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他比以往白了些,以至于显得更胖了,五一时刚剃的莫西干头被强压下来,梳了个偏分,右耳侧头发有些参差不齐,似沾了一团皱巴巴的毛线,看起来很假。

西服是黑色的,没打领带,可能是为了避免把脖子衬得太短吧——我是这样想的,最起码勒得太紧会让人不自在。

棺木内外花团锦簇、松柏苍翠,清亮的灯光下,王伟超像个巨型糖果,被装点得无比安详。

这副神情对一个连平常睡觉都难掩凶神恶煞的人来说过于夸张了,不太真实。

遗像搁在供桌上,稍显模糊,但人很瘦,笑容锐利如针。

烟熏火燎中弥漫着一股莫名味道,类似于幼年吃死人大锅饭时嗅到的那种香味,但是不是同一种东西我也拿不准。

站在吊唁厅的冷藏棺前,充斥脑袋的净是这些玩意儿,我甚至想,如果不是那台孜孜不倦的冷冻机,在这样一个季节,我亲爱的朋友会迅速膨胀起来,像雨后的蘑菇那样生长得硕大无朋。

午饭都没吃,我就回了平海,只来得及跟陈瑶打一声招呼。

因为呆逼说吊唁就这一天,没准儿下午就要火化。

我说这么急啊,他说是啊,是啊。

人可能是4号晚上死的,5号中午才发现,一家人悲痛欲绝、手忙脚乱,他也是今天一早刚接到王伟超他爸的电话。

也许是消息太突然,加上对方几近失声的尖利噪音,他一度以为是恶作剧,嬉笑着骂了几句。

然而很快,哽咽吹号般在耳畔炸开,除了愣了愣神,他唯一能做的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说这话时他不间断地捶着方向盘,力道不大,像初中那会儿拿鸡毛掸子敲过一摞厚作业本。

我能说点什么呢,我卯足了劲儿,最后只是仰头灌口水。

王伟超死于急性心梗,这个强壮如牛的傻逼竟和爷爷一样脆弱,难以置信,甚至有些可笑,或许哪个平行宇宙里老大爷会为他选一个牛逼点的死法,谁知道呢。

到平海时三点出头,呆逼在长途客运站外候着,他开了辆老丰田出租车,载着我直奔西南郊的市殡仪馆。

当然,路上没忘捎了俩客人。

礼金封了501,其中301是临时借的,呆逼说哥几个还攒了俩花圈,人钢厂的朋友都弄有,你不弄说不过去。

如他所说,确实如此,吊唁厅里的花圈和花篮比人都多,工会的,电工组的,首当其冲是陈建业的,摆在冷藏棺的正后方,“天妒英才”云云,署名很简单,就一个“陈建业”——据闻,此乃特钢职工的标准待遇。

大厅有个三四十平吧,稀稀落落没几个人,连哀乐都低沉得几不可闻,给人一种清汤寡水的感觉,此情此景与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王伟超他妈靠墙跪坐在地上,看见我们就要爬起来,但没成功,她本来就胖,这会儿整个人似乎都是肿的。

一早我就琢磨着安慰两句,结果话到嘴边变成了叹出的一口气。

他哥我是第一次见,架了副眼镜,文质彬彬的,说起话来细声细气,打殡仪馆门口一碰面就先让烟,兄弟俩长得挺像,其实我不止一次想象过这个曾在广州搞打口带的人会是一副什么模样。

在他引导下,我随了礼、上了香、鞠了躬,又在火盆里烧了点纸钱。

室内凉得厉害,连火焰都丧失了温度。

供桌上除了几个猕猴桃,再无他物。

没人披麻戴孝,更没有竞争般大声恸哭的热烈场面。

我不知道这对王伟超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

我们幻想过各种死法,要搞很多女人,要坐在金山银山上去死,所有这些庸俗的、注满荷尔蒙的花儿,敌不过现实的一场宿便。

呆逼问是不是待会儿就火化,好半晌他哥才看看表,说:“得看情况。”

大概过了十来分钟,哥几个杵门口抽烟时,王伟超他爸领俩道士进了门,他冲我们点点头,示意从松花江上往外搬东西:煤气罐、煤气灶、黑炒锅、大铁勺,外带一大兜白芝麻,少说得有两三斤。

芝麻当然是用来炒的。

关门闭窗,停了哀乐,熄了灯,在微弱的烛光和炉火下,俩道士载歌载舞。

说来好笑,我一度以为他们会一直这么跳下去,直至筋疲力尽、吐血而亡,不想没个三两分钟,两人便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男道士操上铁勺,开始翻炒——既便如此,掺着芝麻焦香的糊味己遍布整个房间,不知这算不算技术性失误。

女道士绕着棺木踱上一圈后,就着翻炒的节奏,重又开始肢体表演。

每跳一下,她都要惨叫一声,像被铁勺搅动了内脏。

肥肉颠动着,甩出巨大的阴影,攀上花圈,又被抛到墙上。

越发浓郁的香气中,我竟有些昏昏欲睡。

还好男道士一声怒吼,警告了我,他在遗像前洒上一杯酒,便唱了起来。

调子应该是来自哪个剧目,很耳熟,可惜吐字不清,又带点张岭或山西口音,费了好大劲我才听了个大概。

他嘱咐年轻的鬼魂在阴间要好好生活,勿牵挂家人,这些上好的芝麻种了,要好好种,等哪天丰收了就回家看看。

灯亮时,大家似乎都有些迷瞪。

王伟超他妈仰脸斜靠在墙上,半张着嘴,凝固了一般,她那花白卷发下的惨白脸色我大概会铭记一辈子吧。

经确认,王伟超他爸说今天炉位不够,要等明早第一炉。

这位前副段长皱着眉挥了挥手,仿佛谈论的不是儿子,而是车间里的一锅铁水。

帮忙收拾好东西,我们便告辞,出了殡仪馆。

呆逼受指派,先去送王伟超娘舅家的俩亲戚,哥几个只能蹲在柏油路的树荫下傻等。

身后是麦田,焦黄得如一片火海,远处传来柴油机的轰鸣,我极目望去,却不见踪影。

短暂沉默后,呆逼们开始扯皮,比如把麦子点着了会咋样,比如冷藏棺一天租金多少钱,能不能用来练玄冥神掌。

夕阳逐渐隐去,但灼热依旧,当然,此时此刻,灼热多少会让人舒服一些。

王伟超前一阵过生日时给我打过电话,说在哪哪哪喝酒,当时有傻逼嚷嚷着让老秃逼滚回来,我心说我爹过生日我都没回呢,装什么逼啊。

王伟超大着舌头,说近期要到平阳玩,“你可得招待好了!”

“还有——”他像是寻思着什么,“要看你们乐队演出!别一天净会吹牛逼!”

在镇上溜达一阵,最后还是回市区找家小饭店,撸了点串儿。

两瓶老白干只下了一瓶,大家都有些意兴阑珊,哪怕个个表现得跟害了甲亢似的。

席间话题天南地北,什么月全食、海南大佛显身、魔兽世界公测云云,口水都能烩一锅汤。

等放下酒杯,又实在无话可说的时候,总算有人提起了王伟超。

他倒也没说啥,只是把“王伟超”三个字和语气词连到了一起,但这足以像颗深水炸弹,让所有人从孜然和酒精的海洋中抬起头来。

然而关于人生,谁又能说点什么呢?

临上车,我问那俩道士炒芝麻啥意思。

“你想啊,”呆逼说,“芝麻炒熟了还能发芽吗?别王伟超,就爱因斯坦来了也种不活啊。”

他说得平常,我却不由想到那张惨白的脸,登时打了个冷颤。

一帮人商量着去哪儿玩,唧唧歪歪的,始终没个定论。

过桥时,有呆逼说上宏达打一炮,大家都嗤笑起来。

我这才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光。

夏日啤酒花园沿着大堤一溜儿排开,与去年相比并无不同,而作为方园几公里最大的光污染源,宏达主楼像块巨大的墓碑,在闪烁中一次次地点亮半个夜空。

太亮了,我觉得。

就是在宏达路口等红灯时,银灰色毕加索从右后方,即东南方向的辅道驶了过来。

当时我正扭脸看酒店墙上五光十色的电子屏幕。

亮如白昼的灯光下,那种熟悉感攀着视网膜由远及近,似一朵高清镜头里无声绽放的花。

我就那么怔怔地看着它擦身而过,一个左转弯后,消失在车流中,整个过程顶多十几秒。

毕加索车窗半开,坐在驾驶位上的当然是母亲,至于车里还有没有其他人我就不知道了。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从方向上判断,它只能是打酒店停车场开出来的。

最大的可能是,母亲在河滩上吃烧烤了,或者说我可以肯定,母亲是在河滩上吃烧烤了,但说不好为什么,既便如此,心里还是一阵莫名烦躁。

等有呆逼捣我,问去捅台球还是唱歌时,我才意识到已穿过俩路口,回头望去,宏达大酒店依旧在半空中闪烁不停,仿佛老天爷精心布置的一个大型捕虫灯。

半拉阴影里,母亲披散着的长发舞得煞是欢快,白玉般的脸颊惊鸿一瞥。

我打了个喷嚏,紧跟着又是一个。

好说歹说,呆逼总算是把我放到了平海广场,他们说,你个逼真不够意思。

如他们所说,确实如此。

广场上载歌载舞,地面都隆隆作响,我扫了眼那些花样百出的人们,径直去了红星剧场。

有演出,观众也还凑合,《风还巢》还是什么,反正郑向东正杵台上,半耷拉着的头套使他看起来像脑袋上套了只黑丝袜。

但母亲不在,张凤棠说可能在办公室,完了又损我说表姐结婚我都不回来。

尽管不情愿,我还是冲她笑了笑。

团长办公室黑灯瞎火,好在会议室亮着灯,我一路小跑,开了门,结果是一琴师在玩空当接龙。

他也不知道母亲去哪儿了,但肯定不在办公室,打五点钟吃完饭他就耗在这儿了。

他问我咋下毛片,我没理他。

楼下停车场也不见毕加索,搁门口台阶上一坐就是小半个钟头,最后忍无可忍,我给母亲打了个电话。

响了五六声才接,她问咋了,我问她在哪儿,“剧场啊。”

她说。

我希望她能再说点什么,但母亲笑笑便没了言语,只有一口若有若无的呼吸萦绕于耳畔。

我突然就有些生气,或者说恼羞成怒,仿佛殡仪馆里烟熏火燎的冷空气一股脑从体内涌了出来。

“啥剧场?”我站起来,用力地甩动胳膊,“我咋没见你!”话音未落,刺目的光线从大门口扫来,接着自动栏杆就升了起来。

不等停好车,母亲就问我咋回来了。

我没吭声。

于是下了车,她又问了一遍。

说这话时,她一边从车里拿东西,一边扭脸看了我一眼。

“有事儿呗。”我说。

母亲一步步走近,高跟鞋的叩地声在周遭模糊的喧嚣里显得极为空荡。

她穿了一身鹅黄色针织长裙,腰前系了个大蝴蝶结,伴着手袋和阴影,在行进中轻轻晃悠。

在离我半米远的地方,她停下来,没说话。

我“嘿”地一声喊亮了停车场的声控灯,说:“王伟超没了。”

母亲当然很惊讶,反复确认了两遍,我说是的,就是钢厂那个王伟超,练过田径,来过咱家,嗓门大,爱吹牛,胖得忘乎所以,前两天心肌梗塞死他娘了。

母亲靠过来,攥住我的手捏了捏。

她张张嘴,只是叹了口气。

“刚回来?”最后她说。

“吊过唁了。”我看着远处艨胧的灯火。

“走,吃饭去!”她捞住我胳膊就往外面走。

“吃过了啊。”

母亲停下来,看看我,又吸吸鼻子:“嗯,还喝了点儿。”

“你还没吃?”我勉强笑笑。

“没呢。”母亲吁口气,放开我,“那就回家吃吧。”

我没说话,看了看手机,八点将近过半。

母亲嘱咐我等会儿,她得去趟办公室。

我径直坐回台阶上,有没有点头自己也说不好。

母亲“噔噔”地上了楼。

我下意识地回头瞥了一眼,可能长裙比较修身吧,腰臀曲线有些突兀,浑圆的屁股在脚步声中左右摇曳,像是要跳起来。

不等回过神,母亲己行至楼梯拐角,做贼心虚般,我赶忙催她快点。

“多快?再快不等人上楼?”她笑了笑。

十几秒后,《寄印传奇》响了起来,起初声音很小,后来就慢慢大了。

或许是在楼道里,听起来说不出的空灵。

好一会儿母亲才接,她应该上了三楼,铁闸门隐隐响了两声,随后便没了音。

我站起来,踱了两步,又坐了下去。

一溜烟儿的功夫母亲就下来了,但她说还要去剧场交代点事。

等真正开车出发,基本八点四十五。

我问她是不是老这样,这都快九点了还没吃晚饭。

“例外例外,”她笑笑,小声说,“出去办了点事儿。”至于是什么事,她并没有说,反是谈起了王伟超,问他家人咋样。

“还行吧。”我说。除此之外,我还能说点什么呢?

“唉,真是……”母亲连叹两声,半晌又说,“你们在外面,父母不知有多操心。”

我没说话。

“听见没?”她歪了歪脑袋。

“听见了。”我只能拖长调了。

母亲切了一声。

“那你刚刚去哪儿了?”许久,我终于问。

“丹尼斯啊,给你奶奶买了点柚子,人家只吃酸的现在。”

“还以为你上大堤上吃烧烤了。”我觉得自己瓮声瓮气的。

“咦,你见我了?”

“那可不。”我以为母亲会扭过脸来,然而并没有。当然,我也没扭脸看她。

“哦,来了个朋友,”余光中,母亲捋了捋额前的头发,“找酒店,安排了住宿。”

声音很轻。

她身上香喷喷的,不知是来自于香水还是化妆品亦或是什么洗发水、沐浴露之类的东西。

我真说不好。

我吸吸鼻子,好一阵才笑笑说:“不会是梁致远吧?”这笑干巴巴的,我也希望它能更生动点,但很遗憾——超出个人能力了。

“啥啊?”母亲问。她撇脸看了看我。

我埋头抠着手机,没说话。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没听清。

我不知道她右侧脖颈处的斑痕是不是梁致远留下的。

甚至,我不知道那玩意儿是不是仅仅来自于我的梦境。

“咋了?”母亲又问。

我抬起头。

她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光影中,脖颈细长而柔和,晚风溜进来,柔软得似要化掉。

近乎憋着一口气,我说:“王八蛋,再他妈乱来老子宰了他!”

也不是“说”,应该是“叫”,我感觉口水都在头昏脑热中喷了出来。

“说啥呢你!”母亲在我胸前捣了一肘,劲儿不小,还真有点疼。之后,她像台遥控摄像头那样接连扫了我好几眼,说:“呸呸呸,快!”

我没说话,只是揉了揉眼。

“听见没?”她作势要再来一肘。

我只能“呸呸呸”。

母亲切了声,撇过脸去,一会儿又叹口气。“咋给你说的,别糟践自个儿,有的小人啊……”她没说下去,而是拐进了小区。

我呆坐着,半晌没说一句话。

下了车,母亲吩咐我从后车厢里拎东西,山药、柚子、肋排、羊肉、酸奶、啤酒,大包小包,可得有三四十斤。

我笑着问她咋知道我要回来,母亲白我一眼,反问我洗手没。

我丈二摸不着头脑。

她怪我啥也不懂,“吊完唁不拿白酒洗洗手?”

我打个嗝说洗过了,确实洗过了。

然而这一劫还是没能逃过。

就我在厨房帮忙热粥时,母亲翻箱倒柜找了几根小红绳出来,说明天再去殡仪馆套胳膊上。

没问题,行啊,无所谓。

谁知一碗粥没喝完,她突然问我随礼了没。

随了啊,能不随么。

她问我哪儿来的钱,我说借的,她眉毛一下就竖了起来:“丧礼钱能随便借?真有你的!”

第二天的火化仪式没怎么看,不是心理承受能力差,而是这类生离死别的场面我确实喜欢不来,更何况王伟超他妈在憋了一天后再也憋不下去了。

这位面红耳赤的中老年妇女一度嚎得气若游丝、昏厥过去,在被抬到休息室后,又突破重重阻挠再次扑倒在冷藏棺上。

她梗着脖子,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连一向稳重老练、甚至对儿子的朋友有些冷酷无情的老王都佝偻着身子,一个劲儿地抹泪。

也就王伟超他哥尚能独当一面。

在火化搞了半个多钟头后,我进到后台给王伟超烧了几盘磁带,一盘盗版的Nirvana精选集,两期自由音乐的附赠合集,一盘The pixes,正版的也有,《欲火中烧》和《上楼就往左拐》。

这儿乎是我精挑细选的所有家当了。

谨慎地擦干泪,我才走了出来,经过火化窗口时并没有停下。

九八年记大过后,王伟超就被踢出了田径队,也没比我多待几天。

据说中招前他曾试着报考本校的体育生,主攻短跑和三级跳,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毕业之前的多半年时间里,我们难免要照几回面,但彼此之间再没说过话。

唯一的例外是九九年初夏的体育加试,我和王伟超正好邻组,各带一个小队。

1000米测试前,我上主席台交名单时,他正在签字,我只能站在旁边等。

签完字,他冷不丁地转身,冲我笑笑说:“待会儿你可跑鸡巴慢点儿,别大伙儿都跟不上,那就去蛋了!咱这是考试,不是比赛!”

至于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完全没了印象,只记得哨子一响我就卯足劲儿狂奔,400米的跑道超了第二名多半圈儿,事后差点被老师批死,不知道这算不算王伟超的阴谋得逞?

墓园离殡仪馆并不远,只需从后门出去,沿着柏油路走上个一两公里。

没有摔盆儿,没有引魂幡,没有披麻戴孝的贤子贤孙,没有奏乐和鞭炮,没有舞龙舞狮,没有脱衣舞。

只有稀稀落落的十来个人,顶着骄阳,在柴油机的轰鸣和农忙的粉尘下,顺着农户们空出的蜿蜒小径,一步步进了慕园。

骨灰存进了骨灰堂。

我问这算不算埋了,呆逼们有说算,有说不算,所以王伟超到底有没有入土为安我也说不准。

回来的路上,一个收猪的三轮车侧翻,不等收猪人爬起来,七八头二师兄便迈过晒着小麦的柏油路,叫嚣着往麦田狂奔而去。

我们停下看了好一会儿,足足抽了两三根烟。

如果——我是说如果,能来瓶凉啤酒的话,那就更好了。

当晚,哥几个提了点东西,一起去了趟王伟超家。

他爸不在,他妈在卧室躺着,他哥一个人搁客厅看电视。

《大宋提刑官》,我以为这剧早播完了,没想到还在演,真他妈长。

点了烟,他哥便招呼我们吃水果,理所当然,没人碰。

卧室隐隐传来说话声,应该是有其他人在,不过他哥还是冲里面喊了一嗓子,说谁谁谁来了。

他妈好像应了声,听起来像镰刀擦过了磨刀石。

僵硬地坐了一会儿,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几句。

电视剧,平海和广州,工作。

他哥还在广州做生意,具体捣鼓些什么我也没听清,说是结婚两年了,南方姑娘,至于这次媳妇和孩子有没有跟回来我就不知道了。

大部分时间里他在抱怨广州的种种缺点,说生意不好做,想回来发展什么的,直到某呆逼提到那边的娱乐业,他才笑逐颜开,说广州的花花世界猴赛雷。

大家都笑了起来,虽然有点傻。

就在我们的笑声里,王伟超他妈走了出来,被俩女的搀着。

确切说是俩女孩吧,网脸的略胖,留着个波波头,另一个脸型不好说,瘦瘦高高的,挺精神,就是头发太短,比我的长不了多少。

说实话,这俩人有点眼熟,从她们一出来呆逼们的对视便知一二,不过我并未细想,或许是没兴趣吧。

没客套两句,他妈就提起了王伟超,这当然在意料之中,只是此种意料完全忽略了嗓音的杀伤力。

她现在一开口就让人想到雪地泥坑里打着滑的木轴轮子,粗哑、低沉,吱吱咛咛的。

她说王伟超那天上中班,结果不到十点就回来了,先在自己房里听歌,声音开得老大,后来跑到客厅看电视,闹得更凶。

他爸上厕所时说了他两句,他倒没像往常那样顶嘴,但依旧我行我素。

她出来时,王伟超在吃火腿肠,她说想吃啥不能做点,他没吭声,她就又回去睡觉了。

早上也没人管,中午喊他吃饭时……

话到这里恐怕是再也说不下去了,王伟超他妈仰着脸,眨巴眨巴眼,强忍着没有落泪。

但谁都知道,快了快了,像即将决堤的大江,积蓄的只会是破坏力。

他哥瘫沙发上,一连换了几个台。

呆逼说活塞赢了啊,他哥说赢了,韦德太菜逼。

像是为了配合他的话,华莱士追着韦德来了一记惊天大帽。

举场欢腾。

几乎与此同时,他妈在俩女孩的安慰中恸哭起来。

雪崩一样的哭声。

我们挺直脊梁,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谁都没说话。

好在哭声没持续多久,他妈就抽泣起来,两三声后,她说:“……他还是一个人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俺孩儿一个人可怜啊……得给他配一对啊……”说这话时,她左右开弓,死死拽着俩女孩的手,只瞧一眼我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就这一眼瞥过去时,短发女孩也往这边扫了一眼,虽然不知她在看什么,我还是迅速移开目光,再没撇过脸去。

他哥总算对这位悲痛欲绝的中年妇女作出了反应,他说:“行了行了,瞎说啥啊,咋给你说的?啊,咋给你说的?”

这么说着,他把手里的遥控器转得飞快,简直让人眼花缭乱。

安慰他妈休息后,我们便起身告辞。

俩女孩也跟了出来。

逼仄的楼道为这段昏黄的旅程提供了一些不错的话题,几个人叽叽喳喳的。

我走在前面,始终未置一词。

然而,很快,圆脸女孩就叫住了我,她一连“哎”了好几声,说:“你是严林吧?”

我脚步没停,回头仓促一瞥,说:“哦。”

“真是一点没变!”

她笑了起来。

于是银铃般的嗓音便回荡在楼道间,大晚上的,真谈不上悦耳。

她说她是xxx呀。

说实话,脸是有点熟,但名字嘛,完全想不起来。

不过我还是点头,笑了笑。

“你不早结婚了?”有呆逼说。

“打听得挺仔细啊,给你说吧,孩儿都快会打酱油了!”她又笑了起来,接着,喘口气,又说,“猜猜这是谁?”

我没回头,但能够想象她的动作。

呆逼们有些迟疑,她也没等他们开口,而是快速点了我的名:“严林,猜猜这是谁?”

我只好扭脸看了一眼。

昏黄的灯光把一切都搞得很昏黄,除了灯泡周围横七竖八的广告签章,所有物体都是模糊的,包括短发女孩,我觉得她可能笑了一下,但又拿不准。

我笑着摇了摇头,只想低头快走。

“还真不认识了啊,这是邴婕啊!我们二班的邴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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