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前厅捻开了电灯,明晃晃亮的刺目。
许母房里还在用老式的蜡烛,昏黄又温存,若揽镜自照,挤干水份的脸面晕得分外柔润,额纹、鱼尾纹、唇纹等统统都淡了。
似回到自己十当姑娘时候,那会儿她也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儿,守在自家豆腐摊前,穿件蓝底白碎花的布衫,正是当下贫民女儿家流行的样式,你往街上看,十个里就有一个,衣衫袴子穿一整套儿,像行走的一只青花瓷瓶,她顶看不上眼,便给自己配了条白纱镶银丝裙,站起身伸手托豆腐切时,露出紧窄的腰和一截雪白的腕儿,高挑又娴雅,别样的气质。
“豆腐西施、豆腐西施!”他们有事无事的时候,总爱这样此起彼落唤,这条街好多年轻人明里暗里都欢喜她,她也是风光过好一阵子的。
而今她也不过四十来岁,却早早成了孀妇,没名没份,同一群姨奶奶守着这宅子荒度流光、混吃等死。
“老太太!”不晓是哪房的小姨奶奶,脸生,拘谨地见礼。
她忌讳这个“老”字,擦身而过入厅,连忙抬袖遮到额前,不喜这电灯,光线白渗渗地,照射斑驳的脸容,打褶的皱纹,肥圆的腰身,哪哪都无法遁形。
正堂八仙桌两边各搁摆一张太师椅,许彦卿面目冷沉坐左边,头也不抬自顾端盏吃茶,连表面的礼数都懒得做。
许母便让李妈扶她坐右边去。
许锦拦上前,要笑不笑道:“太太请坐那边罢!”她随手指侧脸望去,竟让坐许彦卿下座第一张椅,对面是大儿许彦昭。
这是要夺她的权啊!
“彦卿你……”好狠!许母嘴唇抖索地说不出话来。
“太太忍一忍。”李妈环顾四围:“现不是置气时!”
厅里挤的满满当当。
各房爷们奶奶甚姨奶奶皆到了,半夜里匆匆爬起被叫得来,随便穿的衣裳,睡眼惺松,头发打毛,少了白日里光鲜齐整,倒却更真实落俗。
仆佣跑前跑后,端茶倒水,递滚热的棉巾和醒脑薄荷膏。
一个拎起装兽炭的织袋往火盆子里倒,听得轰隆一声闷响,火苗簇簇旺燃起来。
许母压下满腔怒意,一把甩开李妈的手,绷着面皮愤愤落坐,丫头递来茶水她也不接,只看向三儿彦霖正懒懒打个大呵欠,嘴张的洞开像要吃人。
要真能吃人就好了,这无用的东西,自个的亲娘都无力保护,活该受欺负,心底浮起一股子酸楚悲凉来,扭脸看向黑森森的窗外。
一时人都到齐,皆敛声屏气,面面相觑,甚连轻微咳嗽亦难闻。
许彦卿把白瓷茶盏往桌面一顿,抬起眼眸从许母开始慢慢打量,移至大哥彦昭,及他身后的冯氏和谢芳,再至彦霖……目光所到之处,皆令人心一抖。
他收回视线,语气淡淡问赵妈:“蕙霞在何处?”
话音才落,蕙霞已从角落处现了身影,小心翼翼走至厅央,俯身见礼。
她穿莲青滚粉边锦袄,玉色夹纱绸裙,发里插镶花金簪,比旁的丫头穿戴贵气许多。
许彦卿朝赵妈看了看,赵妈会意,走上前绕至蕙霞身后,蕙霞不解其意正猜疑,忽觉猛然巨痛袭身,腿似要断折,向前趔趄站不住,“砰”地重重跌跪在地。
却是被赵妈在腿窝处狠狠踹了一脚:“没规矩的丫头,见了二老爷怎就不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