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游街

当那捧米出现在羊钰手中时,整间草棚、乃至整座“山寨”都沉静下来。

那流贼的“大头目”——也是在场唯二没有打赤膊的人——不由分说挤上来,从中捏了几粒仔细查看。

只见这汉子轻车熟路捻动指肚,刮下米糠皮后,再将玉白色胚乳丢进口中嚼动几下。

“确是好米无误。”他说。

这断言一石激起千层浪,骚动似疫病般在围观人群中传播开去,最终演变成哗然野火。

“有米,有米!”打那些只言片语中,羊钰只勉强辨别出这二字,她看见丈夫拥住妻儿,兄弟相对而泣,宛如纸皮核桃枯瘦无须的老人将头一仰,张着嘴不住朝天干嚎。

折波州已有足足两年产不出如此好米了,他们之所以从家乡北上逃荒至银瓶,甚至不惜沿途打破坞堡“就食”,就是争着这口米粮。

如今希望就在眼前,怎能不百感交集?

那“大头目”心思却更缜密几分,他盯紧羊钰的双眼,似乎要透过帷帽瞧出这孤身拜访“贼巢”的少女有何图谋。

“我知伊家世定是显赫……”他摇摇头,“可尚无官身,伊又怎可能将这些官贮的糙米散发出来了?”

终于谈到了“正事”,羊钰心头一紧,却也不由得亢奋几分。

仿佛她成了戏文中打抱不平为民请命的女侠客,正要以身犯险,用自己身家性命为这千余饥民拼出一条生路:

“江左一带仓政糜烂多年,徽水府更是如此。”她无惧迎上对方目光中包含的审视,“虽有定例,无有上谕便不得开启常平仓,但贮藏米粮总须晾晒——这便是一笔糊涂账。我只消伪造一纸督府衙门钧令,命都仓监将米粮转运出城,时候再以县仓口吻回函,报备收讫便是……你做什么!”

趁她不备间,对方猝然发难,两只庄稼汉的臂膀已是火钳般死死扼紧了她的脖颈。

女廪生惊惶之下急忙抵挡,可再眨眨眼,哪还有什么饥民?

围在她身旁的早变成了一具具死相可怖的蒙皮骷髅,那“大头目”脸上更是刀痕纵横,大团蛆虫打他眼眶中喷出,落在“咔哒咔哒”开合的上下牙床间。

“做什么…….就是伊这些贵人瞒灾不报,有粮不发,折波上下,多少百姓饥困枉死!现在竟还异想天开,扮好心来诱骗我等受官府围剿…赔命,赔命!”

“大伙都死了,因伊一念而死,还我等命来,赔命!”

“羊钰,赔命!”

女囚黥钰惊醒时,骇出了一身冷汗。

她甚至能感觉罪衣已是湿答答贴在了脊背上,被西北风一吹,寒气简直透入骨髓里,就连不着袜履冻了一夜的足儿,相较之下也显得没那般难挨了。

“醒了就麻利儿爬出来,懒骨头!”自蜷身的草棚外横进一杆差人最爱的水火棍,涂了朱漆那端仿佛长了眼睛般,冲着她就是一顿乱戳,“真当自己是来踏青的么?”

罪衣遮掩下的躯体早瘦凸出了肋条,乌梢棍打上去也没肉响,只听得擂击皮包骨的“砰砰”声。

没来由遭此责打,小女囚不由气结,却也不敢有丝毫怠慢,而是连滚带翻竭尽所能地从草棚中爬了出去。

手铐被带得晃来荡去,十分有节奏感地敲打着枷面,镣箍直杠更是将后跟腱磨得生疼——但这些苦楚比起外头那女差役的手段,又算得了什么?

“徙犯黥钰,叩见二位裴管教!”

伫立在草棚外头的两位公人,自然便是提刑司遣出来押她前往甘枣州的裴家姐弟。

阴沉着面皮,手握棍棒作势欲打的那位是长姐子鸢;按剑侍立一侧,似有不忍之色的则是幼弟裴剑捧——“相处”这些时日,黥钰自认也摸清了三两门道,譬如裴家姐姐对自己是丝毫不通融的,弟弟私下虽宽仁些,却也不会为了维护她这卑贱女犯与自家人生龃龉。

毕竟家世见识皆是不凡,在摆脱最初被宣判震骇头脑,昏沉沉百依百顺的“木人”状态后,咱们前羊氏大小姐的确是想过要重拾几分体面甚至倨傲的——但提刑司的手段很快助她放弃了这等无谓幻想:拖沓耍懒便笞打手脚,面露不忿便冷水浇身,至于仗着自己肚内那点文墨想抗辩一二?

那干脆丢来一册《女诫》与《皇赵女监行例》命其彻夜复诵不得入睡,最后以袜团麻核噤口,看她这生性狂悖的小贱蹄子吃着自己脏臭足袋,还能顽抗到几时!

结果可想而知,经历了最初几日的酷烈调教,黥钰周身上下那最后些许自恃身份的作态便如她的衣裙与长发一般,被撕扯了个粉碎。

或许她打心底远未驯顺软化,可至少表面上确是有了几分重罪黥囚该有的模样——用裴家姐姐的话说,便是知了自己本分。

本分是什么?心存感激,认罪服法!

认清现实吧,黥钰!

你早就不再是那个矜贵到耀眼的名门之花了!

莫说被敲打几下,就是对方剥脱了你的罪衣罪裙喝令赤身跪行,你也须咬着牙关,无比恭顺地一边弯软膝盖,一边还需谢管教赐罚!

因此眼下还是放聪明些,循监规行事为好。

捋着僵硬的舌头,将背得比圣人经籍还烂熟的请安话儿吐出,许是生来面皮就薄,明明已该习惯了这等“最寻常”的屈辱,可黥姑娘还是被这番自我轻贱羞得面颊赧红。

“起来罢!”

大赵律例,流徙犯人凡饮食醒觉便溺更衣后,都需第一时间向押差叩拜请示。

这本是要为差役留出时机检视前者戒具有否松脱,可如今俨然已异化为其作践囚犯的陋规。

黥钰怕的便是这裴子鸢借题发挥,凭空造些苦头出来给自己这赖床小女囚品尝,如今逃过责罚,竟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不过她也没高兴太久:“已是五更天,哪还有早膳给你这大小姐留着……速速入城办了正事,再填肚子罢!”

身为重犯,黥钰的“正事”自然是也只可能是游街。

起解上路半月来,每至一府一县便要将她如驮畜般在街面上牵几个来回,以此“养廉耻,正视听”。

唯一令她稍感宽慰的是,许是提刑司终究顾及书院、宗族体面,没在徽水便这令她如此丢丑。

得知自己将要忍受饥饿与羞耻的双重折磨,黥小娘自然难有什么好心情,只得垂着头颅,任姐弟俩一前一后将自己带往刚刚打开的城门。

此地仍在江南,却是出了银瓶州地界,来到了西面淳庐一处名叫瓮江的县城,走到门洞近前,便也能见到几丛绰绰人影,大抵也是跟他们一样,赶着清早宵禁结束入城。

凭过往经验,自己这扛枷拖镣的女黥犯免不得引发一番观赏品评。

黥钰对此几乎是麻木无感了的——可她仍想不到,仿佛上苍也存心玩弄着她,今次她可没法轻易“过关”!

“这城门怎地还不开?”

“怀华兄稍安勿躁…宵禁是我朝定例,便是我等学子也通融不得的……”

“令我辈与乡野村夫一同候门本就不妥!况且你看,就连这些个皂吏罪人也要跻身了。”

“怀华慎言,不过你看那囚犯,是否像是……”

几名年轻士子身上锦袍染得花花绿绿,与旁侧挑菜欲贩的“泥腿子”划开了一条分明泾渭。

倘若黥姑娘没被裴子鸢连日来花样百出的责罚手段骇破胆,她此时定要不顾一切挣脱牵拉仓惶逃开——不为别的,就凭这些士子声音她识得!

胡存、陈怀华、段彦行…俱是昔日在书院求学的同窗。

如五雷轰顶般,黥钰哆嗦着薄唇,俏脸更是垂得愈发低了几分:她只道离了银瓶总该“安全”,谁成想还能遇上熟人——是了,他们定是游学至此!

脏兮兮怯生生的小羊蹄子踩着草鞋扭了三扭,终是极不情愿地踉跄迈动起来。

因佩戴者无法提拎锁链,脚镣便愈发“嚓嚓”作响,仿佛在向所有人宣布,这里有一位沦为刑徒的通贼贵女,正无比卑屈耻恨地佩着“大械”,试图用余生去赎还自己数不尽的罪孽。

黥钰感觉自己锢在枷板上的双手紧攥成拳,指甲深深陷进了皮肉里——可她就算再怎么心存抵触,也注定逃不过接下来的难堪局面了。

“…不是像,那根本就是她。你看到枷上封条没有?‘重判严管女犯黥钰’!”

“好一个‘黥钰’,羊氏竟是连姓也剥除,给她录了奴籍……”

“不弃车保帅还能如何?是她辱没宗族在先…”

“好臭…官府不许她盥洗的么?”

蓬面垢发的小女囚恨不得干脆把脑瓜缩到木枷底下,她又怎会不知这具身躯的气味究竟不堪到了何等地步:那是糕点在伏天放了三日才会有的刺鼻酸馊,几乎要把每个毛孔都腌制入味。

当初踌躇了许久,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乞求梳洗,回应她的却只有冷笑与酸讽。

“好呀,羊大小姐。”她仍清晰记得裴子鸢露齿而笑时白森森的牙床,“是否需要奴才变盆热水出来,撒些薰陆,再侍立一旁打扇送风扑香粉呢?”

她勃然变色,一脚便将黥钰囫倒在地:“贱女囚,监规没背多少,倒是学会了耍小姐脾气!路上这般劳苦,赶差尚且不及,何来空暇给你臭美!”

随后种种责打呵斥自是不消再提,总之如今黥钰就是再自觉狼藉,也不敢再提梳洗一事,直到眼下偶遇昔日同窗,她才真真正正体味了何为“自惭形秽”。

然而羞耻归羞耻,前头裴家姐姐牵拉枷板的麻绳却一刻不曾放松,竟是直勾勾将她拽到了这帮锦衣士子身前。

前女廪生何等冰雪聪明,立刻便明悟过来:这是裴子鸢存心想看自己出丑!

那几张面带讥哂的脸孔越逼越近,眼见再无可能躲过去,罢了!

黥钰不由得自暴自弃起来,大伙总归朋友一场,想来私底下再如何幸灾乐祸,也该不至于分毫情面不留的!

念及此,她索性自行跪伏下去,“文房四宝枷”也重重砸出“哐当”一声:“见过诸位砚席…恕钰不能全礼了。”

几人懒懒斜了她一眼,陈怀华煞有其事地蹙起眉头,仿佛空气中有什么令他作呕的事物存在:“此地确非好去处…胡兄可闻见有羊肉腥臊味?”

几人皆是望族出身的人精,胡存哪还不晓得他用意,顿时打蛇随棍上:“许是哪个村人牵来的羊羔子,在咩咩乱叫罢了!”

“胡兄所言极是!”一位口角抹了胭脂的靓丽女学子再接过话头,“须知这小羊羔有些膻气倒不打紧,就怕它咩咩叫得多了,便真当自己是个人了!”

说话间,她还不住地朝一旁黥钰身上乱瞟,俨然一副大仇得报的模样。

黥小娘简直像是滚了钉板般颤抖起来:她如何也想不到,先前颇为热络的书院同窗,不光私下幸灾乐祸,明面上对她也是懒得再装出半点善意!

我又没妨着你们什么——何苦这般绝情无义!

满心委屈间,她就连女管教揪着自己耳朵训话也恍若未闻:“不成体统的东西!我是怎教你向贵人请安的来着?”

眨巴着泪水涟涟的桃眸,犹豫片刻,对惩戒的恐惧究竟压垮了最后一丝自尊心:“通贼女犯黥氏叩见…污了诸位贵眼……钰万死难辞其咎!”

头一次这般自我介绍,黥小娘已臊得俏脸绯红,可她不知“磨难”才刚开始。

几位“友人”这才如刚注意到她般正眼瞧过来,仍是由那女士子牵头:“啊呦——这不是咱们徽水书院的冷面小美人羊钰么?何时改了姓氏,嫁了郎君?”

自然无从指望裴子鸢出言解围,前嫡长女只能磕磕绊绊俯首回话:“回秦小姐…黥钰非是冠了夫姓,只是罪孽深重不容于宗族…被逐出家谱……”

“那倒是我等唐突了!”紧接着发难的便是那陈怀华,“却不知黥大小姐此番何去?可是要同我辈一般外出游学?”

明知故问!

小女囚恨恨碾着牙花子,尤其令她无法接受的是,这陈怀华也勉强算她昔日褶裙下的一只浪蝶,只是曾经如何痴情示爱,眼下便如何肆意贬损。

“好叫陈公子明白,黥钰已是被判流徙甘枣,待到押解抵达便要驮石服刑,终生不得返归……”

胡存还正跃跃欲试,先前那女生员却不依不饶地抢白上来:“那黥大小姐又是从何处置办这些个漂亮首饰——到真让我羡艳得紧!”

消遣人也要有个限度!

饶是泥菩萨,这时也有了三分火气。可一想女管教腰间笞脚心的竹片,黥钰便什么怨望也不敢再有,乖乖介绍起了自己身上这些罪囚装束。

“秦小姐说笑了…这些非是首饰,而是时时戒备我这狡黠女犯图谋不轨的束具,故称……戒具。”

“因我联通流贼,伪制谕令,故以此铐锁我双手。铐链上不过颈下不及股,可防我舞文弄墨,惑乱人心。因我泼悍拒捕、窜逆成性,又是矜贵出身,因此还需加戴此三孔合叶重枷,以心爱之物助我时刻反省过错。”

“因是徙犯,照例须佩此足镣。”黥姑娘两脚扯着沉重的官械将草鞋踢脱,拇趾对扣,将掌丘至足心一带软肉浑无遮掩地展示了出来,“圣赵英明,知我这犯女仍不服管,便以此镣限我步跨、耗我气力、乱我心神,令我不能奔跑纵跃,踢蹬反抗,令我终生牢记自己地位本分。”

“此镣连接手铐,一经砸实,至死不得取下。若日后出嫁赎刑,便应由夫家维护,于行房前检视是否松脱,我若忤逆郎君婆母等一概尊长,他等亦可酌情缩短镣链以示惩戒。”

“黥钰觉得,此镣砸得妙极。我这等无可救药的通贼女犯,合该受此苦楚。提刑司英明,圣赵…英明!”

起先黥钰语气还是淡漠的,像在讲述旁人故事,可愈讲情绪便再难自制,语速也愈发急促,最后违心称颂朝廷时更是带上了哭腔。

也真是难为这苦命姑娘了,要忍着旧友奚落介绍自己如何受辱,换谁来能心平气和?

不过她这番楚楚可怜,落在那女子生员眼中反成了博取同情的作态。

须知这些门阀小姐最是善妒,而当初羊钰无论身段相貌课业家世皆是稳压她们一头,如何能不招嫉恨?

于是这位暗骂一声狐媚子,再观瞧自己倾心的段家大郎脸上阴晴不定,胡、陈两名裙下臣更是面露痴傻,显然是被这小贱人迷了心窍,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好一个‘妙极’!”

女子心思天生就是更精巧玲珑些的,可一旦妒忌发作,却偏偏又不可理喻。

女生员扭曲着脸庞,竟是冷笑着扯下腰间水囊,在众人都不及制止下将其浇在了跪伏女囚头顶:“相逢仓促,无以见礼,权当赠些薄酒,为黥大小姐洗尘,顺道暖暖身子好了!”

裴剑捧本是在远处照看马匹,眼见自己负责的囚犯被一帮闲人欺侮便要发作。

可小少年刚皱起眉梢,却是被自己大姐抬手挡了一下——而这便错失了介入的最佳时机。

还好那女生员宣泄完了恨意也觉不妥,况且更不愿自降身份与皂吏啰嗦,于是再没羞辱下去,只气冲冲带着一众同窗拂袖入城,只留了黥钰姑娘一人默默拄着木枷,赤着足儿跪在官道旁。

初冬的朔风迎面打过来,把那些酒液连同小女囚发梢间的草叶吹落——也正是这时,便无人能明白她在想什么。

命运也好,闹剧也罢,发生在城门前的小插曲并没耽误他们入城,更不耽误所谓的“正事”。

一番司空见惯的公文交割后,黥钰还是被带到了瓮江县牢底下,验明正身、梳拢短发、背插告牌——除去不用赴死,简直和将被斩决没甚两样。

这倒不是裴家姐姐存心刁难,而是相较北方,大赵南国刑律以震慑为主,等闲“不议死”,而是致力于在社会层面上肢解囚徒的声誉形象。

加之黥钰这等重犯本就是赎刑免死,那便更有充分理由在游街时提升规格,顺道也满足观众无止境的猎奇心:县老爷审案常见,娇滴滴的官家小姐蹚镣游街可不多见!

扛着枷板呆在囚椅上,任稳婆上下拾掇的黥姑娘却是不知他们这般龌龊心思。

这几日押解她本就受了风寒,又被那囊桂花酿浇头一吹,于是整个人儿都晕熏熏的,仿佛害了热病般难受。

但比起心情来,这肉体上的不适又算得了什么了?

本还做着在长期虐待后能向先前好友同窗倾诉的美梦,即便随后知道他们皆是势利眼,也还存了几分能保留体面的侥幸,谁知他们竟是分毫颜面不给的!

通红肿胀的眼儿委屈地眨巴来眨巴去,终是盛不住泪水,一发再难收拾。

“你这妮子怎还哭啼起来,又不是当真上刑场……”

会错意的稳婆出于好心劝慰几句,反而惹得她愈发伤心:她本就没错,不管是开仓放粮,还是与同窗相交都没错!

耷拉着眼皮,舔润着干裂的嘴角,“黥大小姐”在呜咽中挣动几下,还是选择把自己脑袋靠在了枷面上,寄希望于这些朝夕相伴的“老友”能为自己保留几分体温。

眼前这双巧手早被木枷和手铐限制得分毫扭转不得,自腕尺以上都被戒具箍出了两道深红凹印。

手掌其余部位亦是因寒冷泛着胭脂般惨艳的通红色。

至于原本白皙修长,纤尘不染的葱指更是脏得不能再看,指甲上涂抹的上品兰蔻仍在,只是被板结污垢“壳”盖了过去,就连那些指甲缝中,都塞满了成块的黑泥。

如果这时在黥钰面前放一面落地镜,她定要被自己气得昏晕过去——原本少女感十足的双环髻子被硬生生剪成了齐耳髡发,发梢散乱着粘黏成好几络,显出油腻的光泽,远远看去仿佛被狗啃过似的丑陋。

自额心到下巴,她那张惹人爱怜的秀俏脸蛋不光清瘦不少,还蒙了一层蜡黄色的“面具”,两道泪水冲刷出的痕迹之间,那枚漆黑黥印依旧十二分显眼地呆在她的右颊,磨平了少女最后半分骄傲心气:严管犯钰刺配甘枣!

大赵刑律中,凡罪不至死的囚徒都分作优容、宽管与严管三等。

而以通贼谋逆的“丰功伟绩”,等待昔日羊氏千金的便只会是最苛刻的那级“严管”。

这短短二字所蕴含的分量,她被押解上路这几日是有些许体会到——首先是无论寝食一律不得解开戒具,时刻锁至最紧不说,还可视表现加戴新的“首饰”;再者便是面对裴家姐弟时的规矩,向他们说话时须跪伏垂头枷板撑地,双踝交叠搁好也就罢了,可就连这对管教经过时,黥钰也得立刻背靠最近的墙面扛着木枷下蹲,同时张开手掌高声请安。

偏偏那做姐姐的裴子鸢还总爱挑刺,每遭她动作差迟少许,便要被她扣上不尊管教不守监规的罪名动辄责打。

严管犯,呵!

她默诵着这极刺耳的短词,体味着这三字的重量在舌尖化开,直到品出苦涩。

罪无可赦,严管到死!

没人会给一个叛国女贼吐露心迹的机会,就算有,她的一片赤诚也只能错付,错付在旁人的嘲弄声中。

可她从来是深爱着这个大赵的,是那些个昏官恶吏,是圣赵负了她!

可那又能如何呢?

纵有千百种道理,口中塞着袜团,双手被锢死在枷上时又能说与谁听?

头脑是愈放愈钝的,而她已近一月不曾执笔了,待到抵达苦陲关城,会否连文章也忘了如何撰写?

黥钰没来由地恐慌起来,她实在无法想象自己没了锦绣文章——或者说,失了智谋还能做什么。

难道当真做一只温顺驮石的小羊羔,见人便磕头如捣蒜,直到被哪户边民相中娶回家里,恪守妇德直到老死?

不能这样…绝不能这样。

可减刑是无望的,申辩也不许,逃脱更是痴人说梦——来路上她也不是没动过歪心思,趁小解时把木枷往山岩上狠撞,盼望着兴许能令其松脱一二。

可就是这几道浅浅白印子也逃不过姐弟俩法眼,当日临睡前例行检查戒具齐整时便被发觉,害得她被勃然大怒的裴子鸢解下皮带抽肿了脸蛋儿,又褪了鞋袜把脚镣系上麻绳,在驿站外树下倒吊了足足一夜,美其名曰“鸭儿浮水”。

自那之后,自作聪明的小女囚这才算真想通了:自己书中读来那些个计谋诡诈在行家眼里根本与玩笑无异,什么军略良策,都不如换门开锁手艺来的实在,后者至少能令自己跑得更远些。

唉,师门那些藏书读来又有何用?

当真百无一用是书生!

想不出好法子,黥钰一时间心乱如麻,但很快她也不必再忧心这些远未到来的麻烦了:牢门唰地被人推开,女管教裴子鸢带着那张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刻薄笑脸走了进来。

小女囚认识那个表情,每当这可恨家伙想出什么新法子折辱自己时,这便是征兆。

“贱蹄子,一会儿便去游街了!”对方越是兴致盎然,黥钰的心儿就越是沉甸甸地坠下去,“这些日子草鞋许是早穿腻味了罢——看我给你讨来了什么!”

定不是什么好东西,黥姑娘眼看她扯开手中包袱直紧张地咽唾沫。而事实也不出她所料,只见那包布中央,赫然躺着一双怪模怪样的铁鞋!

鞋头尖窄,鞋身虽是精心掐了不少莲花瓣纹饰上去,内里面料却仿佛起了鸡皮疹子,布满凹凸不平带些黏腻观感的小颗粒,观之令人不寒而栗。

搁放脚背的勾心处大敞着,但从那鞋帮一侧探出的铁皮挂锁却是和怪鞋周身森森铁色一起说明,这绝非她可自行脱下的东西。

更古怪的还要数这鞋根底,宛如高跷木屐般,它的后跟足有一掌长短,却又细得令人发指,立在地上,简直就像是踩了一根裁缝用的尖锥——黥钰姑娘的脚趾在草鞋里惊惧抓挠起来,该不会是要我…穿这东西游街…怎可能!

心知大大不妙,可偏偏自己正被稳婆们按在囚椅上“打扮”,压根无力起身。

裴子鸢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女囚小脚丫擒在掌中,很是温柔地将草鞋褪了下来。

她这对足儿本是鸡子糕般洁白还带有些许甜香的,可再如何美妙,在其主人被押着走了几十里路后也不见得能干净到哪儿去。

只见两只脚底板子早没了先前精心呵护出的蟹羹般白嫩模样,不光沾了一层薄薄灰泥汗垢,还被粗制草鞋内坚硬的碎茬划开了道道血痕,望之煞是骇人。

那因紧张微微勾起一个弧度的趾弓、修剪齐整的趾甲,以及色泽最是白皙的趾缝间,都硌进了不少细小石粒,很难想象,黥钰就是靠着这样一双娇嫩玉足,咬紧牙关挨过了流放之路开头那几十里。

而眼下,这对昔日风光无两,近来沦落泥泞的罪人羊蹄,即将被“钉”上为其量身定制的“蹄铁”,这怎能令黥钰不心惊肉跳,头晕目眩了?

“此鞋名为‘铁生莲’,乃是樊笼司手笔,端的妙用无穷!”裴子鸢阴笑着介绍着,丝毫不顾——或者说乐于看到黥钰煞白的小脸,“羊大小姐您才貌双绝,想来也是在宗族中修习过舞艺的,只是不知这舞鞋,与您昔日那些‘旧款’相比如何了?”

“……呀啊!”

尖跟铁鞋甫一上脚,黥钰便本能地感觉大事不妙。

这鞋里凸起看着恶毒,穿上更是恶毒,软塌塌的好似一根根手指,随挤压不停戳弄着自己,再带着软嫩足肉被暗凹下去的“涡心”轻轻旋转。

再加之鞋中不知涂了何种邪药,踩上去有滑腻呕心之感不说,顷刻间药力发作,更是令她足身都火热酥爽起来。

黥钰轻咬唇角,小口吐着方才吸进去的冷气,若一定要打个比方,她只感觉自己这对苦命足儿,是各被一只巨手捏在了掌心。

卑鄙…龌龊!

被稳婆架着重枷从椅上起来走了几步,黥钰哪还不明白这‘铁生莲’中奥秘,这分明是化用史书中“步步生莲华”的典故。

可怜自己一介黥了面的罪女,又怎堪与那位深受宠幸,以至于君王要“凿金为莲华掷于宫室”的贵妃相比,充其量是个祸水误国的“妖妃”罢了!

胡思乱想间,罪女小姐也是被稳婆们拖拽出了县牢衙门,像头出栏牲口似的带到了街面上。

此时晌午过半,道路两旁自是人声喧沸的,听闻有游街看,有闲暇的看客们一早便去对街茶楼食肆寻好位置摆下了酒水,就是寻常百姓,这会儿也放下了手头活事,挤在道旁维持秩序的衙役身前聒噪起来。

呜……这么多人看着,当真是…当真太辱没了!

哪怕不是头一回游街,黥钰内心深处那贵族小姐特有的极度羞耻感还是“嘎吱嘎吱”爆燃起来。

曾几何时,这些个黔首连仰望自己都不敢奢求的,一顶软轿,一架三乘华车,十几柄羊氏门客的佩剑就能将继承人小姐与外头那个狼藉世界完全隔绝开来。

当初挑着帘子,兴致勃勃向外偷瞧的她何曾想过,自己会坠入同辈耻于谈论的“污浊”中,并且永无翻身之日?

“严管罪女黥钰带到!”

羞恨无比地垂着小脑瓜,妄图“披发覆面”却因髡剪无从遮羞的黥姑娘,终于也是被牵到了县衙正门两座石狮子中间——也正是游街之旅的起点。

亦直到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发现,这遭“亮相”可不是她的独舞,分明还有一位伙伴儿呢!

“你们…这些个…狗厮…贼生养的…”

说话含混带着水声的,同样是位正值芳年的明艳女子——不过与小脏鬼黥钰不同,这位无论脸庞还是半丝儿不挂的娇躯都是清洗得格外素净。

砚台余墨般浓黑的髻子打理得齐整服帖,就连脑后的麻花辫子都是涂过一层糨糊定了形的,随主人挣扎直愣愣甩动着。

看身形,女子年岁并不长出黥钰许多,然而那张泌着香汗的俏脸却是透着一股已为人妻,或者说经受了长久清苦日子打磨的成熟美。

脸型是南国女子中常见的菱角脸,眉弓上挑太阳穴内收,历尽柴米油盐后洗脱了少女青涩,却是多了几分不屈服的别样韵味。

只可惜,原本微有丰润的肌肤却是因长期牢狱生活瘦削下去,俨然一位深陷囹圄的姣美小妇人。

一对淘米浣衣的白净臂腕,不出所料是箍绑地死死的,却没有交缠反拧到背后,而是宛如鸟隼展翅般高高平举,固定在一根大腿粗细的横木上。

横木中间打孔,顺出一络麻绳系在小妇人脖颈,迫使她再如何疲惫也只能将这根沉重粗糙的横木扛在背上。

不像黥钰这般“武装到牙齿”,小妇身上拘束相比之下堪称匮乏:除去腰间牵引用的绳套,也就只有拴在脚踝之间那不足两掌长短,每每随她反抗紧实绷直的绊脚细绳。

黥钰打了个冷颤:浆硬发辫、赤身露体、还带着这般不吉利的绊脚索子,便是稚嫩如她也隐隐明白过来,这分明是游完街就要喋血刑场的女死囚!

“杀夫当斩女犯董小春”——这小人妻后颈上插着的亡命牌也是证实了她的猜想。

许是被她出现扰乱了心神,这位董姓姐姐反抗乱扭的步子也慢了半拍,终究是被衙役按倒在了地上。

“这董李氏果真性烈得紧,羁押这些时日还生龙活虎——且给她料理妥当了!”

好似掰折了莲叶般,女死囚发出脆生生低促促的一声惨叫就没了声息。

黥钰眼见那瓮江衙役将她粉嫩唇茓掰开,硬将一根拳头粗细的圆头木杵攮了进去。

另一边也没闲着,直接用拔舌钳扯出口中那条软肉,把一只带环的铜铃铛穿肉钉了上去。

“哇啊啊啊啊啊啊!”

“待斩罪女董小春带到,出喜!”

全然不顾女死囚刚被钉穿了舌尖,还在边淌着血边惨叫,瓮江这些衙役便粗暴地提起她腰间牵引绳走起来。

黥姑娘何曾见过这般残忍景象,吓得瑟缩合眼,却也不得不赶紧发扬一位大赵女囚该有的自我管理意识,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当然,她不想跟也是不行的,误了这游街大事,裴子鸢的竹片拳脚皮带可不会怜惜!

竟是与死囚一道游街么……

哪怕知道自己不会被跟着当众处斩,黥钰心里还是毛毛的——或许还有些许庆幸。

游街时总是要被指摘辱骂,甚至群起欺侮的,有这么一位姐姐“分担火力”,自己这遭总不至于像先前那几回般被刮去半层皮罢……

“罪女董小春,与夫结缡三载,素本和睦。奈何生性善妒,不敬尊长,吵嚷忤逆,后因口角怀愤在心,竟以纺车排锤毙杀亲夫,藏尸亡命!今拘捕到案,依妻殴夫之期亲以上缌麻以下至死律,判斩监候,而今当即明正典刑!”

“罪女黥钰,本是名门之后,未感恩荫,不思报国,反阴结盗匪谋行窜乱之事,并有私造官府谕令骗粮开仓之实,狡玩诡计,跳梁犯上,其心可诛!况此罪女倨傲之至,竟仰仗身份抗拒马快拘捕,咆哮公堂拒不伏罪。可见其罪罪愆较之虽轻,凶顽轻慢之心却是尤甚!”

“比照通贼谋逆枭首示众律拟斩,蒙圣恩准其减等,改为黥面流配两千里,酌发苦陲关为奴。念此女殊为狂悖,不用重刑不足以为用,特加判铆箍双足,枷锁其手。视其反省成效,再备以铁鞋、乳枷、贞锁、辔头等戒具!”

“此二女,皆是无孝无忠,不守妇德之至。既挟凶挟忿,全无廉耻,朝廷便只得量予从严,将她等押行绕城,以示惩创,戢其泼悍之性!冀我县大小妇女凡有奸性贰心者,观其丑态,儆其效尤,务必以董、黥为鉴,力挽积习!”

随行衙役敲打着铜锣,扯着大嗓门喊完这一通便轻车熟路躲开,这便是发出了默许百姓们动手的讯号。

转眼间雨点般的瓦砾就打四面八方飞掷过来,简直砸得两位女囚无处可躲——黥钰登时意识到自己判断错误,比起寻常的民女杀夫,自己这案情身份自然更有戏剧性,也更具吸引力,这哪是分担火力,自己俨然已反过来成了这陌生姐姐的“挡箭牌”!

“砸死她!”

“不要脸的恶女人,快些死了便是!”

“怎还有脸苟着性命?”

“两个骚货啊!”

真游过街才知道,话本里那些丢鸡蛋菜叶的桥段是如何的书生臆想。

老百姓丰年都有揭不开锅的时候,便是这些东西臭了,又怎会丢在她们这些比畜生还低贱不知多少的女犯身上?

喂猪也比这般浪费强些!

为眼前两位姑娘准备的,只有豆包大的碎瓦土块,砸到头上锥心的生疼!

这时候木枷反而成了维护她的最后一道防线,终究还是有几分小聪明的,黥钰心知避无可避,便只得将“文房四宝枷”扬起,当做面橹盾似的抵在身前,虽是滑稽无比,却总归是避免了被瓦石划破面皮,甚至砸瞎双眼的下场。

走在前头的董小春可就惨多了,她可没有这种用料厚实的戒具护身,顿时被砸得头破血流痛呼出声。

偏偏舌尖又被穿了铃铛,连句完整话也说不得,越是焦急地呜咽张口,越是只能发出当啷当啷的铃响。

可逃过初一逃不过十五,不等黥钰姑娘庆幸,脚上那双“铁生莲”却也跟着发了力。

被紧紧箍着折磨久了,她那对精心呵护了十几年的玉足儿早是踮得酸痛欲裂了,不光如同踩在一座小山丘上那般疲累,还需时刻提心吊胆担心一个没踩稳打滑跌跤——在这时候摔倒,可没什好心人上来扶你,大伙都巴不得你大为出丑呢!

“咔哒…刷拉…咔哒…刷拉……”

顶着脚镣和高跟的双重限制,黥钰几乎是拿出了吃奶的力气苦苦支撑。

也亏她学清商袖舞时下了几分苦功,能靠着惊人的平衡能力颤巍巍跨起碎步。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再走几步,足底那种黏腻按压感却是不降反增,令她直感觉是被人以极淫亵轻侮的手法爱抚,甚至舔舐女儿家从不轻易示人的双脚。

感觉一浪强过一浪,搅得她又急又羞,几乎想要夹紧双腿低哭着跪下去。

越是养尊处优的官家小姐、贵女,足底便越是敏感,难以靠茧子招架这刑具对足底穴道的刺激,这就是裴子鸢所说的“妙用”了!

只一刻钟便让自己失分寸至此,黥钰简直不敢想象自己被这高跟铁舞鞋管束着送到苦陲,或是踩着它驮石劳作时要狼狈成何等模样。

莫非自己真成了匹小小母马,不光要被镣子栓,还要被蹄铁欺负么?

下一步,这些恶人是否还要给自己套上笼头嚼子了?

“要被砍脑袋了还叫得那么浪荡,这毒妇果真没救了哇!”

“不然呢?你看她骚茓里那根棍儿一上一下,都把她插流水了。”

“奶子红彤彤的,我看跟个大灯笼也没两样嘛。”

这是对董小春的评价,小孀妇毕竟长得更开,还赤裸着身子,因此也就更对得上“大众味口”。

黥钰垂着眸子,偷偷观瞧前方这素未谋面的可怜女人,看她啊呜啊呜地扭着雪白美肉,被迫把身段展现给肆无忌惮的观刑百姓,心肝就止不住地乱颤着:倘若哪天大赵改了主意,要处斩她这黥犯,那咬舌也好,撞柱也罢,她是宁死也不肯受董小春这番羞辱!

“看到没,女人就要本本分分的,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像这样不守妇道,跑出来耍心思还造朝廷反的妖女子,罚她做奴不说,还要枷着手脚黥毁了面皮游街过市,祖宗都跟着蒙羞啊!”

另一段,指着咱们黥姑娘,一个道学先生模样的老头还捋着胡须,对自己小孙女儿孜孜不倦教导着,可这温馨的一幕更是让她心情宛若激荡起滔天大浪来。

她真想怒吼过去,遵循你的所谓妇道,便能变出粮食来,活那千万饥民么?

可是樱唇微启,未被塞压的香舌却是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仿佛过去那个侃侃而辩的江南才女不是她似的。

困窘难受到了极点,她摇摇头就想把这对爷孙抛在脑后。

可铺天盖地的辱骂声中,却又迎面撞来了一片沉默的孤岛。

那是她的同窗们,三男一女,一言不发地坐在路拐角茶楼顶层的靠窗席位。

他们倒没像寻常百姓那般喝骂投石,然而那位女同窗不经意间暼来的轻笑,以及四人中品行最是端正的段彦行眼中的疑惑、痛惜以及愤怒,更是让黥钰心如刀割。

卿本佳人,奈何从贼呢?她卑微地仰视着那位段郎,从那平静的俯瞰中读出。

仍是无言,麻木地几乎不愿再做任何分辨,黥钰低下头去,一瘸一拐穿着她的铁鞋走远了。

她只想走,走得越远越好,最好能到一个百姓愿把她打死的县城去。

每次游街都是一样,并无分别……

“且停步了,午时已到,着罪女董小春验明正身,于土地庙前问斩!”

游街便是这样,受辱时嫌度日如年,待到临近终点,被斩的人却又希望它再慢些起来。

董姓小孀妇雪花膏般软润的肩峰抖了抖,终究是颓然认命地软了下去,任由衙役将她带去这个岔路口另一头,自己行将餐刀之处。

人非草木,孰能不惧死?

她神经质地左看右瞧,仿佛想要抓住什么能令自己生还的奇迹。

这自然是不会有的,所以踌躇片刻,她还是回头看着身后这个跟了她一路的陌生姑娘,本能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徒留一串当啷当啷,淫辱至极的铃音。

于是她被架走了,再没人能知道,或者关心这个女人在生命结束前想留下什么,或者想告诉黥钰什么。

后者病恹恹地回望了她一眼,目光交叉间彼此悲苦绝望自不用再提——可也就是在这时,异变陡生。

“死贱人,赔我孩儿命来!”

黥钰慢吞吞转过头去,虽然如此,她也打心眼里不觉得这会是冲她发难——然而小女囚再次失算了,人群中奋身挤出一位红了眼的老妇,大手一挥,一柄缺了口的切菜刀早打着旋冲她——而非早被押远了的董氏飞来。

当真是险之又险的,哪怕没被这些个戒具限制自由,黥姑娘也多半避不开这取她性命的一击。

幸亏一直随行监视她有无不轨的小少年裴剑捧自斜剌里杀出,凌空一棍极精准地抽在刀身侧面,将这凶器击飞出去,电光火石间救了她这严管女犯的性命。

“做什么!”这时瓮江众衙役才后知后觉将那老妇按倒,“对待她这等黥犯,朝廷自有法度,是你可以随意杀死的么?”

“俺不知什么朝廷法度!”那花发老妇被按着,犹自尖声大叫不止,“前年大饥,俺孩儿孙儿一并饿死时,朝廷法度又何在!”

“粮米稻谷从来是俺们庄稼人的性命,伊这贱人偷运粮草与贼,不止枉送了多少好人性命,竟还能这般安稳活着,该杀,该杀!”

眼中的怨毒简直要化作利箭把黥钰灌个透心凉,黥姑娘先是呆若木鸡,继而颤抖着,终是不敢再与那年纪可做她祖母的老人对视,哆嗦着嘴唇扭过脸去。

被道学先生,甚至被同窗羞辱时都没有感受到的莫名心痛,终于在这刻化作不被认可的委屈,随抽噎一并漏了出来。

下雨了,罕见的正午冷雨,不知是为昭告这场游街中存在的冤屈,还是在嘲弄昔日心高气傲的小女囚此番的羞愧悲愤。

——而如果有人能够来到黥钰面前,温柔拨开挡在她额前的乱发,就能看到雨从哪里结束,而泪水又从哪里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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