“囡囡,慢点好伐……”
一个趿拉着塑料凉鞋,扎着两个朝天辫儿的小女孩在铺着鹅卵石的弄堂里乱窜,后头一个颤颤巍巍的小脚女人,追着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小丫头。
“吱呀。”
小阁楼的推门声惊扰了抱着腿,仰头通过小窗户看远处天空杂乱无章电线发呆的陈淑瑶。
她已经十四岁,是个大姑娘了,但是因为身体不好,不能在外面吹风,只能天天在小阁楼发呆,最起码这儿还能看到一小块儿天空。
“喏,白兰花开得正好。”
棉桃把一捧白兰花从篮头里拿出来,放到书桌上。
棉桃是陈淑瑶的奶妈,陈母生她时年纪有点大了,她是吃着棉桃的奶长大的。
棉桃是个苦命的人,她小时候已经可以不裹脚了,但她爹为了以后能换个好价钱,还是强硬着给裹了,陈淑瑶经常看到棉桃泡闷出疮的小脚,每次都半盆血水。
棉桃不让她看。
陈淑瑶命也不咋好,她老家是胡健的,祖祖辈辈都是老师,父母在海市教书,所以她打小在海市长大。
父母很忙,很少会回家,也鲜少管她,她就和棉桃相依为命。
她打小身体不好,体质弱,心脏还有问题,但是棉桃把她养得很好。
棉桃可能四十岁左右,眼尾有皱纹,乌黑黑的头发盘得整齐,个不高,笑起来左边还有个酒窝,说起话来一口吴侬软语,温温柔柔的。
她丈夫是个酒鬼,喝多了把头一个小孩摔死了,棉桃平时不回去。
陈淑瑶经常劝棉桃和那个酒鬼离婚,棉桃就笑着糊弄过去,说她小,还不懂。
棉桃想,虽然那家伙是个混蛋,但自己老了起码还能有个去处,囡囡总会嫁人的。
陈淑瑶就这样慢慢长大,从趿拉着鞋在弄堂乱跑的捣蛋鬼,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棉桃白净温柔的脸上也多了不少皱纹。
棉桃每天都要接送陈淑瑶上下学,身体不好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因为陈淑瑶长得好看,冷冷清清的,就像白玉兰一样,越拒绝那些人越来劲儿,棉桃怕囡囡被占了便宜。
陈淑瑶其实不想的,棉桃脚不好,陈淑瑶不想她多走路。
也是那会认识的宋秋槐。
宋秋槐的母亲是白家那代唯一的女眷,白家在东南那一溜儿很出名,做生意一顶一的厉害,以前没归公的时候,几步就能看到个白家的商铺。
不过据说白家人脑子都有点问题,历史上虽然出了好些厉害人物,但是不少后来都疯疯癫癫的,民间传得邪乎,说是被天上的仙人下了咒,陈淑瑶猜测可能是某种无法根治的家族性遗传病。
当时陈淑瑶的父亲是白玉的老师,他想攀上白家,就让陈淑瑶带着刚从京市来的宋秋槐转转。
谁喜欢上宋秋槐都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身姿挺拔、眉眼锋利、好看得过分,以及那种家庭出来的矜贵气质。
不过宋秋槐好像对她不感兴趣,只出去一次就再也不搭理她了,陈淑瑶很挫败,第一次怀疑自己的魅力。
棉桃也觉得可惜,一个劲儿地惋惜,“可惜了哦,那个小伙子……”
很短暂的交集,宋秋槐很快就回去了,这是陈淑瑶第一次心动,是很欢喜,但是不被回应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毕竟宋秋槐一看就不是池中之物,怎么可能随随便便被拿下。
接下来日子照常过,只不过没多久就听说白玉阿姨放火烧死了她丈夫,自己也没从那火里出来。
很唏嘘,陈淑瑶只远远见过几次白玉,很美很美。陈淑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美得几乎没有凡人气儿,也难怪宋秋槐长相那么让人惊艳了。
倒是经常听她父亲提起,说白玉是个天才,几百年后也会有人记着她的。
她也会忍不住悄悄担心,宋秋槐会不会很难过。
如果时光就停留在那会儿多好啊。
再后来,陈淑瑶父母被学生举报,全部停课,下了农场,她也受到牵连,很快被安排下乡。
走前一天晚上,棉桃哭得稀里哗啦,一边给陈淑瑶收拾行李,一边叮嘱着怎么照顾自己、怎么吃药……
送她当天,棉桃眼泪也没止住过,那地方那么偏,听说又潮得很,还得干活,囡囡可怎么办啊……
陈淑瑶等看不到棉桃一点影儿了才开始掉眼泪,她不想在棉桃跟前哭,棉桃已经够难受的了。
一掏兜,棉桃还塞了好多张乱七八糟的票,都是她一点一点攒的,陈淑瑶家里出事,已经好几个月没开过钱了。
陈淑瑶还记得那天棉桃穿的是件青黑色的褂子,眼泪落到上头都没印儿。
后来就到了大窑村,倒是没有想象中那么惨,没什么明晃晃的为难,但是农活又苦又累,手上都是水泡,水土不服,身体不适,陈淑瑶有时候觉得呼吸都是一种痛觉,她总是会幻想自己在做饭、插秧、扶犁,或者掰牛粪的时候忽然死去。
唯一的安慰是每个月棉桃寄来的信,翻来覆去也就那几句话,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身体好不好,有没有好好吃药,陈淑瑶从来都说好。
陈淑瑶住的后头有个牛棚,里头住着个寡妇,听说她以前白白净净的,干活很利索,也不住这儿。
她男人打仗没的,开始时候说是牺牲了,门前给挂了个“光荣烈属”,逢年过节的有人过来扫扫院子,拎点点心什么的。
后来又说是逃兵,东西都没了,还处处遭人欺负挤兑,被批斗。
这寡妇就疯了,每天疯疯癫癫的,穿着透风的破烂的衣服,头发都黏到一块儿,坐地上又哭又笑,不打人,也不偷旁人东西,但是小孩一见她就跑,还拿小石子砸她脑门。
还不清不楚怀过几个孩子,后来又都被祸害没了。
再后来就被放牛的老头子给拴到牛棚里了。
每天晚上知青点总听见他打那疯寡妇的声儿,疯寡妇已经不会说话了,只会哇哇哇乱叫。
这本来和陈淑瑶没什么交集,但有一回儿她在河边洗衣服,又心口疼,就倒进去了,是疯寡妇跳下去把她救回来的,看她醒了就又淌着口水傻乐着走了。
那之后陈淑瑶给了疯寡妇几块酥心糖,疯寡妇觉得好吃,就总偷偷给陈淑瑶点东西,在手心攥了不知道多久的山枣、已经长毛的果子、抑或是能烤着吃的知了,反正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
她好像知道自己不体面,每回都等陈淑瑶身边没人了再偷摸塞她手里,陈淑瑶拒绝也不管用。
再后来没想到这个地方还能碰到宋秋槐,她隐隐约约听到点消息,但觉得不至于,想来可能又是什么官场手段。
她知道宋秋槐不喜欢自己,但是她一贯秉承着的原则就是万物皆为我所用,所以即使不喜欢也没关系,别人觉得他喜欢就可以了。
果然,那之后她的日子好过了不少,宋秋槐就有那种能力,好像他在哪儿,哪就是中心。
宋秋槐结婚了,她也没放心上,利用好,旁人还会觉得她可怜。
至于宋秋槐的媳妇儿,她更觉得荒谬,顶多是短暂的被打动,等宋秋槐回去了就会被飞快地忘掉。
甚至看向姚盈盈的目光不自觉带着点怜悯。
但是出了让她比较着急的事情,棉桃两个月没给她寄信了,这之前从未发生过。
她慌张地询问海市的朋友,才得知棉桃死了,被她的酒鬼丈夫活活打死了,那个畜生只判了十年。
谁能想到,火车站送别就是最后一面。
晚上,宿舍只有陈淑瑶一人,其他人都在县里学校,马上要高考,所有人都疯了一样学,卯着劲儿要考走,时间太紧张就直接打地铺住到学校。
又是疯女人的哇哇嚎叫,和牛鞭打在皮肉上的声音,陈淑瑶手里的几张票已经摩挲得起了毛边儿。
她站起来,盯着昏黄的灯泡看了一会儿,直到眼睛酸涩流出湿润的液体。
“棉桃,我去替你报仇。”
陈淑瑶拎起了墙角的斧头。
数不清多少刀,好像一块儿烂肉,又好像依稀能看出人形,陈淑瑶打小身体不好,自己也算半个医生,很清楚哪儿下手不会立刻死。
舌头早就没有了,其他肢解下来的东西又全部强迫他吃下去。
有血溅到陈淑瑶脸上,她摸了一下,喃喃自语,“奇怪,畜生的血怎么也是热的呢。”
陈淑瑶估计再流三五个小时的血就死了,或者被发现了也没事儿,救不活的。
她就又去另一间破屋,给睡着了的疯寡妇掖了掖被子,还用麻绳把她两只手捆到了一起,怕万一怀疑到她身上。
陈淑瑶走出去时候抬头看着月亮,不知道对谁说了句。
“一定要等等我,我会来接你的。”
回去平静地换了身干净衣服,陈淑瑶躺到床上,划了个十字手势,她从不信这些,但是棉桃信,她想着,这样没准就能见到棉桃了。
不行,那个畜生还好好活着,死了的人都不配被原谅,更别说活着的了。
陈淑瑶又坐起来,大脑飞速运转着,谁可以帮到她……
……
“求求你,宋大哥,我知道你能救我的,陈家永远会……”
宋秋槐后退一步,躲过了陈淑瑶要抓裤腿的那只手。
陈淑瑶跪在地上,哀求着,又逐一提出家族可利用的点,泪水糊了满脸。
今晚天气很奇怪,月亮很大,但是四周却是漆黑一团。
宋秋槐垂着眸,捏了捏冷白的指尖,冷静地衡量。
忽地,抬手指了指林场。
“只能把你送回南边。”
……
宋秋槐回屋前仔细嗅了嗅,没有一点血腥味,但还有凉气。
就把外衣脱掉,烤了一会炉子,有热乎气儿了,才又钻进被窝。
姚盈盈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嘟囔了句什么。
见人没醒,宋秋槐就又轻轻搂住姚盈盈,把手搭到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