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所谓命运,如何迷惑了双眼

“说什么傻话,以后的日子还长呢。”他抱着衫衣被染尽的曾静,缓缓的向着寺庙外走去。

一路向城东,等他骑着马来到湖边,靠在他胸口的,是气息已经有些游离的曾静。

本是已经在强撑的他,却是在硬把船划到湖中央,一靠上李鬼手的船坊,他还来不及呼叫,便是强弩之末般,哐镗一声重重的砸在了甲板上。

这下可好,这一厚实的震荡把船仓内的爷孙俩给吓得不轻,还以为有贼人登船了,赶忙抄起把匕首踱步而出,一开眼,却只见倒在船上的江阿生和躺在小船里的曾静。

只听李鬼手放下手中的家伙,无奈的摇了摇头,跟旁边的孙女说到,“孽缘啊,是你我两人的罪过。”哪知旁边的小女孩却不紧不慢的侧着头,跟李鬼手说到,“爷爷,是你说的,易容之后,这辈子他们两个都不会在遇上了,看来,这与我们无关,不管面容几何,该遇上的,终将会遇上…”说着话,爷孙俩便接连着把两人给抬进了屋内,李鬼手还连连碎碎念到,“我这老骨头,可要被你们两个给折磨死了!”

不知过了几个昼夜,月升之时,江阿生先是苏醒了过来,些许是昏迷了太久,伴随着耳鸣的,是有些刺骨的疼痛,李鬼手听见仓内的动静,变撩开了链子走了进来,从案台上端了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递给了揉着胸口的男人。

“喏,你刚醒,得亏你还年轻,好的还快些,赶紧把药喝了,只是你身体内的隐疾…. 你还是多上心些吧。”江阿生艰难的坐起身,仿佛每一根筋骨都在和自己作对,接过碗,开口问道,却发现声音很是沙哑,无法出声。

李鬼手皱着眉,一看就知道他想问什么,手中还捣着药膏,便又转过身对他没好气的说了一句,“曾静还躺着,她本就旧伤未好,这次又失血过多,一时半会儿还醒不了。为了救你们俩,我是花了好些力气,这次,药费得加倍。”说这,李鬼手走近催促着江阿生把药赶紧喝下,他也是忧心忡忡的,一饮而尽,然后放下碗,便准备拿手撑着,脚试探下走下床,也是操之过急,一个趔趄,人就跪了下去,幸好右手还迅速的抓住了床边,李鬼手也是瞪大了眼,“这病人怎么不听话,我救你们这么多次了,能不能就别乱添麻烦了。”

小孙女也是听着室内的吵闹声,赶紧小跑了进来,看着还跪在地上的江阿生和旁边呵斥着的爷爷,她也是无奈的摇摇头,上前扶起来江阿生,“曾姑娘今日已经好许多了,气息也平和了很多,不日就会苏醒。你若想去看她,便随我来。”说着江阿生是稍微收拾好了自己,一瘸一拐的跟着小姑娘走出舱外,从外面绕到了船另一侧的房间。

小姑娘示意他推门进去,又叮嘱了几句,便又退下了。

他看着船仓内隐约的灯火,夜半的湖面冷的有些凛冽,湖面却平静的掀不起一丝波澜,犹豫了一下,放在门上的手,终是轻轻的推开了舱门。

他轻轻阖上门,屋内有安神的檀香,暖炉散发着适度的温热,还有跳动嘶嘶发声的火星儿,他顺势望去,看见那人躺在一张窄窄的床上,一时间有些恍惚,回过神来,又一步一步,慢慢的挪到她面前,生怕惊醒那个熟睡的人。

他靠着床沿,捂着胸口的伤,蜷缩着,坐在了地上,就算是麻药的作用,那血肉的撕扯,还是让额头渗出了豆大的汗粒,是稍微大声喘了一口气,又立马收声,调节着内息,平复着脉动。

他把头靠在床边,一只手缓缓的伸出来,轻轻的抬起床上人向下的手掌心,借着缝隙,将手垫在她的手心下,也没有扣住她的手指,只是若有若无的接触着,然后又微微抬起头,看了看床上的人,下巴立在床板上,默默的看着她起伏的胸口,担心那气息会飘走。

也不知过了多久,眼皮快是支持不住,疏忽的,耷拉了下来,头也不得劲的倒了下去。

可能过了几个时辰,再是有些知觉,是被那熟悉的触感唤醒,有人在轻抚着自己的发际,似乎不再感受到疼痛,被那温柔的指尖平抚着,略微冰凉的指腹,安抚着在梦中呼吸急促的他。

他耸了耸肩膀,活动了下手臂,恢复了意识,稍稍用力抬起了眼皮,深呼吸了一下,支起身子,那明晃晃的,是晨曦透进了船仓内,他皱了皱眉,又迅速定睛看到了还有些虚弱却映着光影,睫毛扑哧扑哧扇着,那双目的主人。

他又挪了挪身子,好让手能够够到她的脸庞。

“你醒了。”说着他将她的手轻柔的挽过来,将她的手背贴在自己的脸上,他用脸颊左右磨蹭着,眼神始终落在她的眉目之间。

她想说什么,却是有些费力。

他便把她的手小心翼翼的放回了被子里,又用手指贴在她的唇齿上,嘘了一声,示意她不要动气。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你想说的,我都知道。”沉稳的声调,是那份无法掩藏的关切和深情,丝毫不见那日的戾气。

“你,还在啊。”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吐出了这几个字,他宽厚的手掌贴着她被刀锋划过的侧脸,那伤痕,在短短几日内已见愈合。

“我说过,我喜欢有你的陪伴,那是真心的,娘子。”一声娘子,是像刺中了她的心底,曾静不禁一股气血涌了上来,床边的人也是眼疾手快,看见她有些跳动的太阳穴,便立马利索的坐了起来,将咳嗽的她抱了起来,让她把头靠在自己肩膀上,在她背上的膈俞一穴处发力舒缓经脉。

“暂时别说话了,李鬼手给你下了狠药,体内的气血还在乱窜,你有这么多话要说,等你好一些了,再慢慢说吧,我会在这,不会走的。”他说着,轻轻的拍着她的后背,她也不再接话,只是手慢慢的爬上了他的身上,然后停在了他的左胸,她用手指在他伤口附近画圈,又微微抬头看了看他,“不疼了,用了药,已经快愈合了。”他会意的说道,她在担心插在他胸口的那一刀,她虽然熟知人的周身筋脉,也确信那个位置不会伤害到他的要害,也还是有些后怕,怕那龟息闭气丹麻痹他气息血脉太久,怕那刺偏他心脏的那刀又伤及了他几年前的旧伤,怕一不小心,又杀死了这个他亏欠太多的人。

“我的命这么大,岂是你们能取得走的。别忘了,你相公可是走过一遭地府的人。”他说着,没有一点心酸之词,反而温柔的笑着,用自己鼻尖蹭了蹭她的鼻尖。

她不开口,却也难掩苦涩之情,是和他气息相接了几分,又侧过头,背过了他的脸,靠着他的肩膀,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此刻无地自容的窘迫。

“当年,我就是在这床榻上,从张人凤,变成了江阿生。你我一前一后,在这船上,你告别了前生,我却决定假扮成他人。你曾是空心的杀手,而我却变成了被仇恨包裹的木偶。你不亏欠张人凤了,你亏欠他的,已经帮还给他了。现在,是江阿生,亏欠你了。阿静,从今往后,我们便是相依为命了…”他低声缓缓说道,悠悠的,仿佛那过往的血腥,如轻描淡写般,被岁月吹散,现在剩下的,只有面前的人儿,那真实的,可以感受的,是她的呼吸。

一声啜泣,她有些晕红的眼眶,转回头,看着那个如赌咒般倾诉着的男子,如今的她,仿佛置身于,那可以缓解肉身割裂疼痛的幻境,人心隔着人群在流亡,直至你爱上一个人,他所在的方向,和你所在的地狱,只隔了一个寥落的前半生。

没有千言万语,从她眼角滑落的热泪已经告诉了他答案,“好。”短促却珍重的一个字,她哽咽着说道。

他用手轻拭那泪痕,一个吻落在了她的额头上,两人都有些释怀的不再出声,他伸出双臂,将她整个人都拥入怀中。

在李鬼手处又修养了一些时日,两人都恢复的差不多了。

江阿生期间更是回了市集的家一趟,家里是有些狼藉,还剩下未完全清洗完的血迹,和那沉眠地下的八十万两黄金,他花了些时间收拾好残局,又向闻讯赶来的大娘草草解释,毕竟相处了快一年,也是有些感情,辞别之际,还赠予了大娘一些银两,为了她的安危,阿生嘱咐大娘勿再向他人道起有关他俩的传闻,“大娘,日后若有人问起我和娘子,你就说,那一家子一声不吭连夜搬走了。”说着他看着这个对他们好过的长辈,有些心酸的微笑道,“你离我们越远,越安全。”说罢,又抱了抱大娘,便带着一些帮工驮着行李离开了这熟悉的方寸之地。

大娘看着远远离去的人影,心里暗自叹息,“苦命的孩子啊,你和阿静,希望你们能好好的。”摇摇头,看了看变回空荡荡隔间的屋子,和一年前阿静来时,仿佛丝毫不差。

江阿生把这些身外之物都让人放在了离皇城不远的一个幽静小筑里,这本就张家的别院。

原来自从黑石踏破张家府邸后,他一直借用外戚的名声在打理这些事。

这些年间,他学会了从光明磊落的朝上君子,变成了那黑暗中的影子。

那日从江中救起他的船夫,本就是受过他父亲的恩惠,从河中看到张家少爷命悬一线,便将其送往李鬼手之处。

李鬼手是知道黑石的作为,也知道张家的赤子之心,日月可鉴,变帮他改头换面。

张海瑞一生忠孝仁义,也算是洪武年间的一个有担当作为的人物,张人凤早年体弱多病,张父便苦心将他寄养于昆仑山上,岁月十几载匆匆掠过,张人凤不仅习得上乘武功,更是浸染于正统道教中,文韬武略,儒,法两家河流,张人凤就是昆仑山上的陆竹,道法武学集大成者。

他手中那参差剑,更是高人用玄铁打治的,双剑一长一短,一玄一素一攻上三路、一取下三路,左右呼应,彼此回护,几近完美。

一玄是短剑,一素是长剑,倒是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也只有像他这种五脏六腑异位,而能左右开弓的不遇之才才能驾驭这双剑,参差不齐,亦真亦假,仿佛就是他这一生的写照。

二十多岁出头的他,为了辅佐式微的父亲而毅然下山,在朝堂上,他是心怀百姓的官员,在家里,他是宽厚仁慈的张家子孙,只是没想到,父亲意外得到那半具遗体。

福兮,祸之所伏,掀开了日后兵刃相见的灭门篇章。

那日被黑石四大高手夹击,若不是为了保护他父亲,张人凤也未必会落得如此下场。

或许,他命不该死,也或许,他的人生,是在他死后,才会开始。

洪武十五年那晚之后,他如挣扎在淤泥中的丧家犬,换上了另一幅面容,却拨不开面前的重重迷障。

就算是日月当空,那天的千刀万剐之痛也可以在眼前不断翻过,夜晚四下无人之时,那血溅四壁的锥心之痛,汹涌而来,滴水可穿石,仇恨,不也像藤蔓一般缠绕不依,遮蔽住头上的星空吗。

就算他仍幕后牵线运作着张家的残留的势力,他终究,是无法再以继承者的身份出现在朝廷或者江湖中。

那如果用一己之力摧毁整个黑石组织呢,他将计就计,索性接受了这个一贫如洗的身份。

可以想象一个书香门第,权倾内阁的首辅家大少爷,现在沦落到连吃一个豆皮都要眼巴巴的看几天才能买一个的下场吗。

身体发肤受的苦,哪比得上日夜被煎熬的内心啊,鸟兽虫蛾,为了求生,又何尝介意这些啊。

重生后的他,过着入不敷出的日子,他是为了伪装,也是为了惩罚自己。

从江阿生的眼里,他看到了,大明最残酷无情的一面,有钱有势的,可以轻而易举洗脱自己的罪名,低声下贱的,贫穷却像疾病一般祖祖辈辈流传给后代。

从那样的天之骄子,堕落至街头小巷,他看清了圣上所谓寿与天齐脚下的白骨累累,那朗朗乾坤阴影下的人间悲喜,不知道从什么时候,那昆仑山上习得的圣贤之道,已经无法拯救深渊中的他了,为了复仇,他何时是魔,何时又是佛。

南京城内,张人凤摇身一变,化身为一个跑腿的信差,他能够接近千家万户,你有多了解你的对手,你的胜算就多了几分。

那些人们想藏匿的龌龊之事,各家的辛秘,也被他所窥探掌握。

利用这职务,他摸清了那夜仇人们的底细,只是,当他再次看见细雨,不,是曾静,那曾经无比坚定的念头,却开始挣扎,摇晃。

在这期间,张人凤李鬼手一直保持联络,毕竟江湖中有什么微丝动静,作为大夫的李鬼手也是闻风而动,张人凤本不是江湖中人,他是朝中的第一圣手,那把参差剑,本该就在太阳之下挥舞,可经历这劫难后,这江湖,便成了他,不可不入的修罗场。

细雨是于张人凤之后来到李鬼手处易容的,当所有人都以为细雨消失时,张人凤还在搜罗黑石一行人的行踪,是啊,谁又能想到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谁又会顾虑一个死去的人,他变得更加缜密,谨慎,懂得忍耐,学会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

消息灵通的李鬼手经不住他的多次恳求,也是鬼使神差的,将细雨的下落透露给了他,没想到,他却成了这孽缘的推手之一。

石桥一别,便是生死,此番再见,莫名的,就像当日雷彬能三两下锁定细雨一般,那明厉的气度与淡淡的血腥味,竟让他有些失神。

那种复杂而熟悉的感觉,或许,就是一种因果,世界正在倾倒,曾经的受害者,拿起了刀,走向那宿敌。

他顺着曾静的意,成了亲,走了这下坡路。

他看着自己注定吞下的苦果,便是预见了将来的错,他们谁也无法躲过揭开谜底的那天。

可是谁都没有预料到,人如飞蛾,溯光而聚,那一点星火般的幸福与温暖,是包裹吞噬了两人,也是驱赶了身居心底的亡灵,曾静拯救了一念地狱的张人凤,而江阿生给了细雨那如甘露一般的解药。

“你知道我什么化名江阿生吗?”

“因为在江中死去,又在江中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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