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猝不及防地一趔趄,扶着白阶的玉栏,一步步蹭下台阶,心下张惶迷惘,两股亦战战,计都见状,心下大不忍,正欲上前搀扶,却叫张洛轻轻搡开,但见那少年瘫坐在地,眼中无神,好似伤了魂魄,默默盯了少女半晌,方才缓缓开口道:
“计都姐姐,我是你的男人吗?”
修罗少女闻言,忙蹲身拉住少年手道:“傻相公,你说得什么话?奴家身子都给了你了,怎么不是?”
张洛闻言,缓缓叹气道:“可……可我力弱如此,灵官也……即便我努力如此……可我……我作为丈夫,儿子,女婿,都……都不够格……”
言及此,那少年再难自持,捂住脸,闷声大哭起来,计都见状,忙搂住少年,轻声劝道:
“别说傻话,鬼市那日,若没有你,我便叫那狐狸害了,我……我从那开始,就喜欢你了,说实话,我……嫉妒你那姓赵的老婆,还有你那岳母……那日里看见你倒在尸血里,我可自责了……可我又不想你为了旁的女人拼命……”
计都拉过张洛双手,但见那少年梨花带雨,星目粉胀,眼角儿豆大泪珠,骨碌碌地落,咬着嘴唇,如悲带怯,似哀含羞,直把月白的小脸儿哭得粉扑扑的,千万般惹人怜爱,登时令那少女心下动了柔情,揩了揩少年脸上涕泪,“啵”地亲了一口,柔柔笑道:
“你别想恁多,你就是伤了神了,唔……亲亲,你做得很好了,好了,好了,别哭了,家里总不能男人独当一面,还有我呢,两个人过起,方才叫日子嘛……别哭了,大男人哭成小花猫儿了,怎么在你婆娘面前逞威风?”
张洛闻言,不禁破涕为笑,偎在计都怀里,复听那修罗少女低声软语道:
“我晓得,你叫那涂山狐狸吓住,又想央求她治你的病,你难心了不是?我看你大可不必挂怀屈从,相公灵官的事,奴的师父定有办法医,你若且不快活,奴带你去娑婆洲找奴的师父去,现在就走……”
计都正要打横儿抱起张洛,便见那少年轻阻道:“娘子且慢,我,我还有顾虑,你且听我道来。”
计都遂放下张洛,并膝挨肩而坐,那少年扯袖揩了揩眼泪,擤了擤鼻子,正色敛容罢,方道:
“我自幼随师父浪迹天涯,更不知我父母是谁,我……我总觉得我还能找见他们,至少弄清楚,我……对,我师父,我师父说我身上淌着天,旋齿,蜗虹,燧安四种血脉,今天看了玄祖遗卷,我隐隐觉得,跟涂山明走一遭,我能多少知道些我的身世……”
“唔……”
计都沉吟半晌,方道:“既是如此,我和你一起去,一来护持你周全,二来不能让那骚狐狸拐了你去!”
计都还要说话,脸竟没来由的红了。
“三来……三来我,我,我怕你寂寞,长路难熬,我给你解解闷儿……”
计都起身背过头去,轻推了下张洛肩膀,含羞带臊道:“换了谁还能这么心疼你,噗嗤,便宜你了……”
计都言罢,叠指扶唇,那少年亦起身靠住计都道:“好姐姐,真是我的好姐姐,可是……我心里实在是……还是很乱,我去走走,你,你还在这儿等我,待夜里花好月圆,我两个再尽兴地好一好,行吗?”
那少女闻言,轻声叹气道:“坏蛋,吊人家心思,哎,你要早点回来,奴家只静待郎来采……去吧,去吧!哎呀……我也羞了,你快去吧,我且好好准备准备……”
计都轻轻推了把张洛,径自到一边欢喜,那少年叹了口气,扶着栏杆,慢慢直了直腰,缓缓走下白石阶,偌大的圆场,黑砖铺地,黄昏渐沉,地上却黑得像无底深渊,晚雾弥漫之际,隐隐夹杂残存的血腥妖魔气息,风声呜咽,却似残魂悲哭,愈发令那少年毛骨悚然。
“这里不临水,晚上竟有雾,真是怪了……”
那少年皱了皱眉,四处走到日落,方才行制广场边缘,辨不清东西南北,所幸城内四通八达,随意捡了条路钻将进去,没计较逛了起来。
“怪哉,怎么哪里都一样。”
若叶城中大小房屋,皆黑瓦青砖,偶有一两家墙上长些青苔,却都紧闭着大门,不像人住的去处,倒像做的样子,都寻着一个模子,使生铁浇铸一般,走了一炷香的功夫,竟连处买卖家也没找见。
“怪了,就是处屯兵的要塞,见不着人,也该有烟吧,怎么什么都没有?”
张洛心下大疑,循着主路,不敢四处走,打了几个转儿,也只能看见两三个瞅不真着的黑乎乎影子,或散作零星,或聚作小堆儿,或打磨手中兵刃,或一道里从口大黑锅里捞肉吃,异香醉人,更透出叫人魂魄都不舒服的气,见张洛近前,都把亮晃晃的眼一发向张洛身上招呼去。
“没事,没事,各位大王慢用,我借个路走……”
张洛一面堆笑,一面作揖,走了一程,后脊沁汗,沾湿衣裳,冷风一吹,直教人打起哆嗦来,天色渐沉,雾气更浓,城中形状,一发看不清,只有高挑在路边的几促蓝幽幽的火焰,月光下忽明忽暗地跃动。
“这样的气氛,那一众妖魔竟受得了?也不觉着难受?……嘶……总有一两个觉着瘆得慌的吧……”
张洛心下不快,不知那若叶城非比寻常城池,却是座坚固无比的要塞,城池四周,皆设结界,外城周围,明设电光弩阵,曰“冲虹”,冲虹击发之时,只见一束炽烈白光,所贯之处,便教铜墙化作红泥,铁壁销为黑沙,一连击发,昼夜不息。
又在暗中埋伏钢像曰“恒沙”,乃取“恒河沙数”之意,通身亮银,高下一丈,皆是人型,却无五官,朴素浑然,似是通体铸就,常在左手持钢刀,右手持极精密火铳,曰“轰钢”者,其铳身形如棍棒,三尺长短,通体漆黑,粗细不均,却可自其中击发酒盅大的弹丸,触物则轰然爆散,虽顽石可以为开,击发不息之时,可削山而隧之。
外城与之斗力,至于其中,则与之斗智斗法,城中房屋舍院,皆是八门排布,暗设犀利机关,埋伏妖兵,刺探细作,因结界不可使缩地腾移之法潜入,侥幸逃过恒沙冲虹,如至内城,亦难逃诸阵,内外城中,实为兵家重地,确不是散步的去处,所幸把守各处关节的妖将都认识张洛,要紧去处之前截住少年,方不至于涉足阵法险要。
张洛在城中讨了一圈没趣,心下愈发觉着说不出的不快,正欲回中殿,众妖却碍着尊卑不愿引路,四处乱走时,愈发觉着羁厄,想要找个能说话的,却见一众妖魔要么不与他多言,要么口齿磕巴,说话含混,其中还有几个说南语的,更有几个化胡人形的妖魔说着听也听不懂的话,
“哎,还不如不出来……”
张洛叹气,折腾一阵,心下倒不像之前那么压抑,走走停停之际,竟到了一处围着墙的长胡同当中,远远看见黑黢黢的墙高高耸立,转身欲走之际,竟听一女子声轻轻叫道:
“小哥儿慢行!”
张洛下意识一住脚,猛地想起叫人蛇的传说,正欲再走,却听一阵轻若落叶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不是叫人蛇,听脚步声,应是个苗条女子,款步有序,脚步不急不缓,像是个受过好家教的,脚步还都是一个轻重,想必身段儿也好……”
鬼使神差,那少年竟愣在原地,那步声越走越近,到了四五尺远近的去处便停下了,复听女子声柔柔道:
“小哥,你是人吧。”
“妈呀!这是要吃了我呀!”
此时此地,听了这话,任甚常人也要打颤,那少年便也不回头,鼓起勇气,强撑着答道:“我,我怎么就是个人了?我,我是妖,大……大妖,五千年那种,你,你别惹我,我,我和妖主是朋友,你若惹我,我……我叫妖主揍你我……”
“小哥认识妖主?可是蜜哥哥?”
“啊?”
张洛下意识回身,一时竟愣住了。
但见个比那少年矮半个肩的高挑女子,温婉曼妙地站在三四步外,披着银灰色罩身的斗篷,仍见其身形袅娜,又见远山俊俏,笋尖似的在胸膛前顶起胀鼓鼓的一团。
只是那女子戴着个斗笠,垂素纱遮面,隐在暗处,一时间看不清楚模样,远观其身形,便让那少年心头一动,对着那女子上下打量一番,不自觉便与其相对而立。
“这样出挑儿的人物,莫非是涂山明的姐姐?若说是妹妹,怎么会比他还高些?”
那女子见张洛呆立沉默,复开口问道:“小哥认识妖主涂山明?”
“嗯哼哼……”
张洛清了清嗓子,挺了挺胸膛。
“那当然,我是他的结拜兄弟嘛,我还是他二哥呢!”
“请恕小女子直言,小哥年齿,不过人间男子束发而未加冠而已,我虽狐众,非是恶类,宁亦诓哄于我?”
“我……我怎么诓你……”
张洛心虚道。
“牧野之战后,众妖凋零,五千岁以上的妖魔,今之世间,至多不出千个,我不说全认识,也都是听说过的,汝怎敢欺我?”
“嗯,有些大小姐的矜持高贵,想必是个有身份的,还是个狐狸,还与涂山明有瓜葛,故不是有苏家的,便是涂山家的,若是有苏家的,八成是来寻仇,我且周旋周旋,那狐狸虽然不仁,与我毕竟是结拜兄弟,我却不可不义……”
那少年心下暗自思忖罢,便堆笑道:“我……我嘛,行走江湖,身不由己,说了大话,望仙子少恕,敢问……仙子仙乡何处?寻妖主所为何事?”
那女子遮罩素纱,黑影里看不清神态,只是平静道:“私事,请您莫管。”
“唔,这女子无礼,却有欲盖弥彰之嫌,我且顺着话儿套套去。”
于是又道:
“唔,即是仙子私事,我不方便插手,您就私事私办吧。”
那少年说完作势要走,遂见那女子近前一步急道:“您等等,请您真的认识妖主吗?”
“我就算认识妖主,您的私事,我不方便参与。”
张洛还未走出两步,便见那女子忙扯住张洛衣袖道:“我数日前来此寻兄,城中诸妖,皆作刻薄,不与我理会,我在城中徘徊数日,进退不得,又险些碰上兵乱……请您行方便,若能见到兄长,您便是我的恩人……”
“唔……这么说,你是涂山明的妹妹?”
张洛借着蓝火幽光,上下打量那女子,银斗篷掀开一条缝儿,其下衣衫,素净典雅,只是胸襟之下,好似怀抱两只蜜瓜,尖笋似的挺起,纤手若玉,似无骨一般,拽住衣袖之际,只似清风拂过,虽古之西子,大抵如是。
朦胧雾霭,若即若离,素纱之下,隐约可见一极美少女,白面若银盆,柳眉似乌月,蹙凝哀婉,万状悲哀,黑宝石似的眼眸,闪着光地看着张洛,可怜可爱,能教玉仙子动情,可羞金罗敷掩面,张洛见状,心下不禁一动,轻轻拂开少女牵住袖的手,似盼神情,探水月,揽镜花,止乎于礼,却又冒失地向素纱后愣住了。
“我……我……我非涂山家人……”
“那你是有苏家的?”
那美人轻轻摇头道:“小女子系青丘氏人,家父青丘狐众之主,小女子姓青丘,名月,我……我是蜜哥哥的未婚妻……”
“蜜哥哥,涂山明?”
“正……正是……”
“哎呀,是弟妹呀……”
张洛心下大喜,又觉说不出的遗憾,遂把那青丘狐女让在身侧,一面在走,一面柔声亲切道:
“哎呀,我都不知道涂山弟都有老婆了,真怪兄愚钝,可涂山弟真是的,未婚妻都找到家里来了,也不亲自来接,真是失礼……”
青丘月见张洛殷勤,不禁问道:“君年不过十六,怎么成了妖主之兄?”
张洛遂将前缘告与青丘月,那狐女闻言,恭敬下拜道:“妾身不知前缘,还请二哥恕妾失礼……”
“唔……不打紧,都是一家人,我这就带你去找明弟……”
张洛正欲上前探路,却见那狐女长跪在地,伏身叩首道:“请大哥二哥给妾身做主!”
“哎呀,刚见面,这是怎么着呢?……”
张洛赶忙扶起青丘月,拂了拂狐女衣上沾土,便听那狐女哀声道:“妾身非是无理取闹之人,但求兄长在妖主面前与我做主!见到未婚夫,我自与兄长道清缘由。”
“那好吧……你放心,二哥这便为你做主,就算二哥没法做主,你二嫂比你二哥厉害,他也做得的!你放心,我在家里,向来是说一……哎!弟妹,你慢些!你不认得路!”
青丘月不辨方向,径自奔走,张洛赶上时,正遇见一路巡逻妖魔,为首的与张洛打过照面,远远见他携来一年少女子,遂忙迎上前询问,便听张洛严肃道:
“此乃妖主之妻,妖妃青丘月,尔等可速引我等去见妖主,莫要怠慢。”
为首妖魔闻言大惊,忙取出腰间青色令牌,对着墙壁一举,便见迎面现出一条道路直通中殿,为首妖魔恭敬引路,一众妖魔,分列两旁,双手平举手中兵刃,权作仪仗,青丘月在前急走,一众妖魔,急急地跟在后头,犹叫她落在后面,待追上时,直累得个个粗喘,尚且东倒西歪地扶着仪仗。
青丘月见中殿在前,愣了半晌,正欲踏上台阶,却被张洛拦阻道:“我去叫你丈夫亲自来接你!你是狐公主殿下,又是正妻,理应有排面!哥儿几个整顿仪仗,把队列起来!”
张洛自撩起衣摆,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台阶,青丘月在阶下,远远甩开一众妖魔,曼立而企,顾盼多情,一众妖魔,径自议论纷纷道:
“青丘月……莫非是青丘狐主的女儿?”
“若真是她,倒也配得上殿下。”
“哎,我问你,你可听说过妖族三大美女?”
“这却不知。”
“我问你,妖为何要化作人形?”
“为了与人杂处?”
“对也不对,万灵增进灵修,当以人体为最易精进者,譬如吹泡泡儿,那长久的泡泡儿,都是圆若琉璃球儿的,可曾见过方泡泡儿长久的?”
“所以人形便是最适合灵修的形态?就是‘圆泡泡’?”
“正是因此,凡灵修之妖,大多化作人形,有些妖化作人形时日长久,甚至变不回本相,然众妖化作人形,亦有高矮丑俊,一如常人,除非易容,否则也改不了容貌,妖族三大美女,便是众妖无论怎么将容颜变得美丽,也无法超越的天生丽质,此类姿容天赐之女,皆在狐族之中。”
“亦可谓‘狐族三大美女?’不知其究竟,请教。”
“其一者,便是玄祖之孙,涂山狐主,妖主涂山玉,其三者,便是这青丘狐主之女青丘月,此三女子曾现于人世,有唐有宋之人,各有诗及词为赞:
其一曰:
乌云盖天雪盖山,披发洛神怡然卧。
扶摇百聘恨毛嫱,举投倾国愤离客。
塑琼酥球分香怀,折梅怯苞比颜色。
白璧软滑光无瑕,朱门盈莹闭水波
二八修为巧女身,四九容颜千秋过。
宁幸精灵化熟娘,饶恕青春风骚各。
然而莞尔朦胧处,素香不展维常落。
妩媚灵巧本一身,山玉天瑶非两个。
其三曰:
冰轮巧画羞容,朱芳点妆愧萼,垂眸秋水波同涌,颔首暮霞天一色,银盆漱胭脂。
蜜瓜初成并蒂,丰腴玉骨盈盈,出落曼妙新兰态,举止清风南国春,朱华冒绿池。”
“这不只说了两个?那个呢?”
“那位美女据说,比玉殿下鲜活,比月少主妩媚,论年序齿,应是当今第一美,正是涂山明殿下的母亲,其名讳为我等所忌,断不可妄言。”
那一众妖魔议论半晌,不觉中殿大门吱呀呀闭上,静默半晌,“咚”的一声大敞四开,遂见修罗少女提着白衣妖主,拎猫儿似的抓到身前,任其手脚画圈儿似的扑腾,终逃不脱肘腋之间,一旁张洛,不住同四周护卫道歉道:
“都是一家人,都是一家人,我领涂山弟找媳妇去,莫怪莫怪……”
“啊!我把你个鲁愚野蛮的夜叉!放我下来!你个夜叉!……”
那妖主平素是个极儒雅的人物,叫计都四脚腾空,面朝地拎起,竟胀红面皮,破口大骂,那修罗女平日里是个极爱发火的,此刻到也不恼,一面提着涂山明后心走下台阶,一面哈哈大笑道:
“你去成亲!你去洞房!好福气!好福气!你两个哪个生儿?哪个育女?”
众不解计都之意,只道是无端打趣,俄而下殿,来至青丘女切近,“倏”地放落涂山明,八尺身材,张掖蔽挡,直令那妖主进退不得,张惶尴尬在原地,万般无奈,恨恨捩了计都一眼,便赤面垂首,虽与美人正站了个相对,却终不敢与其相面。
“蜜哥哥……”
那狐女扶袖抬手,似香风掠过杏林,露出半截藕臂,月下粉嘟嘟地泛着瓷白,彼仙子举止,庄重优雅,一众围合,皆张目闭口望去,素手若玉,缓缓分开素纱,竟觉一阵香雾柔柔,轻轻弥散开来。
涂山明也不禁抬起头。
众人望着青丘月的脸,一时皆看呆了。
风似不起,云若不行,月光星辉,好似冥冥,只这一眼,便似万年已过。
“好美……比师父还好看……”
计都擦了擦口水,见张洛亦在一边发痴,不禁心下大醋,踮起脚尖,“笃”地哑了张洛小脚趾一下。
“哎呦!”
“你不许看!”
计都小声呵斥,使个小性儿,“乎”地遮蒙住张洛双眼。
涂山明的脸又红了。
“蜜哥哥,我……”
青丘月急忙近前一步,“柔”地拉住涂山明纤手。
“出落的这么漂亮了……”
涂山明哑然一笑,二人相处,正如联珠合璧,又恰似并蒂而开的两株玉兰,终是那负心“郎”羞矮身子,正要转身,却叫计都猛地一搡,登时足下不稳,猛地落在美人怀里。
那狐女虽称涂山明为兄,身量却要更高挑些,涂山明一跌,正撞在青丘月软鼓鼓的胸膛上,登时撞得美人“嘤咛”一声,急张开双臂,紧紧搂那情人在怀。
“蜜哥哥……妾身日日盼着这软款温柔再临,已不知过了多少年头了……”
狐女垂泪,梨花带雨,融冰暖露,扑簌簌滴在涂山明一头白发上,那妖主本要挣扎,却叫她搂得愈发亲切,间不容发之际,温润相就,柔情脉脉,直教青丘仙子低下头,对着涂山明的耳边发梢不住嗅闻。
“这狐狸真是好福气,我与赵小姐的婚约,险些不成,他的倒好,这就找上门来了……”
张洛但觉心下一股说不出的羡妒酸溜溜地烹煮,却见计都再一旁连蹦带跳地高声呼喊道:
“啦!妖主出嫁!啦!啦!啦!……啦啦啦啦!”
众妖魔不明就里,亦随之欢呼“好合”,喜乐声中,便见张洛遂扽了扽计都裙摆,低声微嗔道:
“小疯婆娘,闹甚么?人家的事,你欢去!你讨人家嫌!”
计都撇了眼自家情郎,就势搂在怀里,亲昵捏了捏少年脸蛋儿,柔柔娇嗔道:
“傻小子,我这笑可不似你想,哎,你没看出来吗?……”
“看出来什么?……哦……他两个有过!是婚前便明铺暗盖了!……”
“去!你当我看不出来?我是说,你没看出来吗?她两个人啊,凑不出一副鸡儿鸡儿哩!……嘻嘻嘻……”
“啊?涂山弟是骟……哎!我说呢!怪着她又小又柔,娘们儿唧唧的,老爱充个汉子,我原以为他是小孩装大人的别扭,没想到……”
“咄!说你傻你还真就不聪明!我是说,她俩是一模一样的……一模一样,照镜子似的,照镜子,磨镜子……她俩……她俩……哎呦!大笨蛋……”
计都遂俯在张洛耳边,轻三言,慢两语,便见那少年猛地一凛,几乎失声要叫,忙捂住嘴,眉眼神色,止不住诧异道:
“你怎么发现的?”
“你真看不出来?”
计都挑眉微讽道。
“这……这这……我结婚前阵子还和他一块儿玩过好一阵子,我怎么就……哎……那她俩啥情况啊……真就磨镜啊?……”
“不像,哎,你发现没,那小青丘看着挺局气,其实也慕男欢女爱,你看那下身,紧着往那小涂山下头蹭呢……”
“那明弟……哦,不,明妹……”
“你以后还是叫人家弟弟。”
“哦!……哦……那明弟的屁股怎么紧着往后撅呢?”
“怎么着?还不是怕那小青丘看出来她没家伙呗……”
“这么说……明弟是假充男子,骗取婚姻?为什么?”
“唔……难说,或许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对……或许是那小涂山本就喜欢磨镜?……也不对……哎呀,不论怎么说,那狐狸这么干,总会有好处嘛……”
“那这么说,我们倒把明弟推到风口浪尖上了?”
“就该这样!我最看不惯骗人,活该!看她怎么收场。”
张洛计都二人躲在众后议论,遂见青丘月自与涂山明诉离别之痛,相思之苦,凄凄切切,婉转轻柔,话自无头,便也无尾,不知洒了几丈清泪,几番哀愁,便见那新妇避过众人耳目,伏在涂山明耳边温婉道:
“蜜哥哥,三百年前没做成的事,今晚便成就了吧……”
那妖主闻言,登时“腾”地挣起身,拂开新妇,连忙跑出众外,走上白阶,居高临下地望了青丘月一眼,嗫嚅半晌,长叹一声,拂袖急步走入殿中,“砰”的一声关上殿门。
倒换张洛与计都惊讶了。
“殿下有令,众妖魔速速各自散去,枕戈而待敌情,以备天鲲扶摇。”
妖魔四散,独余青丘月孤零零站在广场上,月色下澈,更照得她端庄清丽,却形单影只,世间孤独,恰似世间极美,一发都到了她的身上去。
“这……”
张洛喉头填满了艰涩的不忍,干巴巴一咽,却似吞砂般粗粝。
“闹!闹!你叫她怎么收场!”
张洛一挥手,低声斥责计都道。
“人又不是我带来的!”
计都只觉心头一股火上猛地浇了桶热醋,尴尬间无可奈何,猛一摆手,亦要随众妖散去。
“回来!”
张洛见计都停住步子,皱了皱眉,叹了口气道:“把我和她孤零零留下,你就放心?回来……”
“谁管你……”
计都嘟囔一句,迈着碎步儿,急急走到张洛身侧。
“吃得好大桶醋!就怕你夜里酸倒了牙!”
“谁与你吃醋……”
计都撅着嘴,又憋不住脸上笑意,抿着唇,“噗嗤”一声,忙捂了捂嘴,揩了揩脸颊。
“就你会疼人,显你是头大瓣蒜……”
张洛轻轻拧了拧计都手背儿,顶肩头搡了搡修罗少女,看了看孤零零站着的青丘月,又看了看计都,歪了歪头,努了努嘴。
“你去……你去……”
张洛指了指青丘月道。
“凭什么我去?”
“家里你说了算,你去……你还是她二嫂……”
“谁是她二嫂……”
计都只觉一阵晕乎乎的快活,回过神时,便已站在青丘月跟前,但见那狐女不言,兀自默默掉着眼泪,便是那刚强修罗,亦觉那狐女我见犹怜。
“真漂亮,如果我和洛郎以后生下个女儿,也像她似的便好了,可惜我和洛郎都没有她那样好看的圆脸……”
计都心下暗想,出神入神之间,就势拉过狐女纤纤玉手,亲切柔声道:
“好妹妹,有什么事,二嫂给你做主,一个人在这掉眼泪,怪叫人心疼的……”
青丘月揩了揩眼泪,捂嘴啜泣两声,扶摇摆柳,凄然拜道:“妾情臃滥,二嫂见笑了……”
“哪里,哪里……二嫂不是没追过你二哥,我理解的……”
计都一面就势把青丘月拉入怀里,一面似是而非地瞥了眼张洛道:“天下男人都一样冷心,还不是要我们给他们捂热乎,好妹妹,你这一向受委屈了。”
“不委屈,妾身找了他五百年,不委屈……只是不想他如此冷淡妾身,真不知妾做错了什么……婚期也熬得,婚前的贞洁也守得,行道艰苦,不避风霜,亦能受得,偏偏他那一叱,便叫我的心里……呜……”
那狐女悲里带着三分柔,哀中偏有入骨媚,扑到计都怀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计都见状,心都软和了,只恨自己偏就不是个男身,一面搂住仙子,一面安慰道:
“好妹妹,你这样好的女人,偏叫她那样的男,男,男人骗了心去,哎……”
计都赶忙捂住舌头,悄悄冲张洛招了招手,又忙指了指自己的舌头。
“差点忘了她撒不了谎……”
凡劝慰人家,总是连哄带骗,似骗非骗,七分真着,三分虚着,不想那修罗少女半分谎也撒不得,遂见那少年忙赶到切近,面上装作不快道:
“啧……没你这么说自家弟弟的,明弟再怎么说也是妖主,担着好重的担子,自然是有公无私,做得大事,一半身不由己,纵是情爱,也要抛在身后……”
那少年话音未落,便见计都恼道:“没有这话!她要是真心喜欢,就应该担当!放着妹妹大好的婚事不成就,放着对未婚妻的责任不去承担,他算什么大人物!”
“唉!你别和我吵……”
张洛咬着牙,轻声自牙缝儿里挤出几缕气,目视计都,又轻轻拉了拉计都的手,见计都神色稍缓,又见那扑在计都怀中啜泣的狐女悲声渐息,便复堆起笑脸道:
“呃……我说弟妹,你要不先在就近安顿下,婚事有你二哥我,哦,还有二嫂为你做主,便是妖主也逃不得,只是……明弟乃妖主,殿下终生大事,毕竟还要从长计议嘛……”
“五百年了!”
青丘月不禁歇斯底里,转念之间,复收敛神情,执袖掩面道:“请恕妾身无礼……”
“妹妹,容二嫂说句不中听的,小涂山不要你,你何不另寻个如意郎君?”
计都一句话,直令那仙子猛一推开计都,呆立当场,双目惊怒,口中哑然,张洛见状,忙让过计都,上前圆道:
“妹妹别误会,你二嫂她心直口快,只是看你这样,怪心疼的,阿修罗嘛,和我尚且老吵嘴,却是有口无心,只因向来如此,随便惯了,你别多心……”
“我……我说错什么了嘛……”
“你呀……”
计都口比心快,虽已明了缘由,嘴上却硬,站在一边,只听那少年道:
“你放心,你这个弟妹,二哥二嫂认下了,你的婚事,我两个定与你做主……”
遂使好言劝慰青丘月,终暂息悲哀,稳了稳神思,揩了揩眼泪,整敛仪容,恭敬拜道:
“如能促成妾与蜜哥哥的婚事,妾终身不忘兄嫂恩德……”
“为女子刚强些!莫要总向人屈膝!答应你的事,驷马难追!你只要好好的等婚便是!”
计都扶起青丘月,转身走上白阶,不容争辩之间,便要上中殿再擒那妖主出来。
“哎!你要去干什么?”
“我把涂山明抓来和妹妹成亲!”
“哎……我说你是不是傻呀……”
张洛忙跑上前,拉计都手臂拦阻道:“你忘了明弟……她,她……照镜子,还用我多说吗?”
“唔……也是……小青丘未必知道妖主也是个小娇娘,到时候倒不好看了……哎呀!那你说该怎么办嘛。”
“唔……”
张洛遂拉着计都远远地背过青丘月,悄声小心道:“不管怎么说,青丘妹妹一片苦心痴情,不能让她知道究竟,故首要的事,应是先瞒了她……”
“你去瞒!你去瞒!我不会撒谎!”
计都小声嚷道。
“小点声儿!纵是瞒人,也要三真一假,你只去说真话便是……唔,其次便要让明弟安顿了青丘妹妹,这才能从长计议……”
“你要瞒一辈子?这可不成,你看妹妹急得那样儿,亲没成,倒想先洞房,你说,可能瞒她一辈子吗?”
那少年思忖半晌方道:
“未必……以明弟的才智……而且青丘妹妹不是喜欢明弟这个人嘛,挑破了窗户纸,青丘妹妹未必不会妥协,只是不能现在说破……”
那二人正自商量之间,便见中殿大门大开,八名侍者,分列两边,簇拥华服侍者缓缓下阶,让开张洛计都,径自向青丘月拜道:
“妖主令奴婢等服侍殿下往后宫安顿。”
那狐女闻言大喜,忙问道:“哥哥……殿下他……”
侍者遂面无表情道:“妖主殿下急务繁重,恐不能与您相见,还请……”
青丘月遂落寞点头,由一众侍者引向他处暂歇,张洛与计都,并归内城中客馆歇息不题。
月色无思量,人各怀其梦,清晨朝霞,未及露干,张洛与计都方起,未及醒神,便听若叶城中鼓声大作,声音鼎沸,忙相整敛衣裳,出门看时,便见天空中散布无数腾空妖魔,八十一位妖魔踏罡斗布列阵法,远近有度,好似晴空星斗,簇拥着当中圆心,腾挪有序,斗转星移,晌晴白日的天空,莫名响彻巨声如雷,直震得二人胸腔隐隐发空。
“是中殿广场那边!快去看看!”
二人来至中殿外,登上殿外高台,凭栏望去,便见圆场四周外亦围满妖魔,让出圆场,皆在四周排布阵势,又架竖起四面大鼓,鸣雷搅海般鼎沸作响,另有高强法力众魔当空排布,似捧似拥,周围地下拱卫,正与天上阵势相呼应。
“洛郎,你看!”
张洛抬头,但见一黑点现于天穹东南高处,几个瞬息之间,便到若叶城边远山之间,半刻钟的功夫,遂高悬百尺之上,直似黑云一般,迎着晨曦,投射日影,盖在圆场上空。
“这是什么?我真没见过,那么大还会飞,莫不是那狐狸口中的天鲲?”
计都捂着耳朵,顶着头上阵阵强风,睁眼打量。
但见那黑似云的巨物几乎与中殿一边大,底方身圆,前尖后宽,圆润得好像半只被切开的鸡蛋,却又说不上来的诡异光滑,抬起头,亦只能窥见一斑。
那巨物底下两列六排短粗筒子,皆二馀丈粗细,有些喷出蓝色火焰,有些则喷出炽热气体,偏折光影,竟似使周遭如水波涌动,托举庞然大物,竟使其当空悬停,地上妖魔,皆跪地山呼曰“万岁”。
“这狐狸要干什么?造出此种精巧什物,净做些叫人摸不着头脑的事!”
计都正自大呼,周遭巨声,骤然偃息,但见那黑色巨物极光滑表面竟似凭空般变出一人大的见方,隐约仿佛是个洞口儿,又见涂山明整冠束发,一袭白衣,极夺目地自其中走出,当空而立,凛然威仪,众妖魔见妖主现身,无论尊卑,皆行大礼,礼毕,众皆默然恭顺,那妖主遂朗声道:
“我众亘古,皆称有灵一众,然今却见污为妖魔,盖因有苏劣心伊始也。
是日旧时,有苏之主贪而无鄙,窥伺妖主,阴谋篡之,宁忍罔夺子志,使女儿泣血,又何忍绝伦理,填骨肉蒙难?
不知笑颜挥洒,魅袖盖血,酒痕触目,哀歌零离,遂夺婚约以背涂山,拆比翼以惑帝辛,使有商之王背弃轩辕之盟,搜婴儿以实行伍,夺老弱而填征役,掠珠刮脂,民财无剩,大军泱泱,飘渺若云,贯顶坚固,执着犀利,征人白首,涕泪凄凄,嫠妇绝情,泪涕泣干,攻北海,拔西山,攫林若剃,荡湖似捞,屠杀精灵,竟然残忍,凌辱妻儿,不以人性,终使山海有灵,见戮无剩,庙堂祥瑞,宰充祭祀,龙逢何罪,竟受炮烙,比干何贤,竟遭剜心,盖因其乃有灵之众耳!
或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遂不顾恩德,一并戕害!
至于牧野一战,朕族几灭,父死伯难,叔殒兄灭,幸盟武王,得全祖母之命,子侄伶仃,血脉凋敝,朕知大难,惊止幼学而就,驱驰若星尚迟,奔走如电犹慢,至于其间,父骨凉而母踪失,伯遗隳而兄血干,幸得诸卿及诸卿族类护持,厚朕亲于凉薄之外,敝朕族于倾覆之间,不避累乱,擎保朕于烈火,筚路蓝缕,追随朕于荆棘,虽祭朕身以充盘,歃朕血而奉进,犹不可报其情与万一。
狐有苏者,献有灵为祭,终篡妖主,鱼肉诸族,凡近千年,逐朕族及卿等于寒冷,霜粥冷祭,几乎灭绝,幸蒙炎黄诸门念及玄祖旧盟,慷慨大庇之,此乃朕游学之始,朕自幼得冷狐火,虽承元化玉门教诲,进损相绊,后离师堂,飘零四方,与娲嫘之众劳作,同妙法诸贤论经,增益非凡,言朕根骨短浊,灵秀绝伦,遂以抟练为基,制造为本,游学三洲,从师者众,终有所成,又幸得眷顾,自南岛寻得天鲲,又与古籍典中寻得“恒沙像”之造法,并诸灵巧奥妙,制成法宝神器,由是渐起,后终得立锥之地奉养祖母子侄,片瓦之檐安顿族众诸卿。
然虽得暂安,仇恨未雪,诸灵之众,尚无法安身,元化之门,闭塞昏聩,妄以妖魔论吾等,乃使门徒时常攻伐,上君门者,亦常滋扰,朕正欲平之,故今驱动天鲲,探北冥而究竟,玄祖兴吾等之法,皆在其中,待朕归来之日,便欲再兴吾辈灵族,平灭上君,涤启元化,扶正根本,一雪吾族旧恨耳!”
涂山明言罢,众妖魔皆狂呼巨号,有哭而怒者,竟至昏厥,喜而扬者,七窍流出鲜血,皆称“万岁”,叩拜之狂切,竟使地裂,计都在一旁,一头雾水道:
“她说了什么?他们怎么这样?”
计都瞟相一旁张洛,见其良久不语,长叹一气,便复问道:“洛郎听懂了吗?我怎么还是有点儿……不明白?”
张洛遂道:“来龙去脉,我也只听个大概,如果没错的话,她说了些她游学的生平,在这之前还有一些……新仇旧怨什么的……”
“具体说说,捡要紧的说说。”
“我也是听了个大概,似乎和有商旧事有关,大概是有苏氏的族长为了妖主的位置,使用了阴谋诡计,挑拨商人君主帝辛和有灵一族的盟约,使商人集结军队对有灵一族展开屠杀,并几乎要在牧野之战中把支持涂山家的有灵族屠戮殆尽的事……”
张洛顿了顿,接着说道:
“我听师父说过武王伐纣的事,可据方才明弟所说,似乎在牧野之战,武王和涂山家有过什么盟约,出手相助,才让涂山家保全了明弟的祖母和一众子侄,但父亲,伯父叔叔,还有族兄弟几乎死绝,母亲也不知所踪……”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在八部寺时和几个妖魔聊过的一些事,据说当初,很久以前,涂山家的一个男丁,叫的什么,我也忘了,和有苏家的有苏己,这个我记着,似乎就是后来的苏妲己,原本是有婚约的,但因为有苏家从中作梗,最后决裂了,但……”
“但什么?”
“但有婚约的两人十分恩爱,似乎已经在成婚前便生了一个孩子,婚约解除了,这个孩子也就成了私生子,被涂山玉殿下单独抚养了。”
计都叹了口气,像是遗憾,又像是释然:“涂山,有苏皆是骨肉血脉,据说涂山和有苏还都是少司的后人,骨肉之间尚且相残,更别提朋友了……”
张洛闻言,倚着栏杆,回头看向计都道:“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这个了?”
“有感而发嘛,小狐狸其实也挺不容易的,元化门给她折磨得眉发皆白,要是我,也一定像她一样想着报仇雪恨,不过其实,最早的元化门不是那样,‘广而化之,方为元化’,我师父是这样跟我说,至少当初我师父在时,那绝不是个专横排异的地方。”
计都亦望向张洛,相视笑道:
“我这次回娑婆洲说起我俩的婚事,又听我师父说起过很久以前,她还在元化门里的事,那时还有很多八部众在其中,彼此皆十分友爱恭顺,她就是当时教授炼体秘术,并各类体术的师范,你敢想吗?她竟然也曾有过一个要好的天人朋友……”
言及此,计都不禁神色一变,垂眉叹气道:
“只可惜那个朋友后来背叛了她,还用计砍下了她的头,幸亏掉在欲界海里,方才逃得一命,她和我说……她原就那样说……”
“族类之间的成见,哪怕有托举起维摩隆仁的力气,也搬不走了,她容不下袁淳罡,自然更容不下我,璇明道尊的心力,到头来终究还是付于无功了……”
计都正要再说些什么,竟如触冷冽,猛然警觉道:“来了。”
计都话音刚落,便见涂山明掣出腰间长剑高举,殿下妖魔,皆警觉而起,妖帅妖将,皆领众四散,中殿巨鼓,动若雷震。
又过不多时,大地骤然震颤,天地变色,阴云四起,张洛异变骤起,不禁慌忙道:
“什么来了?”
张洛见计都蹙眉凝目,神情严肃,不禁亦觉紧张,张惶之间,便见计都挫牙铮铮,哑然笑道:
“我嗅到天人杂种的味道……远远的,是个很强大的……”
计都话音未落,便见一道白虹贯彻天空,轰然鸣响,灼热之息,见者为之面赤,未及反应,又是一道长虹横贯,掠过中殿顶,“轰”地打在若叶城后山岭之中。
“嗡——轰!”
白虹触地,一阵暴鸣,便见群山之中,光芒大作,半球似的笼罩三里方圆,猛地收聚至一点,轰然爆散,地裂山崩之间,火光烟尘,猛地冲天而起,好似一条红黑夹杂的狰狞大蛇冲天蔽日,万丈烟尘,登时将若叶城上遮罩得黑天般相似。
“这!莫非是神箭投于地上?”
张洛未及反应,登时吓了个趔趄,便听计都咬牙凝眉道:
“此乃‘神威一击’,天人五劫之招数,不过还差点意思……”
神威落地,大变乍起,一众妖魔,不免胆战心惊,但见那妖主猛地捂住脑袋,张目欲裂,额上青筋,青龙般暴起,牙齿森森,啮唇出血,却带着十分的决绝,嘶声咆哮道:
“师父!你阻止不了我!铁连环!启动天枢!召集部众,尽入天鲲之中!”
那妖主大吼罢,又不禁得意笑道:“师父,你的法术也攻不破城中的结界吧……”
那妖主笑声未落,便见数十众头贯华冠,身贯坚甲,或三头八臂,或面生多目,或持法器,或执兵刃,晔然光华,带领黑云中不计其数的修士,凭空向若叶城内飞来,若叶城墙上冲虹,一时间连发不止,恒沙钢像,倾城而出,与那一众人鏖战,不出半炷香的功夫,便见恒沙隳堕,好似白雨银云,血肉横飞,恰如朱海倒灌,冲虹电弩落在那一众先锋身上,一击之发,也仅能击破其甲胄,数十中悍不畏死,顶着炽热虹光,不避身焦肤离,肠穿肚烂,冲杀至城上,强忍意志,城中电弩,一发遭了捣毁。
“天人……这才是元化门最强大的力量……”
涂山明脸上掠过一丝癫狂暴怒的笑意,掣过腰间令牌号令道:
“妖帅!死守若叶城至天鲲扶摇!众妖将妖卿,死斗之时已至,不拼杀,更待何时!”
涂山明号令罢,狂吼一声,高举手中霜离之剑,青乌的剑身,登时燃起黑炽的烈火,远而观之,却觉寒气逼人,好似三冬之风,扑面而来,涂山明身后黑色巨物,缓缓向圆场中央沉去。
但听轰隆隆一阵巨响,黑砖铺就的圆场猛地自当中分开一圆形的口子,四周地面,缓缓向圆场外旋布收缩,半刻钟的功夫,便露出一二里见方的渊洞,黑色巨物,没入渊洞之中,霎时不见踪影。
若叶城内,一众妖魔,皆感应死节,公卿掣剑,奴仆引刀,奔走呼应,赴之如归,天空大地,乌泱泱血海般飘涌,城外来犯之敌,不觉间已突破外城,十数个天人冲开妖魔防线,径向中殿飞去,瞬息之间,眨眼迫于涂山明切近,却见那妖主孤零无援,仗剑而立,横挡在渊洞之上,十数天人,登时围于上下左右,其间事急,飞光掣电,犹不及于万一。
“火兮!”
但见涂山明一声暴喝,剑若流水,未及分辨其迅,翩然斩过一圈,便见万丈玄火,轰然自霜离剑中涌出,玄火过处,霜结气寒,奔若流水,浮漫不绝,四周天人,霎时淹没,火散气清之时,便见那十数个天人,皆冻在当空,周身寒霜如针,张目咧口,万般恐惧痛苦,风掠急过,皆化作冰晶飘散,却见那妖主飒甩剑花,纳与肘侧,淡然冷漠道:
“我一人当先,尔等皆如飞灰耳……”
“明弟能应付得了,天人其众,真如你说的那么高强吗?”
张洛言罢,但见计都冷笑道:
“这类货色,不足一合,那个强大的天人,还在很远之外……我感觉得到……”
计都话音刚落,便见来犯之众冲破外城,迫入内城之中,其间军势,实不可当。
“怪了,飞也不会的修士,真有那么厉害?”
计都见状,心下大疑,未及思索究竟,便听那妖主大呼道:“嫂子!军情甚急,望速来救我!”
话音刚落,便见来犯之众突出内城,直奔中庭,又听涂山明叫到:“天鲲若不能腾飞,二哥的灵官便治不好了!有灵族覆灭,只在旦夕!”
那修罗最挂念情郎,心头逆鳞见忤,登时腾跃而起,掣出战裙下神头锤,暴喝一声,便蓄何止万钧之力,轰然砸在敌众之中,霎时便见敌众残身抛飞,留下一大片鲜红,直作血雨般洒落当场,矫健身姿,敌阵中赤光般流转,敌众攻势,霎时若浪遇长堤般停滞。
“这些人如此孱弱,昨日能御,今偏就打不过了?”
计都一面猜疑,在敌众之中冲杀。
“洛殿下,请到天鲲上。”
那少年正在高台上观战,见战势焦灼,不觉一侍者凑到切近,未及反应,便又听那侍者道:
“战事紧急,若再迁延,只恐吾等千载筹谋,皆作泡影。”
“既是如此,我便速随你去!”
张洛闻言不及思索,忙随侍者下高台,避刀兵往中殿而去,正欲入殿,便听耳畔清丽声音道:
“二哥,此一行,可携妾同去,服侍妖主畔侧,诚妾所愿。”
张洛回头看时,见青丘月白衣白袍,头戴斗笠,百柔身体,刚强心神,虽有娇怯,却透着一股勇气与决绝,那少年见青丘月神情坚定,便回身引那狐女近前,与侍者道:
“月妹是妖主之妃,理应同往。”
那侍者闻言,面不改色道:“殿下只令我引您入天鲲,并未说要带旁人去。”
张洛闻言,索性坐地道:“她不去,我不去。”
侍者见状不言,伸出单手,竟将那少年当空提起,又伸出另一只手,支出手指,左右摆了摆道:“我为妖主近侍,请殿下不要令我为难。”
那侍者提起张洛欲走,又听青丘月在身后朗声道:“妾愿成就妖主事业!心所愿者,唯涂山君之愿耳!”
青丘月上前,拦住侍者,自袍下拔出匕首,袒露手臂,抵于其上道:“妾今日知妖主心志,伏唯相就,今愿歃血为盟,若犹不允,请死当场!”
那侍者见状,轻声叹气道:“真涂山家之妇也……”
那侍者遂侧身道:“不过,青丘殿下,您可想清楚,您所想的未来,或许并不能如您所愿,您若就此退却,犹有勒马之机,真若与我等同去,便再无回头之路。”
那狐女闻言,纳敛寒锋,拂袍挺身,径入中殿,偏头平静道:“请引前路。”
“那狐狸真是好福气……”
张洛见青丘月背影敫然,心下亦不禁泛起一股激昂情愫。
“殿下,自己走吧,我拎着您怪累的。”
侍者放下张洛,便见张洛挠头堆笑,指了指青丘月离去之处道:“是走那边吧?”
侍者默然,唯微颔首。
“这下你无忧了吧,呼……怪累的。”
计都直杀得敌众退至外城,回头望时,却见涂山明不知往何处去,唤了几声,终无人应,心下登时惊道:
“坏了,那狐狸不会死在乱军中了吧……”
“坏了!我的洛郎!”
计都登时心下大乱,腾空而起,四处看时,终不见张洛身影,不及惊慌,便觉大地猛然晃动,似有巨物贯冲,又似洪流奔涌,城中之人,皆摇晃不稳,半晌平静,四周之众,皆向中殿方向望去。
“你们看!那是什么?”
计都回首,不禁惊讶,渊洞之中,缓缓升起乌山般巨物,四周气流,直吹得人站立不稳,又似漩涡般环绕,霎时化作极劲风墙,直将无根基之物,尽数卷到空中,随波逐流,愈发向高处奔去。
“天鲲!是天鲲!”
众妖魔爆发出一阵欢呼,集合团结,借着腾起的风势,瞬息间将敌众驱出外城。
“起风了。”
大风卷藉,呼啸之间,风平之际,便见若叶城上悬浮着几乎半座城大的庞然大物,状若大鲲,长与宽者,皆不可计量,游于当空,凭依无物,众妖魔见状,皆山呼万岁。
“你这狐狸……我中了你的调虎离山之计了!把洛郎留下!”
计都终恍然大悟,怒火中烧,不禁暴怒,奋起周身力气,猛地向天鲲冲去,却见那庞然大物饶城一圈,激荡大风,不知以何驱使,竟陡然奋起,霎时冲上万尺高空,任计都如何加速,终是追之不及。
“啊!”
计都大怒,掷出神头锤,却连天鲲的尾巴也没碰到。
“你个狐狸,看我不把你的城毁得连砖块都不剩!”
计都大怒,正欲将神头锤掷向城内,却见中殿侍者不知何时出现在旁,恭敬施礼道:
“计都殿下且息万钧之怒,妖主今已邀洛殿下乘天鲲共赴北冥,所以未知于足下者,盖因事急,请恕无礼。”
“你们做得甚么勾当!夺了我的男人去!”
“妖主殿下的安排,自有其思虑,后仍有事须请计都殿下相助。”
“凭空夺了我爱,还要我帮你们?”
“计都殿下的心情,我理解,然妖主令我与计都殿下谈一谈,相信您会有兴趣帮我们的,还请计都殿下念在盟誓,容我道来器重原委。”
计都遂收起神头锤道:
“有事快说!省得讨打!”
“妖主殿下游学之际,暗中调查元化门内情,尊师长罗睺殿下向日遭叛,近日遭袭的始末,乃至袁淳罡尊者,涂山玉殿下,脱离元化门的始末,老龙王敖古遇害始末,皆已知之七八,计都殿下有意听我谈谈吗?”
计都闻言,神色缓和道:“只要你能保证我男人安康归来,一切可说。”
“这亦是妖主殿下要保证的事情。”
侍者恭顺道:“要不要喝杯茶呢?”
涂山族及其有灵从者,耗费千年,终使天鲲扶摇,以图北冥,寻求复兴之道,亦将有几多艰难险阻?
元化门旧日一些原委,究竟有何来龙去脉?
青丘月与涂山明的关系,又将向何处发展?
张洛在其间,又处在如何关键之处?
欲知后事如何,请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