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房这个点人不多,除了一个清点药材的,剩下三个都是来拿药的,没多久就走了。
清点药材的弟子见到段清和,先是愣了下,好像十分意外她会出现在这里。
“掌门…有何吩咐?”他小心翼翼放下铜秤,给段清和行了个礼。
段清和略微了解过药理,给坤泽喝的情期汤药并不难熬,只是世间药方千千万,好的配方可以让坤泽不被情潮影响的同时将潜在伤害降到最低,差的嘛…就和毒药没区别了。
她想要给单小雨用上好方子,但实在不了解这其中的配比玄妙,还是要依靠懂行的人来做。
她见这弟子有些眼熟,视线多停了几秒。
弟子懂得察言观色,立马开始介绍自己:“弟子名唤张修,以前跟着徐长老做事情的,后来因为身体原因被长老调到这药房来工作,已经干了几年了,掌门记不得我也是正常。”
段清和回忆后说道:“有印象,你当时很受他信任。”
张修摸摸脑袋,有些得意。
“不知掌门来所为何事啊?”
段清和观察此人,模样打扮平凡普通,属于是放在人堆里也找不出来的模样。
他的双手粗砺,手背要同别处黑一些,应该是长久在阳光下采摘药材的缘故。
而他刚才放下的铜秤里装有二两左右的深紫色药草,段清和一眼看出这是补血增阳的虎山,她知晓西边住的徐云浩和他的狐朋狗友就靠这些补上被淫乐蚕食掉的生命力。
这也是徐长风为数不多求着她同意的事情。
因为有这个人情在,段清和并不怕眼前人会泄露单小雨情期来的事情。“我想要最好的落情汤,你给我配几服。”
张修闻之一动,他下意识想问为什么,段清和的视线一动不动盯着自己,他莫名心虚,问不出口了。
“额…可以!”他轻松道:“只是世间没有百分百好的汤药,落情汤终究是会对身体有害的,建议少服。”
段清和不语,她不说给谁,这人居然没问。
“大夫开方子都要先看看患者的身体条件,你倒是厉害,不知道谁喝,就敢开方子。”
段清和走近几步,每一步都重重踩在张修心上。他背对着段清和,假装抓药,实际慌得满头大汗。
“掌门…落情汤并非什么名贵方子,只要配比得当,药效就可以显现。只要那女坤…额…那人不是久病之躯,就能喝的。”
段清和眼神中的疑惑并未消散,她借着去开火烧炉的功夫,侧目仔细瞧着张修抓药。
张修先是选了几味寻常药材,再在名贵点的柜子里挑了几样,将它们一齐混匀,用药杵打成粉状,到这里,段清和并未看出有什么问题。
张修准备好了药粉,第一反应不是给段清和送去,而是先看她,段清和先一步扭过头,装作继续烧炉的模样,张修见她没往这里看,悄悄地抽出袖中的小瓶子,倒了些深颜色的粉末混在里面。
这个动作前后不过短短三秒,却被段清和看得一清二楚。
“掌门,药我配好了,不用煮,兑热水里喝就行。”
张修笑着将药包拿过来,段清和并未接手,而是问道:“这里面都是什么,我好学了以后应急用。”
“其实也没什么,普通的饵草、朱香、黄芪,名贵的九龙子、雪参,辅以清热排湿的药草,就成了。”
“哦,若是没有九龙子和雪参,也可以用干龙、桂子果来代替,只是药效差一点…”他将可以取代替换的药材和配比剂量毫不吝啬地告诉了段清和。
段清和静默几秒,忽然一声冷笑。
她一下从坐上站起,夺过药包,一手拿着药包,一手掐住张修的下颚,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将药包狠狠塞到了他嘴里!
“唔!掌门!”
张修被自己磨的药粉塞了满嘴,苦得他脸皱成一团,咳出来的都是粉末。“咳咳咳,掌门…这是作何…咳咳咳!”
段清和冷言道:“你以为我没看到你在里面加了什么吗?!”
“你说的药材我都记着,一件件和我看到的比对,发现都对得上,那这突然多出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说!”
段清和一脚踢到张修膝窝上,眼前人扑通一声双腿跪地,大喊着求饶:“掌门!掌门…饶命,饶命啊!”
“这不是我想干的…我…我是被威胁的!”
张修的脸迅速红胀起来,汗水像雨水滴落在地上,段清和看着不像是害怕才有的表现,定是他偷偷加的东西害的。
“我问你,到底加了什么?”
张修捂着胸口,艰难喘气道:“剑花干、熊心血…和…和虎芝混合的…催…催情药……”
张修说完便开始大哭着磕头,地板上被他砸出血痕来。
“对不起掌门…不是我要害她的…我是无辜的,我是无辜的啊!有人要我这么做的,我只是…受了他的命令…”
“那你说,幕后主使是谁…?”段清和极力压抑着情绪,药房温度指数极下降,呼出的气体都变成了白雾。
张修被吓得崩溃,断断续续不知所云。
段清和抽出腰间佩剑,剑尖顶在他脑门上,只需要一秒,他这条小命就走到头了。“我…我不能说…不…不!别杀我!我说…我说!”
张修大口喘气,一字一顿道:“是…xu…”
“住手!”徐长风风尘仆仆赶来,一脚踹开药房门,对着段清和怒声道:“张修好歹算得上你的师弟,你就这么对他吗!”
张修看见来人,也不站起来,就这么跪着爬到徐长风脚下,狼狈不堪。
他睁圆了一双红眼,解释道:“长老,我…我没说…我什么都没说…你放心…嘿…嘿嘿嘿!”
徐长风脸色一僵,一脚踹飞他,低声骂道:“蠢货!你这不还是把我卖了吗?”他扶额苦叹,身边人真是一个比一个愚蠢。
段清和紧握剑柄,冰冷地看着徐长风:“我需要一个解释…”
徐长风拍了拍衣袖,暗自运功压下药房里的怒气,他开口道:“清和啊…有些事情,虽然手段很下作,但目的是好的。张修下的只是短暂催情的药剂,就算当时不泄出去,隔一段时间,也会恢复正常的…你说是不是?”
他望向张修,只见张修难受得来回翻滚,却还要憋着气点头回应。
“可笑…”段清和后槽牙咬紧,怒道:“雪华宫什么时候需要这种肮脏手段来维护利益!”
“为什么要催情?难道是想让她与我苟合吗?”
“对。”徐长风直言不讳:“不光如此,我还要你与她结契,将她永远留在你身边。”
“怎么…你要的解释,不爱听?”
看着段清和越来越黑的脸色,徐长风更觉失望。
这人就是这样,永远不懂趋利避害。
“夜雨眠之前找过我,说无论如何都不会留在这,呵,我便同她挑明了,她不留,我便不保。至于何玥,这法子可是她想出来的,想让她保护夜雨眠,痴人说梦。”
徐长风知道段清和不会听自己的话,他只想告诉段清和:打从一开始,她们两个就没有选择。
“夜雨眠早早就被下了催情药,如今估计在房里难受呢,我要是你,便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他话音刚落,锋利剑尖直刺他面门而来!
徐长风大惊失色,周身气海被一股无形的威压笼罩。
明明是雪华宫长老、银月剑法的创始人,有近百年的修行积淀撑腰,如今面对这年轻后辈的一剑,他居然失去了闪避的力量!
眼看着剑尖要刺穿他的眉心,段清和立刻止住了向前的动作。
凛冽的寒意,比深冬的大雪还要冻上十分。徐长风直勾勾看着剑尖,瞳孔不可控地颤抖起来。
段清和眼底无半点温情,恍惚中好像有冰蓝色的光芒在她眸中显现。玉白色剑身从里到外散发诡谲的冰寒之气,周围温度再次下降。
“我要解药。”
段清和凝声说道。
徐长风回过神来,怒不可遏,他死瞪着段清和,吼道:“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你在用剑指着你的亲师父!”
徐长风踩在段清和身上久了,头一回遭到如此严重的侮辱,他无法接受,也想要拔出剑来好好教训她。
谁知段清和一剑侧劈下去,悬挂佩剑的带子被她砍断,徐长风的剑掉落在地。“你!”
太奇怪了…
就算给段清和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这么对自己。
“段清和,你到底想怎样。为了夜雨眠,就要跟大家做对?”
段清和依旧举着剑,她沉声道:“我说了,我要解药。”
徐长风“啧”了声,蹲下身子在张修身上摸索一阵,找到了一个小药包。在段清和注视中,他拿出里面一枚小药丸,塞进了张修嘴里。
“唔…”
张修吃下药丸,脸色瞬间好了不少,“给你。”徐长风将药包扔去,他见长剑还没放下,又气道:“还想怎样?”段清和闭目噤声,像在做一个决定。
片刻后,她再次抬眸,眼中多了分坚定。
“我要雪华宫保护夜雨眠,将她安安稳稳地送下山。”
徐长风一副你在开什么玩笑的表情,驳斥道:“这不可能!天底下哪有亏本的买卖。”
“这不是买卖!这是命令。”
段清和没有在开玩笑,她接着道:“我今日敢和你叫板,一是我已经忍耐许久,你一次次算计我,一次次逼迫我做出符合你预期的选择,我忍无可忍!”
“至于二…呵,你要是眼睛够尖,就知道我为什么了。”
徐长风听后一愣,突然下降的温度、异常强大的威压、和眼中似有似无的蓝色光芒…“你在练九霄心经!”
段清和的默然等同于肯定,徐长风一时间不知道该怒还是该笑,表情极其奇怪。“你…你既然在练,为何不闭关?”
“不需要。”段清和说道:“那些东西我早已经刻在脑海里,忘也忘不掉…”
“当初因为闭关酿成了大错。这次,我不会再逃避了。”
闭不闭关全靠修士自身水平够不够硬,九霄瀑布下的天然溶洞一来聚集大量寒气,对于修炼心经有很大帮助;二来安静僻远,没人打扰;三来减少了入魔的几率,极大保护了修士安全。
徐长风对她的选择表示惊讶,怀疑道:“闭关都战胜不了的心魔,我不信现在的你能打败。”
“不需要你费心,只管按我说的做,后果我一人承担。”
“哈!”徐长风嘲道:“好一个一人承担…”
他背手而立,长叹一口气,“罢了…你既执意如此,我也没办法了。一切都是你自己选的,到时候别后悔。”
“不会。”段清和肯定道。
徐长风再次笑出声,拿起地上的剑,抬起步子出了大门。
“你这个人啊…唉,但凡无耻那么一点点,至于占着天大的机遇做些卑躬屈膝的事情嘛。权利、财富、女人,哪个不是送到你面前,可你偏偏不要啊!眼看着被别人占有,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般人才……”
段清和右臂无力垂落,徐长风最后这段话,算是说到关键了。
如果段清和没那么高尚,她早就比现在幸福多的多。
她一个人垂头走到药柜边,默默履行最开始的目标,为小雨抓药。.
林木榕看着单小雨睡下,悄悄从门口遛了出去,轻手轻脚地关好了门。“唉…”
她张开双臂放松筋骨,漫无目的地在雪华宫游走。
大雨过去,天空万里无云。一轮皓月挂在天边,亮得刺眼。周围的星星也比之前更多更亮,像一个个小精灵似的,很是喜人。
林木榕呼吸一口雨后空气,闷热的五脏开始有了凉意。
“真是个美丽的夜晚。”
“诶?段清和。”她侧头看去,就见段清和在朝她走来。
段清和远远就看见了林木榕从单小雨房里出去,她一声不吭,将药包放在了门口,转身走向林木榕。
“喂,你这什么表情啊?我欠你钱了吗?”林木榕嫌弃道。
段清和还是不说话,居然挑了个她旁边的空位,就这么坐下了。
要知道以前两人绝对不可能坐在一张长板凳上,恨不得离对方十万八千里远。这次还是段清和主动,着实让林木榕有些不适应。
“你和小雨…做了吗?”
扑通林木榕差点摔下去。
段清和,你这么直白真的好吗?
“咳咳…什么做…做什么…”
“我告诉你啊,就算做了…也不关你事…我…诶?”林木榕说着,段清和就将一个药包丢在她怀里。
“什么东西啊?”
段清和闷闷开口:“解药。”
一阵凉风拂过,吹得林木榕泛起鸡皮疙瘩。
“都是我的错,不该带你们上山的…”
“从今日起,我不会拦你们了。”
她从袖中拿出一个酒囊,打开瓶盖就开始往嘴里倒酒。
过多的酒水从她嘴角滑落,打湿了衣襟。
林木榕复杂地看着她,问道:“段清和,你别吓我,怎么了这是?莫名其妙的,你不是不喝酒的吗?”
“我…咳咳咳!”段清和被酒呛了,剧烈咳嗽起来,火灼般的痛意从她吼口蔓延到胃。
“我从未想到他们会用这么下作的手段逼小雨,作为一个掌门,什么都不能管,什么都做不了…我以为我有能力保护她,才信誓旦旦接你们过来,结果竟让你们更加危险…我对不起小雨…对不起她…呜—”
她捂脸痛哭,狼狈地好像街边醉汉,那股冷漠与矜持荡然无存。
“段清和,你先冷静点…”林木榕悄悄拿过她的酒囊,丢远了些。
“林木榕!”喝醉了的段清和一把按住她的肩,吓得林木榕赶忙应答:“干、干嘛!”
“你…不许…欺负她!”
“不许骂她,不许打她,她爱吃甜的,不爱吃辣的,她爱喝甜水,不爱喝酒,她爱花,尤其是桃花,她爱小动物,爱猫胜过爱狗,她爱骑马,她爱好看的东西、亮晶晶的东西…她爱好多好多、好多好多…”
“总之,你要…爱她!”
林木榕汗颜,“姑奶奶,你都醉得说胡话了,快歇歇吧。”
她不说林木榕也不会打骂单小雨啊。
段清和被她按着端正坐在板凳上,胡话是不说了,一个人对着远方流泪。“怎么成这样了…照顾完单小雨还要照顾你啊…?”
“还有这玩意,到底是个啥?”她举起药包,倒出一粒药丸,月光将药丸边缘渡上一层柔光,林木榕没有要吃的想法,重新放了回去。
“林木榕…”一旁的段清和声音恢复了几分,压不住还有哭腔泄出来。“我劝你,现在能走,就马上走。”
“不然…我怕你也走不了了。”
林木榕身形一顿,敛去了笑容。
“不需要你说,我一定会走的。”
段清和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呆呆看着天边的月亮,长吟道:
“万千烦恼万千丝,痴念于心无尽期。”
“别苦忘情如断腕,当离当舍莫迟疑。”
“忘情…忘情…”她闭目而坐,酒气从体内蒸腾排出,林木榕抓紧了衣服,好像有股寒风呼啸而来,大夏天的,怎么能这么冷!
她被冻得哆嗦几下,意识从未有过的清醒。
“好像…是该快点走…”
明日单小雨醒来见着她,两人最后的窗户纸被捅碎,林木榕可没勇气走了。
她回头望向单小雨的房门,不舍地注视着。
许久后,她笑骂道:“段清和,她要是问起来,你可得说是你发酒疯赶我走的哦。”段清和不回话,林木榕就这么在单小雨门外干坐了许久,两个人,各有各的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