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妍坐回床上。
同学聚会上一定是发生了不小的事情。
陈昊他们家对苏妍觊觎已久,只是在苏妍那次近乎自暴自弃的疯狂表演之后才退缩。
他们同学里想来有不少人都知道陈家的野望,但知道苏妍已经恋爱的却不多。
如果让别人知道原先被他们视为禁脔的苏妍名花有主,以那家人的性格,估计面子上是不太挂得住的。
另一方面,苏妍的父母也不知道苏妍做过什么,他们只知道脆弱的事实部分——苏妍在和林铮谈一场很正常的恋爱。
陈家很有可能先是简单试探了一下,得到了似是而非的确定答案,然后才不怀好意地给出了“善意提醒”。
苏妍的父母自然不可能相信女儿和林铮会做出什么离谱的事情,尤其是苏妍花了很久时间,潜移默化地向他们灌输林铮有多好多好之后。
到了这一步,争端才会扩大。
苏妍估计那倒霉录音应该是此时才被原原本本地晾出来的。
如果陈家从一开始就亮出底牌,那未免也有些太过没品。
只是这样,苏家怕是丢脸丢得一干二净了。
苏妍忍住想哭的冲动,万分懊悔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那一会儿的任性真是害惨了她周围的每一个人;甚至包括进了一回重症病房的自己。
应当也是如此,气不过的母亲才想直接把自己转学了事。
但是,即便对父母抱有万分歉意,苏妍仍然不能接受被转走的结局。
冷静地说,这个面子已经丢了,就算转学也不能挽回什么。
但这样大的异动肯定会直接让林铮受到影响。
苏妍能想象到,如果明天去学校后,自己发现林铮悄没生息地被转走,会受到多么大的打击。
如果这种打击放在林铮身上,危害只会更大。
就不说他对课业远没有自己这般游刃有余,光是和照料妹妹的重任一混合,这就足以把他压垮。
那我应该怎么做呢?
当思绪回到自己身上后,苏妍又迷茫起来。
她能够尽可能冷静理智地分析别人——这种阅读者的心态是她克服十几年来内心孤独与恐惧感的最佳助力(直到和林铮在一起);但一旦考虑到自己,考虑到这个并不能游离于纷乱世界之外的、脆弱笨拙的一团物质后,她总不能避免被翻涌的惶恐与无助淹没。
每当这个时候,胸口的滞涩与憋胀总是更加明显,让苏妍越发觉得自己正在溺死在黑暗的深潭之中。
我得做些什么。苏妍想到,费力地从一瞬间变得粘稠沉重的空气中呼吸着。
我得告诉林铮发生了什么事。
母亲大概是想把去医院检查和转学两个事一道办了。
前者是苏妍的救命稻草,但后者却会把救回来的命再割去半条。
而且从另一方面——悲观地来讲,即使证明了苏妍没有偷尝过禁果,苏家丢掉的面子也不能挽回一分一毫,而苏妍能因为林铮表现出的歇斯底里却会让父母牢记在心。
苏妍很怀疑,盛怒之下的父母会不会大发慈悲、撤回转学的想法。
所以……从最坏的角度来看,她必须想办法告诉林铮这一点。
短期内手机肯定是回不到自己手上了,而从长期来看……这个“长期”肯定得是转学完成之后了吧?
那该怎么办呢?
当然,就算转了学,苏妍也可以偷偷溜去三中。
她爸妈肯定是没有那个闲工夫天天和她打游击的;但他们也不可能没考虑到这一点。
到了那一步,禁足政策肯定也是要延长的。
苏妍没时间拖持久战。
她害怕这段时间以内,发现自己突然销声匿迹杳无音讯的林铮已经会彻底崩溃掉。
那我只能今天去一找他趟了。苏妍有些害怕地想到了她认为仅剩的一个办法。
转过身去,她伸出苍白瘦弱的手,颤抖着拉开了窗帘。晚上十点的小区里还有不少灯光,让苏妍清清楚楚地从五层楼高的视角看到了外面。
她又回过头,看向安安静静立在那里的衣柜。
苏妍——或者说他们全家——都多多少少有些洁癖,她的外衣和鞋子都在门厅里的大衣柜里,卧室里只放一些居家的衣服。
但到了这一步,也没什么好矫情的了。
苏妍叹了口气,俯下身子,费力地掀开床板,简单盘算着,从下面的隔层里抽出几条备用的床单。
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把这些东西拧成麻绳,绑到一起。
喘了两口气,苏妍把这沉重的一堆扔到靠近窗边的床尾。
又去衣柜里翻找起来。
她换上了最厚的加绒秋衣和毛衣;但这恐怕依然不够。
再加了几件衣服后,她只好把最宽松的睡袍穿在外面,不然里面完全塞不下那么多衣服。
套上睡衣的兜帽后,苏妍深吸一口气,打开了窗户。二月夜晚的寒风毫不留情地灌了进来。即便她裹了厚厚几层,但依旧忍不住打起哆嗦来。
苏妍把长绳的一端固定在窗台上,另一端抛了下去。
虽然她万分确信自己的计算不会有误,但还是忍不住惴惴不安地看了一眼。
还好,绳子的末端晃荡在离地面不到半米的高度,确实是没有问题的。
既然没有问题,那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苏妍想要直接爬上窗台,但心头的恐惧、身躯的战栗让她始终做不到这一点。
徒劳地尝试了几次后,苏妍不得不把她的小圆桌推了过来,尽量减少摩擦的声音。
但这依然不行。
也许是刚才的动作消耗了太多体力,苏妍绝望地发现,自己连低矮的小桌子都迈不上去了。
她又想到另一件事,害怕自己的动作又会损害“清白之身”,于是便再去搬来了高度更低的小凳子。
这下,苏妍终于爬上了窗台。
僵在呼啸着的风口,苏妍看着面前温暖舒适的小房间,她敏锐的空间感应则无时无刻不提醒她自己背后是五层楼高的悬空。
脸颊上传来一种湿润的暖意,随后立刻在快速的流动中变得冰冷。
“哭也没有用。”苏妍委屈地啜泣着,这样告诉自己。“这里太高了,我得赶快下去。”
但直到真正越出窗外、毫无退路地悬空在绳子上后,她才开始有些后悔。
苏妍的双手着实很难支撑起她全身的重量,而她的手套也并不在卧室,这种沉重让她柔嫩的手指格外煎熬。
但她也只能咬着牙滑下去。
苏妍的力道更撑不住她在向上爬回去;即便只是爬一米的距离。
而想到林铮,苏妍更不会允许自己这么做。
如果自己真的爬了上去,那就不可能再有任何勇气逃出去了。
她只能用各种自虐似的手段让自己向下移动。
或是笨拙地把绳索卷在手腕上,然后让那巨大的重量几乎勒断她纤细脆弱的腕骨;或是自暴自弃地下滑,只用被绳子磨破的手掌勉强控制速度。
熬了很久(也许实际时间并不长),苏妍终于看到了一层的窗口。
她知道自己从这个高度跳下去还是有些危险,但手掌的剧痛和腰背的酸软终于让她放弃了冷静。
深吸了一口气,苏妍放开了双手。
伴随着沉闷的响声,苏妍感到左脚脚腕传来的尖锐痛感;这让她再次生出了一阵悔意——这种在今晚最为泛滥廉价的情绪。
她哆嗦着用几乎血肉模糊的双手撑在脏兮兮的泥地上,强撑着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向外走去。
苏妍离开时只能穿自己脚上的拖鞋。
这双可爱的、毛茸茸的东西完全是为光滑平坦的室内地板设计的。
室外的坑坑洼洼透过单薄无用的鞋底,把这种崎岖传到苏妍崴了的脚腕上。
脚腕处火辣辣的剧痛和吹拂的寒意交织在一起,苏妍走了几步就感觉很难坚持下去。
她环顾四周,挪到一株半高不高的树前,试图掰下一根粗枝当作拐杖。
但那棵树并不配合。
江口市毕竟不算太北,植物在冬季也能勉强保持一些水分;更何况实话实话,就算再干枯一些,苏妍的力量也很难掰断一根足以作为拐杖的粗枝。
树木粗糙的纹理和结节剐蹭着苏妍的伤口,让她越发难以集中所剩不多的力道。
她感觉泪水再次喷涌而出。
和这棵不愿遭受无妄之灾的树僵持了一会儿,苏妍也只把那根树枝掰弯了一些。
无可奈何地,她扶着这个敌人的树干休息了一会儿,这才勉强打起精神,向前走去。
还好,走出小区后不久,苏妍在路边发现了一根脏兮兮的棍子,看上去像是被丢弃的扫帚杆,孤零零地躺在一堆垃圾里,被埋住了一半。
她小心翼翼地把它拎了出来,忍着内心的不适,握住棍子方才没有碰到脏物的悬空部分。
苏妍估计此时已经十一点、甚至接近零点了。
但社区外面的小吃一条街还很热闹。
这里的小店很有一些旧城区的烟火气,而不像新兴商业街那些一水的标准化加盟店连锁店一般。
深夜里,白天还算秩序井然的道路上冒出了很多桌椅摊位。
苏妍平时还会对这些热闹兴味盎然,但此时她穿着睡衣,拄着一根脏棍子,只觉得说不出的滑稽。
也不是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幕滑稽剧。
苏妍用余光瞥到至少两个人想上来问询自己,但都被同伴拦了下来。
还有几个人掏出手机,多半是想记录一下这不常见的一幕。
她觉得有些丢人,但也实在没有力气加快脚步了。
往好处想,走过这一段路之后,应该人就会少很多吧。
苏妍没有去过林铮家,但大概知道具体方位。
她有些犯难,前方朝那边走有两条路,她着实不知道该选择哪一条。
她倒是知道林铮从学校出来后往哪边走,但那个方向和这两条路好像也都不冲突。
想到这里,她不禁隐隐埋怨起江口市的道路建设来。
依江而建的城市很多时候都得对地形作出妥协,江口的道路有许多并不是横平竖直的,这竟然无端增加了苏妍找路的难度。
“喂!”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大喝,苏妍吓了一跳,差点摔倒在地。
这里人声太过嘈杂,她不知道这一声是不是冲着自己的。
向声音发出的那边张望去,她看到了一个烧烤摊。
“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小妞儿……啊?”酒醉之人特有的抑扬顿挫传来,这腔调的每一个字都打得苏妍发出一个激灵。
“大、大晚上穿成这样——要干什、什么去……”
许多道目光朝她看来。苏妍再没心情去纠结哪条路才是对的。她低下头,咬紧牙关,尽可能快地选择了离烧烤摊更远的那一边。
我被该死的电话吵醒时,那个大梦正做到关键时刻。
当时我在一个窗明几亮的大图书馆里,面前一栏正是历年高考真题。
我最先看到的是2099年和2098年的,这让我灵光一现,想到自己那年的高考题一定也在其中。
于是,我便按着这个方向找了下去。
只是这个图书馆的档案归纳工作着实很糟糕。
当我奔到了2040年的位置时,下一个竟又是2099和2098。
我不得不循环了四五次,快要耗尽耐心时,才到达了自己想要的地方。
正当我要打开那个文件袋的封皮时,一阵铃声把踌躇满志的我带回了冰冷黑暗的现实。
我不爽地拿起手机来,但随即发现那是苏妍打来的电话。现在已经是凌晨三点,苏妍怎么会这个时间来联系我?
“苏妍?怎么了?”
“林铮,苏妍有没有去你家?”
“什么?阿姨?苏妍呢?”
“苏妍没有去你家?”
“没有啊?发生什么事了?”
苏妍的母亲急急火火地跟我说了几句,大概是苏妍的房间窗户开着,窗台上栓了根床单拧成的绳子,人不见了。
她有点语焉不详,急躁中还带着怒火,但我也实在没心情这个时候去打破砂锅问到底。
“苏妍估计是来找我了。”我一边爬下床一边说道。
“但她不知道怎么走,我猜是走错路了。这样吧阿姨,我这就出发,咱们赶紧沿着几条可能的路找一找。”
“你就不用动了,我只是问一下苏妍有没有去你家……”
“我从我家往江大那边去,走学府路,顺便沿路看看,但苏妍估计不在这条路上。阿姨你们就往其他路上找吧。”我不是很有心情顺着她的话说,直接挂了电话。
“怎么啦?”林婉肯定是听到了我的声音(虽然我刻意压低了不少)。
“没事,你赶紧睡觉。我走了锁好门,明——今天早上不用等我,实在不行去学校吃饭。”我见她醒了,动作也就利落了起来。
“出什么事了到底?”
“我也不很清楚,弄明白了再跟你说。”我能想到自己脸色肯定不怎么好看。
“林铮!你能不能不要老是这样!我很讨厌有什么事你把我蒙在鼓里。”
“好吧。”这种事情,一方硬了,另一方就只能软下去。
林婉发了飙,我也只好把黑脸收起来。
“苏妍离家出走了,我猜是想来咱家——别问,我也不知道为啥——但怕是走错路了。我出去找找她。”
“我和你一起去。”她立刻说道。
“你能顶什么用?回去睡觉。”
“那么多条路,你怎么可能找得过来?咱们分头找,总是能快一点。”
“想什么呢?半夜三点让你一个人走夜路?”我撵了她一下,“你去那什么吧,帮我弄个保温桶,热点吃的。”
林婉应了一声,奔进厨房。我把书包倒空,扔到茶几上,然后抓紧时间去穿衣服。
林婉很快拿着一个保温杯和一个保温饭盒奔了出来。她看到客厅茶几上的书包,便手忙脚乱地把东西塞了进去。
“热了盒牛奶,但吃的只有剩菜了,苏妍的口味会不会——?”
“没时间管这个了。”我拎起书包,“可能得跟老汪请个假,你记得。”
“嗯,我知道。”
“那我走了。”
“你保重。冷静,不要着急,记得看路,注意安全。”
“放心,你赶紧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