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陆永平家出来才十点多。
在街上溜达一圈,我上了环城路。
初秋的日头有些气急败坏,在柏油路上铺开一道没有尽头的白光。
两边的玉米苗黄绿相间、参差不齐,不时闪过的几汪水洼让人误以为它们是新型的水生作物。
老树没剩几棵,多是些新栽的树苗,手腕粗,此刻正溜着脚下的白光无限铺延。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猛然发力。
随着抬臀弓背,耳边响起呼呼风声,飞速掠过的树苗让人恍若陷入时间的矩阵。
我仿佛又回到了跑道上,只是连那快速吸入肺部的氧气都带着股破败味道。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大腿传来阵阵刺痛我才停了下来。
挥汗如雨。
气喘如牛。
我撂下破车,踉跄着在沟渠旁坐下。
远处的青色山峦像是老天爷吃素后拉下的一泡屎。
其中若隐若现的卫生纸就是闻名全国的水电站。
它们在一起,多么的相得益彰。
早上七点多王伟超就打来电话,约我上城里玩。
我说有事。
他说有鸡巴事。
我说真的有事,很要紧。
他笑着说邴婕也在,有重大事项宣布。
我说下次吧,就挂了电话。
我真的有事。
我把手伸进裤兜里,直挺挺地躺了下去。
水泥板有些硌人,悠远的天空像面明晃晃的镜子。
我真的有事。
在肚子的再三催促下,我回了家。
胡同口停着陈老师的富康。
没进院子就听到小舅妈夸张的笑声。
看我进来她笑得更欢了:“干嘛去了,我的小少爷?”
她的俏皮似乎和香甜一样与生俱来,除了红着脸我毫无应对之策。
饭间三个女人谈着莫名其妙的话题,我只能闷声不响地往嘴里扒饭。
电视里播着本地新闻,同样粗制滥造地好大喜功,唯一的特色就是口头禅“我市”。
突然小舅妈指着电视说:“都是王淑娴这个贱人,要不咱工资早涨了!”
我抬头瞄了一眼。
一个身着天蓝色西服的女人在一群奇形怪状男性的陪同下,正对着一栋建筑物指指点点。
这栋建筑我认识,是我们学校新近竣工的学生宿舍楼。
这个女人我也有印象,是平海市教育局新晋副局长。
陈老师呸了一声,说有学生在,让小舅妈注意下形象。
小舅妈吐吐舌头,偷偷踢了我一脚。
母亲笑了笑,说:“她老公不是公安局副手么,这不符合公务员任职回避吧?”
陈老师忿忿然:“狗屁任职回避,那陈建X夫妇还都是一把手呢。瞎骗骗老百姓罢了。”
正是这样。
在我古怪的昨天——一如离奇的当下——有一种普遍的娱乐,人们喜欢指着荧屏上的各色人物,谈论他们不为人知的一面,说一些诸如谁被谁搞掉了的话。
这种话题总让我兴奋,好像自己生活在电影中一样。
但那天,我却有些心烦意乱,胡乱扒了几口饭就出去了。
烈日当头。
老槐树下还有点树荫。
俩小孩在打弹球。
于是我就走了过去。
没一会儿,房后老赵家媳妇也来了。
她端着米饭,要喂其中一个小孩吃。
这小孩就边吃边玩,看得我想踹他两脚。
老赵家媳妇姓蒋,时年二十八九,我一般都叫她婶。
隔壁院就是卖给了她家。
爷爷住院时她还垫了100块。
蒋婶个子不高,挺丰满,性子火,嗓门大。
有时隔几条街你都能听到她在家里的吼声。
那天她穿了条粉红的七分马裤,蹲在地上时俩大腿绷得光滑圆润,连股间都隐隐夹着个肉包。
我就忍不住多扫了两眼。
“乖,快吃,”她用勺子敲敲碗,狠狠剜了我一眼,“再不吃林林哥就给你抢走了。”
我这才发现她早已俏脸通红,不由赶忙撇过头,连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在这时家里的三个女人出来了。
一时花枝招展。
蒋婶就夸母亲跟个大姑娘似的,害得她呸声连连。
小舅妈挽上我胳膊,邀我同游。
无论她们去哪儿,我逃开都来不及呢。
母亲看了我一眼,说:“让他在家看会儿书吧。”
陈老师就笑了笑:“那活该你看门儿的命。”
我本想在床上躺会儿,迷瞪间竟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我总忍不住去攥兜里的东西,想把它拿出来瞧瞧。
但它好像死死焊在我的腿上,怎么也取不下来。
再睁眼已将近四点。
我愣了半晌,洗把脸,又站在院子里唱了首郑智化的老歌。
骑车出门时,阳光惨白而刺目。
同早上一样,陆永平还是不在家。
不过这次他妈在。
老太太瘦瘦高高,脸窄窄的,说话却细声细气,老给人一种搭配失调的错觉。
我进门时,她正带着个小孩,应该是陆永平的侄子。
看见我,她赶忙站起来,脸上绽开一朵花:“哟,林林来了。”
我说来了。
我打了几句哈哈就没话说了。
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
小表弟在一旁跟人干四角。
许久,我说:“我姐呢?不说十一回来的吗?”
老太太说:“没有,部队临时有事儿,给召回去了。这都快一年了,连个人影儿都没见着。”
我说:“哦。”
我想说“我也挺想她的”,又觉得这样说未免有抄袭电视剧的嫌疑,就生生打住了。
“那——”我环顾了下四周,茂盛的葡萄藤依旧遮天蔽日,“那我走了。”
老太太又起身:“就在这儿玩呗,好不容易来一次。我这儿脱不开身,宏峰,给你哥拿水果!”
陆宏峰吸了吸鼻涕,愣了愣,才朝屋里奔去。
我赶忙撤了出来。
陆永平在家排行老大,下面有两弟两妹。
据姥爷说,他父亲去得早,他母亲又担不上事,陆永平不得不早早辍学,给家里挣工分。
有次大雪纷飞,家里没了煤,十四岁的陆永平拉着一板车煤跑了二三十里地。
这一来回就是一天一夜,路上除了窝窝头和冷水,便是大地苍茫和北风呼啸。
“这娃得受多大苦啊。”
姥爷说着叹了口气。
这事母亲也讲过,不过已经变成了纯粹的励志小故事。
总之,陆永平就是长兄为父的绝佳典范,他父亲过世时最小的妹妹才刚断奶。
当然这类事我一向不放在眼里,总觉得难脱编出来教训小孩的嫌疑。
刚蹬上车,就在胡同口碰上了张凤棠。
她骑着小踏板,从遮阳帽到纱巾,把自己裹得像个阿拉伯酋长。
以至于当她停车鸣笛时,我都没反应过来。
她问我干啥去。
我说回家。
她说这么急啊。
我说哦。
她说好不容易来一次,就回来嘛。
神使鬼差地,我就跟她回了家。
看张凤棠进来,她婆婆说:“回来了。”
张凤棠嗯了一声,又似乎没有,反正她一溜烟就骑了进去。
她婆婆抱着小孩起身,一边颠着,一边学着小孩的口吻:“小毛孩,回家咯。”
经过门口时她对我点了点头:“林林你玩儿,我到那院一趟,孩儿他妈也该回来了。”
等张凤棠停好车出来,院子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在张凤棠招呼下,我进了客厅。
陆宏峰手里攥着个苹果,看见我就递了过来。
“小宏峰真是懂事儿了,”张凤棠摸摸他的头,转瞬声调却提升了八度,“鼻涕擤干净去!说过你多少次!吸溜来吸溜去,恶心不恶心!”
评剧世家的孩子难免要受些训练,据母亲说张凤棠早年还跟过几年戏班子。
她天生高亮的嗓音在跌宕起伏间像只穿梭云间的鹞子。
不等她扬起巴掌,陆宏峰哧溜一下就没了影。
“林林真是稀客啊。”张凤棠摘掉墨镜。
“我姐不是回来了吗?”
“哪那么容易,部队有事儿。”
“哦。挺想她的。”
“哟,你嘴真甜,以前咋看不出来?”
我没话说了,就咬了口苹果。
张凤棠卸下阿拉伯人的装备,再现清凉本色。
“坐啊。”
她说。
犹豫了下,我还是缓缓坐下,腿绷得笔直。
“我姨夫呢?”
“我说啥来着,还真是跟你姨夫亲呀。”
张凤棠翘起二郎腿,绸裤的黑褶子像朵陡然盛开的花。
我又猛啃两口,强压下把苹果扔她脸上的冲动。
张凤棠却又继续:“谁知道他死哪儿去了。”
她轻晃着腿,殷红的指甲透过肉色短丝袜闪着模糊的光。
突然,她身子倾向我,压低声音:“说不定上你家了呢。”
我腾地起身,却忍不住咧了咧嘴。
张凤棠笑着问:“咋了?”
居高临下地扫了眼那白生生的胸口,我把脸撇向窗外:“上个厕所。”
那天张凤棠死活要留我吃饭。
我百般推辞,她就拉长了脸。
真是没有办法。
几个凉菜,熬了点小米粥。
陆宏峰人中通红,让我烦躁莫名。
张凤棠问她的手艺比起母亲来如何,我支吾了半晌。
她就给了我一肘子,说:“到底是妈亲啊。”
就在这时,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
陆宏峰似要起身,张凤棠踢了他一脚。
我抬头瞥了眼日光灯,总觉得这灯光耀眼得有点夸张。
随着那经典的脚步声渐渐逼近,门帘撩起。
张凤棠问:“哪儿去了你?”
陆永平说:“管逑多。”
张凤棠扫了我一眼:“你亲外甥问呢,我才懒得管你。”
陆永平这才发现了我,不无惊讶:“小林来了啊,啥事儿?”
我放下筷子,又拿了起来,转过身:“还以为我姐回来了呢。”
陆永平瘫在沙发上,脖子上挂个绷带,左胳膊套在里面。
我也不无惊讶,甚至眼皮都跳了起来。
关于表姐,陆永平重复了一遍他的家人对我说过的话,然后问:“你来这儿你妈知道不?”
说着他就起身走向电话机。
张凤棠冷笑两声:“看你姨夫多积极。”
我忙说:“不用,我妈知道。”
陆永平放下电话,说知道就好。
张凤棠又笑起来,脸都红彤彤的。
陆永平也跟着呵呵两声,在饭桌上坐下:“咋,没我饭?”
张凤棠板着脸:“谁知道你吃了没?”
陆永平抬了抬胳膊:“拆鸡巴个石膏拆到现在,我哪来的功夫吃饭?”
“哟,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多大功臣呢。”
陆永平不搭茬,操起筷子夹了块黄瓜,嘎嘣脆响中环顾了下四周:“小宏峰呢?”
我忍不住问陆永平胳膊咋回事。
张凤棠柳眉都挑了起来:“你不知道?”
我摇了摇头。
她就笑了起来,足足有半分钟。
在陆永平连“嘿”几次后她才止住笑:“你姨夫多厉害,打个架从人家里撵到……”陆永平突然起身,张凤棠顿时闭了嘴,又深呼了口气:“坐下,我给你盛粥去。”
张凤棠一走,气氛有些冷清。
我感到手软绵绵的,像抹了滑石粉,筷子都有点握不紧。
接连夹掉两次菜后,陆永平问我怎么了。
我埋头喝粥,没吭声。
他说:“这就对了,以后没事儿多往家里跑跑。亲戚孩子这么多,姨夫最服的还不就是你。”
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抬头又瞥了眼日光灯,它确实有些耀眼了。
后来陆永平开了瓶白酒,我也喝了罐啤酒。
只觉得头顶耀眼的光惨白得如同定格的闪光灯,而这记忆的一帧也像被谁偷偷扯出爆了光。
可能是收拾碗筷时,也可能是饭后闲聊,在抱怨我们喝酒后,张凤棠说:“看你姨夫,现在多干净,赶上在羊毛衫厂那会儿了。呲牙让你亲外甥瞅瞅。”
陆永平刷地红了脸——当然也可能是酒精作用,脸本来就是红的——却又笑了笑:“你姨废话忒多,也不知道是哪儿痒痒了。”
张凤棠说:“咋,又想借酒发疯,来啊。”
陆永平点上一支烟:“当孩子面儿不跟你一般见识。”
张凤棠哼道:“瞧你德性,你那点事儿我只是懒得说。”
陆永平咚的一拍桌子,却又压下声音:“你自己干净?”
或许打了个招呼——当然,也可能没有——我站起来就往门外走。
陆永平说:“急个屁,再玩会儿呗。宏峰?小屄蛋子儿跑哪儿去啦?”
张凤棠像挺机关枪:“你鸡巴嘴不能干净点,妈个屄的。”
陆永平摇摇头:“不跟你一般见识。”
完了又拉住我:“姨夫送你。”
我说骑有车。
张凤棠冷笑:“看你姨夫,真跟亲儿子似的,多积极。”
陆永平没吭声。
我回头的一瞬间,他似乎伸手点了点张凤棠。
刚出去,屋里就炸开了锅。
陆永平说:“早知道上次阉了魏XX,给鸡巴塞你屄嘴里,看你还逼逼不逼逼?”
张凤棠尖叫着,骂陆永平混蛋。
一阵噼里啪啦、鬼哭狼嚎。
我推上车就往门外走。
蹬上车的一刹那,张凤棠似乎还在呜咽:“你找其他女人老娘管过你没?”
在胡同口我见到了陆宏峰。
他在路灯下干着四角,孤零零的。
我在旁边看了会儿,最后说:“宏峰,我走了。”
他嗯了一声,头都没抬。
家里母亲已静候多时,问我去哪儿了。
我应付过去。
她抱怨说钥匙也没带,幸亏隔壁院有人。
我置若罔闻地进了厕所,掏出弹簧刀时大腿钻心地痛。
至今我记得在橘黄色的灯光下,那戳出寸许的刀锋如一片薄冰,隐隐透着丝血腥味,却给人一种绵软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