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为阿好之事与耿照不欢而散,石厌尘在外游荡两天,气便消了,正琢磨着怎生重归于好,回来却见耿照同石世修在那儿亲热地唱歌打铁,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样,差点把女郎给恶心坏了,气得躲起来不见他。
虽说如此,想起少年种种好处,终究舍不得,于是悄悄尾随耿照等一行下山,相从至今。
绣阁外的阵法较之舟山,提鞋也不配,石厌尘就差没大摇大摆踅进来,随意藏身于洞门内的大樗树上,透过树冠望出去,阁内来去之人、发生之事尽收眼底,连木骷髅也未发现。
耿照被彼岸花香迷昏之际,外头树顶的石厌尘嗅到气味,兴致顿生:她浪迹天涯多年,去过不少地方,除舟山外,未尝在他处见过彼岸花。
阙入松的女儿千金万贵,就没离开过钟阜城,若非从舟山得的彼岸之花,又有何人能给?
还有那木面蓑衣的怪人,分明就是耿照提过的奉玄三使之一——虫海木骷髅,而阙芙蓉居然喊他“义父”,耐人寻味,遑论兄妹乱伦、汲取元阳等破事,实在太有趣了。
更何况,奉玄圣教既非赵阿根杜撰,更牵扯了上彼岸之花,世上焉有这等巧法儿?
莫非阿好真成了血骷髅,以自身的鲜血淫蜜炼药,流落到同僚木骷髅手中,才得用在阙芙蓉身上?
自信如石厌尘,至此也不禁动摇。
彼岸之花的香气对无关之人来说,寻常不易嗅出,但于相关之人——无论是身为毒源的她和阿好,抑或身受其害的耿照与石世修——却是如直通魂灵深处般的鲜烈。
仅凭这一缕若有似无的异香,她无法研判阙芙蓉接触多久、中毒多深,但她哥哥武功虽不济,好歹也有点内功根基,显然那丫头未到被炼成药人的程度,否则木骷髅断不敢假𫗦喂元阳之名,拐骗少女品箫。
此前在大厅,阙芙蓉对阙牧风说“你师傅来了”并非谎言,是偶在镂花栏间见石厌尘一闪而过,正好当作引开二哥的借口,以便对耿照下手。
耿照则是在纱帐削落那会儿,于绣窗外瞥见了凑近偷窥的厌尘姑娘,频频以眼神示意求救,石厌尘却相应不理,还骗阙芙蓉自行破了瓜,就算后头解开镣铐,也已挽回不了生米煮成熟饭的事实。
但她说得没错,耿照这几日在舟山确实憋狠了,虽恼石厌尘任性碍事,难以捉摸,与之欢好的记忆却随锻造不顺,不住回头侵扰。
莫说阙芙蓉明艳无俦,魔性的胴体无比诱人,换了其他女子主动献身,他也可能忍不住—— “彼岸花的催情效果除对男子有效,”少年冷不防问。
“莫非对女子的效果更好?”
上回石欣尘轻易就范,耿照便觉不对。
石厌尘手段再厉害,她的姊妹都不像容易意乱情迷、全无定力的人。
阙芙蓉只被女郎的舌尖一舐,整个人都酥了,如中迷魂药般,无论石厌尘的话再荒唐,无不照单全收,迷迷糊糊丢了处子之身,当中必有蹊跷。
石厌尘留在她颈侧的那道晶亮液痕给了少年灵感,怀疑起厌尘姑娘此前所说,乃是反话。
彼岸花毒对女子无效的,仅仅是“遮断内力感应”这点,催情之能无疑较作用于男子身上更强,简直就是行走的春药。
“我等闲不睡女人的,”石厌尘咯咯娇笑。“老没意思了。只有欣尘妹妹可以例外,她不管干什么都有意思极啦,干她也是。”
耿照差点又硬起来,冷哼一声,赶紧起身穿着整齐。
跨过横陈的玉体时,瞥见阙芙蓉股心红肿,即使石厌尘用浸湿的雪白棉巾替她略作清理,一线鲍所夹的花唇仍似遭暴雨侵袭,一如刀戳的创痕,怵目惊心,心中微感歉疚。
但她认贼作父,意欲加害舒意浓,是决计不能原谅的,索性硬起心肠不看。
石厌尘拾起牛筋索,将阙芙蓉的双手背向缚紧,又收缴了她的带炼剑匕。
耿照问将起来,才知是阙侠风褪了他的衣裤,重新敷创,将耿照的四肢锁于锦榻,瞧着是要用刑。
要不是阙芙蓉逼着哥哥掏鸡巴吃,那会儿石厌尘便该进来救人了。
洞门外的曲廊厢房里,阙侠风与那小婢敦伦到一半,专打鸳鸯的石厌尘姑娘便飒爽登场,随手制服二人,镣铐的钥匙即是从他衣里搜来。
“提醒一下,”石厌尘笑得不怀好意。
“我只见人进,没见人出——除了双胞胎的男小子之外。把这女小子捆得结实些,一会儿打架才不碍手脚。”意指木骷髅尚未离开。
耿照并不意外,把昏睡的阙芙蓉抱到旁边的木床,移去锦榻上的垫褥绣枕等,东摸摸西弄弄片刻,“喀喇!”翻过榻板,露出深黝的长方入口,其下隐有光华,约莫是长明灯一类。
石厌尘横抱起阙芙蓉,以下巴示意他先走。“带上人质好威胁。”仿佛带的是郊游用的食箧酒水。
底下的密室较想像中宽敞,但石砌的墙壁地板一看便知是囚牢,更别提以铁槛围起的一角。
两面壁上各有一盏风罩油灯,密室中却不甚闷热,显有暗藏的通风管道,淡淡的排泄物臭气和血腥味掺杂在簇新的封泥铁油气味中,新陈交互成相当微妙的氛围。
居间有张固定在石地板上的结实木椅,设有带锁的手镣脚铐,其上深渍斑斑,瞧得人心惊胆战,飘出铁锈般的淡淡腥腐。
“你若在上头不肯招,便要坐上这把椅子了。”石厌尘饶富兴致地抚摸打量,末了又把阙芙蓉搁在上头,活动活动筋骨,一副准备好要打架的样子——虽然木骷髅明显不在此间。
铁牢之门大开,无论曾关押何人,如今业已不在。
耿照摸索铺满干草的牢内地面,摸到三个干涸的血字,见石厌尘专心热身,未留意这厢,悄悄将草垫拢好,遮住了字迹。
“木骷髅那厮是消失了不成?我确定他没迈出房门,从头到尾只有一个阙侠风离开过这里。”肤白如雪的黑衫女郎热身完,半天没等到魔头现身,百无聊赖,小嘴儿噘得老高,一副兴致索然的厌世表情。
“喂,你快把密道找出来,我等烦了,想杀人。怎么一个个老爱扮乌龟?”
人既没走出去,也不在屋里,自是循暗道离开。
不愧是石世修的女儿——耿照当然不敢这么说。
若教厌尘姑娘听了去,那就不是想杀人而已,而是直接杀他了,乖觉地敲打墙壁,没多久便找到了暗门。
“走,打架去!”石厌尘折得玉指喀喇喇轻响,兴冲冲地扛起阙芙蓉。“带上肉盾好挡刀。”她还真是用途多多啊!
木骷髅带走了笼中之人,恐怕是临时起意,不在计划之中;真要撤离,该走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不会遗下血字留书这么容易发现的线索。
若如此,阙家兄妹这条线可能已遭遗弃,起码是丢了不可惜、万一无事再拾回利用的兵卒弃子,而非是车马炮之流的干将。
这也能解释木骷髅为何留着阙芙蓉的处子之身,未在离开前取用:时间既不允许,后头或还有机会。
他吩咐兄妹俩将耿照交出去,却径自开溜,可见这趟交人的活儿须冒上偌大风险;阙芙蓉二人先是狱卒,这会儿又成了可被牺牲的接头人,兀自不觉,坏人做到这份上,只能说可悲至极。
耿照不能放弃进一步接近奉玄教的机会。
他大致能猜到木骷髅先走一步的理由,也知这厮打算驱猛虎来吞何人,毕竟木骷髅的对手不多,同僚里谁与他梁子最深,答案呼之欲出。
问题在于要如何处置阙芙蓉。
“厌尘姑娘,”他喊住了暗门前跃跃欲试的黑衣女郎。“我想请你帮个忙。”
石厌尘瞟他一眼,似笑非笑。“是需要为我杀掉石世修才能两清的那种忙,还是狠狠干我一次就行?”
少年忍着笑。“可能得多干几次才行。”
……………………
耿照返回地面,带着镣铐锁匙至阙侠风处。
厢房内的一切,似乎静止在颠鸾倒凤的某个激烈瞬间:衣衫从门边一路散至榻缘,苍白的青年趴在少女身上,昏迷不醒的两人未着寸缕,消软的阳物堵在狼藉的玉户口,显然是穴道受制之后,男根无血供应,就这么耷拉着退出了小穴,充满荒谬的喜感。
耿照将连着钥匙放回榻畔的单衣下,一如石厌尘所述。
回到绣阁时但见门牖大开,一人坐于锦桌畔的八角绣墩,无视锦榻中央的密室入口,背脊挺直如剑,正是诸葛残锋。
阙芙蓉拉着耿照狂奔时,走的是弹剑居设于曲廊的迷阵,尽管诸葛残锋的轻功凌驾两小,仍在三转五绕间追丢了人,其后逐一搜索各院,发现有个区域始终进不去,始知蹊跷在何处。
石厌尘取钥匙时,约莫嫌出入麻烦,随手破坏了阵基,如此一来,诸葛发现阵法失效闯将进来,也就是时间上的问题。
“晚辈见过庄主。”耿照没敢失礼,抱拳长揖。
锦袍人抬眼,焰尾般的金眉在烛映下熠熠发光,相较于视线之冷锐,就连鎏金似的眉鬓都不及眼眸锋亮。
“你是何人?”
“晚辈赵阿根——”
“你是何人?”诸葛残锋又问。
耿照记取天痴的教训,有些玩笑不能开,有些人更开不得玩笑。
诸葛残锋似乎全然容不下模糊的灰色地带,非黑即白,连犹豫都有可能会逾越他判准的界线。
这样的人极端危险。
“我不能说。”耿照正色道:“我只能说我不是坏人,也无恶意,只是无端被卷入这个局,被逼着插手管闲事,原本就是个不相干的人。”
“我问的是身份。你是谁?”
诸葛残锋盯着他。“在吊头陂,那名卖菜少女走近骑军统领之前,曾与一人在人群当中短暂并肩。我见你交了样东西给她。”
耿照悚然一惊:“好毒辣的眼力!”满以为天衣无缝,岂料竟未逃过锦袍人的锐眼。
“那是块金字牌。”诸葛残锋道:“你救下统领那会儿,又从他甲隙间拿了回来。此外,不久前我在对面的酒肆,偶见一人悄悄钻进你乘来的马车,却是那名少女。她离开时将一物收进怀中,从流苏的样式来看,正是那面金字牌。”
耿照暗忖:“糟糕,绮鸳居然被他盯上!莫非人竟落到了他手里?”
他对绮鸳的身手与匿踪术极具信心,但诸葛的武功锐眼非同小可,死咬不放的执拗尤其惊人,实在无法不为少女担心。
自入渔阳以来,潜行都一直在他身边布哨跟监,暗中保护,自是出于漱玉节的授意,事前也得到了耿照的首肯。
以盟主的武功,谁敢说他需要保护?
但渔阳本就是五帝窟的地头,潜行都在此活动,不比进出自家灶房更麻烦。
黑岛精锐进出,正为了听候盟主随时调遣,以起到联络七玄首脑与冷𬬻谷的作用,漱玉节力求表现,当然不会错过此等良机。
而为免骑队伤及百姓,耿照才将七品典卫的腰牌交与绮鸳,以为退兵策。
事后一琢磨,这昭示身份的物事随身携带,风险过高,尤其此际使不得内力,若失陷于敌手,后果不堪设想,故藏于马车内,下车时以秘密手势交待盯梢的绮鸳取回保管,不曾想全摊在了诸葛残锋的眼皮下。
锦袍人垂敛视线,淡道:“此女年纪轻轻,匿影藏形的本领却极高明,我才出酒肆便失了她的踪影。然而那面金字牌是军旅所用,我领过兵,不致错认。”
他轻轻吸了口气,抬起眼眸。
“……是慕容柔派你来的?”
杀气。他的情绪无甚波动,对镇东将军的厌恶却极露骨,耿照深知已来到了生死交关处。
诸葛残锋看似中庸平和,其实更顽固也更决绝,他在砍断马腿、拦阻石世修乃至天痴时皆不曾犹豫,耿照毫不怀疑他会一刀将镇东将军的密探剖成两半。
“不是。”少年未敢移开视线,郑重回答:“我只是路过渔阳,东镇既不知我在此,我对东镇的绸缪亦一无所知。虽然机会渺茫,但我其实并不希望他知道我在这里,这会有点麻烦。”
或有小慧之人逮住“东镇绸缪”一语,得意洋洋地反诘:“你也知慕容柔图谋渔阳?还说不是密探!”但不过是耍嘴皮子罢了。
慕容柔遣适君喻在地近渔阳处设立风雷别业,对前朝遗民施以怀柔,同时监控三郡武林势力,早已是公开的秘密,怕连市井妇孺都能编派出一大套来,称不上语病。
他摸不清诸葛残锋的意图,只知此际若动手,绝对是有死无生。
良久,锦袍男子才垂敛目光,淡然道:“我对于人是否撒谎,有着很准确的直觉,但也有人用实话蒙蔽过我。不知你的身份,我始终无法信你。”
虽说如此,凝练的杀气一霎散去,耿照不禁松了口气,苦笑道:“晚辈不能就只是赵阿根么?”
“你不是梅少昆。”诸葛残锋没理他,继续道:“我不识梅少昆,但有人识得他,而我刚好认识这个人。你不是梅少昆。”语声方落,一人从密室的入口爬了出来,翻出锦榻,落坐于圆桌的另一侧,有气无力地冲诸葛残锋摇摇头,竟是先前在大厅角落的那名白袍男子。
诸葛残锋微眯起眼,片刻才道:“慕容柔的密探绝不可能不知这一位。”似接受了耿照之说,迫人的威压感更收敛了些。
就近端详,耿照才发现白袍男子不仅较想像更高瘦,还有张英俊非凡的面孔,鼻梁高挺,剑眉星目,五官轮廓依稀曾见,分外眼熟。
满面于思并未削减其俊秀,青惨惨的胡渣反倒增添沧桑落拓的萧索气息,足令怀春少女为之心动,忍不住替他编织起刻骨铭心的伤心过往,想像斯人何以孤身寥落,穷愁至今,从而生出长相左右的浓浓母性。
渔阳真不缺好看的男人啊——年轻的七玄盟主心中感慨,深深为三郡古地的底蕴所震撼。这让挥舞着大刀狼牙棒的糙汉爷们怎么活?
他总算理解白袍男子为何穿着朴素,披头散发了。若无蓬发遮面,此人的长相委实过于显眼,所到之处不免莺燕齐至,招摇到啥事都干不了。
俊美的长相也让白袍男子的年纪难以判断,三十到五十岁皆有可能,耿照想不通这等堪称人中龙凤的相貌,何以能有厌世若此的神情与气质,仿佛对一切都彻底失去兴趣,胸膛中空空如也,再无一枚能跳动鼓胀的滚热心房。
“晚辈赵阿根,拜见前辈。”少年不敢怠慢。“小子识浅,敢问前辈尊号?”
白袍男子肩颔垂落,眸焦不知落于地面何处,片刻才抬头道:“啊?”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似乎听没听清,谁人相询,都无力、也无意愿应对,茫茫然不知其所以。
耿照没料到会是这个反应,不禁有些懵。诸葛残锋淡道:“你现在明白,不表明身份有多令人困扰了么?”少年哑口无言。
“你是我心中想的那人么?”诸葛问他。
“应该就是。”耿照苦笑。
“你比我想像得年轻多了。”他难得泄漏出一丝感慨,但似乎并不意外。
“我看人很准。你不像探子,没有那种猥琐深藏。你像将领,统率万军的那种,比我见过的要出色得多。气质骗不了人。”
“现在,你能知道他是谁了。”
眼见白袍男子无意自介,诸葛残锋只得越俎代庖。
“龙野冲衢之主别王孙,梅少昆的父亲。他说你不像是他儿子。”
虽有“二十岁前父子不得相见”的批命,但梅玉璁被七玄所害、梅少昆失踪一说传遍江湖后,别王孙终于按捺不住,离开隐居的龙野庄,四处打听消息,最终循线找到弹剑居。
所有指向弹剑居的线索都是间接的,缺乏一槌定音的铁证,别王孙无法仗剑杀入,翻它个屋底朝天,不惜虚掷金叶,长住于此,日复一日观察进出人等、楼中布置,以找出爱子下落。
诸葛残锋多年前与他有一面之缘,在大厅认出了别王孙,本以为赵阿根果然是梅少昆,才有其父乔装改扮,暗中保护,及至追丢了阙芙蓉,不得不与别王孙交换情报,始知他真不是梅少昆。
结合镇东将军的金字牌,事态显然朝向他最不愿想见的方向倾斜:这名少年竟是慕容柔的密探,他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所有蹊跷必是此子的阴谋,天痴、石世修都是他的目标,无一可免。
没有朝廷能容忍一群在野武人心怀故主,新旧皆然。
特别是其中涵括了超卓武功、出众智谋,甚至有领兵打仗的经验,这都还没算上石世修的爵位家世,远比甘做慕容柔傀儡的适家小子更具号召力。
条件齐备,就算这帮人无意造反,慕容也当造反来办。
那厮威吓了与舟山相善的士绅官员,断绝石世修的人脉网络,就是最明显的征兆。
镇东将军老早就出手了,若说有谁想对付“阜山四病”,慕容柔绝对是诸葛心中首选,据险自守的渔阳七砦同样也是将军的眼中钉,比捞什子奉玄圣教要合理多了。
而慕容麾下的新任武胆、取失踪的“八荒刀铭”岳宸风而代之的那位,据说便是七玄盟主。
七玄妖人袭击渔阳,背后究竟是何人指使,就差没贴上钟阜城头晒太阳—— 在与别王孙分别目击装扮诡异的木面怪客之前,诸葛残锋是这么想的。
“石世修提过的奉玄教三使之一,虫海木骷髅,”诸葛问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想必你已有答案。我想听你的看法。”
耿照从怀中取出一块夹着油纸的白巾。那是石厌尘为阙芙蓉清理之用,他裁下干净的一角,浸湿了印下地牢内的血字,写的赫然是“梅少昆”。
别王孙接过瞧了半天,摇头沮丧道:“……我认不得他的字。”他父子俩分别时,梅少昆尚在襁褓中,莫说认字,能否认人都不好说。
十五年来未曾当过一天父亲的白袍男子,此刻只有说不出的悔恨自责,虽说出发点是为了孩子,希望留住亡妻所遗的最后一点骨血,勿再夭折,但他连独生爱子的长相都认不出,枉称人父,偏偏梅少昆又下落不明,生死难测,“我认不得”这四字之煎熬磨人,实在难以想像。
“我认得。”耿照心中不忍,赶紧接口:“我看过他留给梅宁……就是他的未婚妻的字条,字迹十分相像。血渍的气味颜色都还很新,约莫留于这一两日间,令郎虽不免吃了些苦头,性命应该安全无虞的。”
“梅宁……”别王孙似乎终于想起是谁,慢吞吞问:“她在哪儿?”
“与家师一道,庄主勿忧。”
七玄盟主的师父是谁,连隐居庄中不问世事的别王孙都听人说过。
只是这个名号太过惊人,活像是神仙故事里的人物,浑无半分实感,他仿佛想再确认似的问:“是……那一位么?”
“是那一位。”耿照见他忽然露出安心的表情,有些啼笑皆非,定了定神,转对诸葛。
“此地是木骷髅的据点之一,有密道联外,出入不过人眼,但二位却不约而同见着了那厮,我料并非意外,而是安排。”
“安排什么?”诸葛残锋蹙眉,但仍未见惊诧,或已生疑。
“借刀杀人。”
“欲杀何人?”
“欲杀——”语声未落,“砰!”一声门墙剧晃,窗牖喀啦啦地次第迸开,破片喷溅如流矢,宛若一条看不见的巨灵铁臂沿墙横扫,连门带窗,瞬间便毁了朝向院中的一整面!
耿照离门最近,变生肘腋不及血热,本能向前一个鲤跃,着地滚开,背心腿侧热辣辣地接连刺痛,不知被多少木碎铜渣射中。
诸葛残锋探臂抓他后领,起脚将锦桌朝来人蹴去,本拟争取些时间,岂料厚重的木桌被一团乌狞金光所攫,忽似金龙收爪,旋即流光飞射,数不清的金芒飕飕飕地飙向诸葛,快到木桌不及坠地,已遭凶猛的枪势凌空推回,轰然撞向诸葛残锋!
敌长我短,相距甚远,以快打快毫无机会,但诸葛藏锋只用一刀,右臂挟乌金暗芒横里扫出,扭曲失形的乌檀圆桌一分而二,连同一切有形无形的翼状枪影分裂开来,低咆的锋压将诸物齐齐一推,再次转向,迳朝来人卷去!
龙挂般的木屑碎锦间,一抹乌红衣影向后飘飞,突然间金枪破空,向前暴长四尺有余,形似飞鸟敛翅的诡异枪尖忽展一翼,似钩似戟,往地上一捞,勾住耿照的脖颈往外拖!
耿照正欲起身,冷不防戟枝般的利刃朝咽喉迫近,亏得眼明手快,及时抓住了枪头与枪杆连接处,才没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枪上劲力之强,瞬间将他拖飞了去,拖得腰背几乎离地,坠下时奇特的鹰形枪首一转,以骇人的巨力震开少年的握持,转了个碎花砸向他胸膛!
耿照不待着地借力,凌空背转身子,余光瞥见鹰枪砸碎地面的青石砖,未及庆幸,背门忽地一阵剧痛,已遭勾腿扫出,一把撞破回廊栏杆,摔入天井,“呕”一声的吐出大口鲜血。
来人倒转金枪,以杆尾连闭他胸腹间几处要穴,一脚踩上少年胸口,姣美的雪足蹬着绑金丝带子的船底高屐,浑身乌红锦缎,束腰盛乳,双层的凤翼绣帔气势惊人;白骨兽盔半面下露出尖颔小嘴的标致轮廓,毋须露出全貌,便知是绝艳佳人,与可怕的膂力枪法一般的世所罕有,无双无对。
而她华丽的深红绣裳之下,竟然空空如也,未着寸缕。
从耿照的角度,兽面丽人的裙下美景绝对能一览无遗,他却无法移目,追索腿心所夹、足堪诱人以死的丫字乌影,注意力全被踩在胸膛的那条长腿攫住。
那绝对是他此生仅见,最美艳、最修长的一条腿。
雪肤腻滑,肌束虬鼓,大腿微微透出的青络,与没有一丝余赘的紧致线条结合完美,然而却又各自鲜明,兼具力道与女人味。
相较之下,雪艳青稍嫌青涩,染红霞的矫健则略逊风骚,舒意浓失之于温软娇腻,都不及女子那透着危险与嗜欲的淫冶逼人,生猛有力。
耿照猜得没错,木骷髅驱虎吞狼的对象,果然是她。
只是少年万万想不到,她给他的第一眼——包括差点被枭首的恐怖印象——竟能如此震撼,不愧是将整个玄圃天霄玩弄于股掌间,令舒意浓母女两代生不如死,偏又无力抵抗的女人。
——死海血骷髅!
而她又能否想到,这是同僚为她精心设下的死亡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