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田蕊

从小到大,我最痛恨的就是自己的软弱。

在我的一生中,很少会主动表达内心想法。

小时候我就发现自己不能像其他小朋友一样,把手举得高高的,热情积极地回答老师提出的各种问题。

孩子们成群结伙做游戏,我不是参与者,更谈不上领导者,只是站在圈子外,默默无闻地当观众。

长大后情况并没有改观,但凡有些冲突,我总是习惯性躲避、退缩,久而久之再也不敢拒绝,不会反抗。

好听些了是乖巧安静,其实和懦弱孤僻没区别。

并不是我缺乏榜样,恰恰相反,我的母亲是一个雷厉风行、积极进取的女人。

不知什么原因,这么重要的品质没有遗传到我的身上。

更糟糕的是,我无论多想学也没有办法学会。

我努力过,可就是无法想象自己指着一个玩具理直气壮地说:“那是我的,还给我。”

我非常羡慕有勇气站起来,并且坚持自己观点的人,对他们又敬又畏。

幸运的是,低眉顺目并没有带给我太多的麻烦。

即使有人发现我好欺负,一两次后也对我的无动于衷失去兴趣,继而转移目标寻找欺负之后有反应的对象。

无论是学习还是各项竞赛活动,我没有一项拔尖,也不会落到最后一名,在人群里是个极其没有存在感的背景人物。

从某种程度上讲,这样的个性帮助我无惊无险地度过二十四个春秋。

虽然没有任何闪光点值得骄傲,然而从世俗的眼光看,温顺、安静都是女孩子的优秀品质,如果再与漂亮相结合,就更加难能可贵。

我的样貌像极母亲,修长的身材、心形的面庞、白皙的皮肤、精致的五官。

如果硬要挑毛病,眉毛稍显稀疏,就算这点小瑕疵也在纹眉后完美矫正。

从五岁起,无论谁第一次看见我,都会将漂亮这个词用在我身上。

母亲对我的样貌和性格也非常满意,大大小小每一次聚会,只要可以带上我,她都不会放过机会大加炫耀。

不是炫耀我,而是她自己。

不光是上市公司人力资源部主管,生活上也是个成功、出色的母亲。

我,就是活生生的证明。

穿着漂亮的衣服,摆出端庄的仪态,乖巧的站在母亲身边,礼貌的问候母亲的上司和同事。

母亲不经意间扫视全场,同时在我耳边低声嘱咐:“小田,抿住嘴唇、翘起嘴角,保持微笑!”

所以,我乖乖露出甜美文静的微笑。我讨厌这样的自己,讨厌这样的生活,但我从不抱怨。再一次,我痛恨我的软弱,却无能为力。

不要误会,我母亲不是那种刻薄的人。

她爱我,非常爱我。

而且,她是我的全部。

我三岁时父亲去世,财产全部留给比他小二十八岁的母亲。

我不确定他们是否因为相爱而结婚,但我母亲从此没有再婚。

衣食无忧并没有放缓她对事业的追求,对我既不忽视也不严厉。

她会为我前方的每一步铺好道路,我所要做的,就是照她的计划完成。

不是很容易,但也没有难如登天,我的母亲非常了解我。

我是在母亲公司的一次周年庆祝会上认识邵源的,那时我十九岁,在牛津布鲁克斯念预科,已经通过所有考试,拿到名牌大学名牌专业的录取通知书。

听上去我学得不错,实际上这还得多亏我母亲。

我猜做人力资源主管有很多好处,譬如找若干有经验的老师辅导我的功课,再加上我又是个听话配合的学生,每每都能保证我的成绩低空飞过。

我没有特别的喜爱或骄傲之情,但我爱我母亲,哪怕这些只是满足她的虚荣心,对我来说也足够了。

公司的周年庆祝会在市中心的五星级酒店举行,白色的亚麻桌布,昂贵的香槟,丰富的美食,还有个小有名气的乐队在一旁演奏助兴。

我跟在母亲身后微笑、聊天、接受赞扬,直到庆祝会正式开始,司仪招呼大家坐到座位我才长松一口气。

终于可以闭上嘴,静静地喝水吃东西了。

很快,我就注意到坐在邻桌对面的一个小伙子频频看向我的方向。

他很年轻、很英俊,留着一丝不苟的发型,眼睛炯炯有神。

当我们对视时,他咧嘴一笑,故意向我眨眨眼。

我羞红了脸,很快移开目光,却没有隐藏脸上的微笑,晚饭结束后,他走过来自我介绍。

我认识了邱源,被他的英俊、健谈以及朗朗笑声吸引。

当时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的家人是谁。

他要我的名字、微信、电话号码,但我只说了名字。

母亲曾经嘱咐过我,不能轻信任何陌生人。

我已经成年,而且不觉得邱源是坏人,但那时母亲就在我身旁。

虽然看上去她在忙着和其他同事聊天,但永远不能低估我母亲一心多用的本领。

邱源并不介意,又亮出他的招牌笑容,临再见时说我们还会再见面。

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回学校之前刚好赶上搬家。

我在母亲事无巨细的计划下,一步步负责将家里的物品分类、打包,联系搬家公司,旧房子清空后又忙着安置新家。

就在我回学校前一天,母亲提到邱源,说她不知道邱源对我感兴趣。

他通过朋友的朋友认识了我母亲,问起我的情况,我想起他说过会再见面的承诺。

母亲还是很高兴的,邱家是她公司的重要客户。

母亲也做了些调查,了解到邱家家庭优渥、为人处事也口碑很好。

他们各个有主见、自信、雷厉风行、说到做到。

邱家人看中的是成就,而非金钱。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她完全支持我们的恋爱。

四年后我拿到荣誉学位,也在这一年嫁给邱源。

我,田蕊,软弱无用的田蕊,一个和邱家人的优秀品质边儿都不沾的人,进了邱家大门。

仔细想想,这是一件非常讽刺的事儿。

四年的时间让我更加了解邱源和他的家人。

这家人是自我、自信、自傲的代名词。

他们想要什么,就会设定目标努力争取,直到心想事成。

而我,在他们坚忍强大的力量下,弯下腰身,直到脑门碰到地面。

当我坐在狭小的办公室,耐心等待邱源回到他的电话时,这个想法一直在我脑海中盘旋。

他五分钟前打电话给我,可是还没说两句话,就让我稍等片刻。

我安静地望向窗外,注意到天边的乌云正在积聚。

其实看到手机上的来电显示是邱源时,我就已经有预感他要说什么。

我的车昨天放到店里做保养,今天早上邱源开车送我来上班,他说五点左右会来接我。

很明显,他打电话告诉我会迟到。

“嘿,小田,对不起,”邱源终于拿起电话,在那头急忙说。

“没关系。一切都好吗?”我关切地问道,猜测刚才谁在和他说话。邱源脾气不小,打断他的电话还是得需要些勇气。

天际边大片大片乌云越来越近,一道闪电划破厚重的阴云。我眨了眨眼睛,等待两三秒,轰轰雷声如期而至。

“哦,是的,一切都很好。听着,我要迟点来接你。邱渭想让我看一处地产,所以我现在还在忙。”

邱源听起来心烦意乱,语速也很快。

他没有注意到我声音中的焦虑,但我却知道邱源说的一定和新的房地产开发项目有关。

邱家是个多方面的金融机构,有自己的房地产部门,由邱源和他的哥哥邱渭负责。

邱源在做新项目时总是很兴奋,夜以继日、玩命工作。

我转过身移动目光,看看电脑上显示的时间。

快六点,他已经让我等了那么久吗?

我有些意外,不过也能理解,说道:“好吧,我等你。我也有很多事要做,今天收了一大堆邮件,都在等我回复呢。”

“好极了,不过,嗯……”邱源的声音听起来近了些,想是嘴巴贴近话筒,抱歉道:“对不起。我不会很久,我保证。”

我笑了,“没问题的,你放心。”

“爱你,宝贝儿。我得走了,再见。”

“再见。”我放下电话,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一道长长的闪电划过空中,照亮小小的办公室。瞬间的闪耀过后,陷入沉寂。

“嘿,田田?”

这个世界就一个人这么叫我。

我看向门口,廉莲靠在门框上一脸笑容。

她穿着一条红色缎质筒裤,上身配了一件黑丝绒短外套,额头上又绑了条黑丝带,虽然很不相称,但是穿在她身上却又极为出色。

廉莲是一个优秀的艺术家,正在给公司的一个造血干细胞捐献的慈善项目做宣传画。

我们小时候是邻居也是最要好的朋友。

两个人结婚的时候,我们也是对方的伴娘。

“嘿,廉莲,你要走了么?”

“是啊,我想赶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回家。”

她指着窗户阴沉的天空,“你最好也快点离开,邱源来接你吗?他要是来不了,我可以载你一程一一”

“不用,没关系。他会来,不过工作耽误的时间长了些,好在还不算太晚。”

我还没说完廉莲就皱起眉头,我赶紧朝桌子上一堆文件挥挥手,补充道:“我有很多事要做呢,刚好可以用来消磨时间。”

“情况怎么样?”廉莲目光变得柔和。她知道邱源和我有问题,但每次提到这个话题,我总是含糊其辞。

不是逃避,而是真心不知道问题是什么。

我在单亲环境下长大,对正常的婚姻一无所知。

夫妻间恩爱有加、生活有仪式感算正常?

还是普普通通,感情温和,润物细无声算正常?

各自忙碌,不再强调感情但又做好自己在家庭中的角色呢?

或者更极端些的,即使有种种不合,仍然维系婚姻的夫妻算正常?

我不会自寻烦恼去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更不希望这是因为自己能力不足而让婚姻陷入不正常。

我耸耸肩,“没事儿,他只是很忙。”

“想他了,是吗?”廉莲歪着脑袋,笑道。

我点点头,也笑了,忍不住说道:“是啊,感觉我们俩每天面对面的时间不会超过半个小时。他总是在忙碌工作,我讨厌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房子。”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隆隆的雷声传来,我俩都吓了一跳,然后又呵呵笑起来。

“好吧,有个忙碌的丈夫不是新鲜事儿,我们对此都无能为力。不过……”廉莲的笑容带了些诡异,她朝我走近几步,来到我的桌子前,说道:“我确实有些东西可以给你,今天上午从一个客户那里回来,送我了个广告样品。”

廉莲打开垮在肩头的手袋,递给我一个粉红色的礼盒,颇为得意地说道:“听说是得过奖的产品,口碑特别好。你拿去用,如果好我再要一个。”

多年好友,我们之间送礼物已稀疏平常。

护肤化妆品,手工十字绣,或者是地摊儿上看见条漂亮丝巾,都可以当成礼物送给对方。

我没有客气接过盒子,打开外包装,拿出一个用锦缎包裹的正方形盒子,上面印着一个妖娆的粉色女性剪影,映衬在黑色的背影中。

“人生太短,快乐很长。”我一个字一个字念出声,有些诧异。

“专门给女性设计的性玩具,”廉莲解释道。

我差点把盒子掉到地板上,廉莲却一本正经地说:“这是个套装,里面应有尽有,阴蒂、阴道、后庭,各种高潮花样都能满足。润滑液的质量也很高,挥发后一点儿不黏皮肤。”

我笨手笨脚把盒子装回到袋子里,脸颊不由自主烧起来,只能尴尬地回道:“嗯,我知道了……谢谢?”

廉莲被我脸上的表情逗乐了,一副玩笑的口味恭维道:“小田田,你红起脸来真好看。不过这会儿先别脸红,试试看,说不定你会喜欢呢!”

她挥挥手,朝门口走去。这时又一道闪电又一次雷声,雨点淅淅沥沥敲打在窗户上。她大声道:“好好享受,我帮你把门锁上!”

“再见,廉莲!”我笑着摇摇头,又看了看好友送给我的要命礼物,把东西放到一边,对着电脑屏幕道:“好吧,继续工作。”

我大学学的是金融商业管理,当时选这个专业不仅因为名字听上去高大上,而且想要挂科也很难。

没人觉得我需要自立,母亲的要求就是顺利拿到学位,体体面面当邱太太。

我现在工作的这家信息技术公司规模不大,和母亲、邱家表面上都没有关系,但我一点儿不意外邱家对这个公司的决策管理有很大影响力,把水平不怎么样的儿媳送到这里当个不起眼的小职员,是一个非常安全和方便的选择。

我翻出公司最新增加的一批用户资料,分门别类整理归档,审查用户资料是否有错误或遗漏。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雨水如珠帘般在灰色的天空下密密麻麻飘下来,响亮地敲打在窗户上,窗外模糊一片。

我看看手机,仍然没有邱源的消息,暗暗叹口气,又安排好下个星期三个部门五场面试的时间、地点、负责人和考生。

一个小时后,天已经完全黑了,我打开办公桌上的台灯,再次检查手机。

廉莲给我发来一条安全到家的信息,还附带一张大雨倾泻而下的夜景。

我们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邱源总算给我发来一条新消息。

读完后,我把手机扔到桌子上。

事情多天气又不好,耽误的时间会更长些,不过邱源承诺很快就会给我打电话。

我想自己叫滴滴回家,可这主意早在和邱源谈恋爱时就被否决过。

他们家人对坐在陌生人车里的做法有种不可理喻的偏见,不光是安全问题,而且他们只信得过自己的车子。

我知道今天晚上只能死等邱源,直觉告诉我一个小时内他是不会出现在楼下。

我瞪着手机,想着再做些什么打发时间。

眼睛不由飘到桌子一角,廉莲给我的礼包还放在那里。

一丝好奇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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