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云下,昏暗中,一头血睛赤喙的巨大奇禽忽高忽低地疾翔,巧妙地避开一艘艘散开警戒的冲霄飞舟,掠向巨竹堡上方的庞大舰群。
就在这时,巨竹堡上又有一片竹林燃起大火,遥遥映衬出巨禽背上数条人影的模糊轮廓,正是程石亦、楚纯与步盗翼三个。
“真是神禽!载了三个人,却还能飞得如此疾迅。”程石亦忍不住赞道。
“将军过誉,这头婴勺已近四百岁,体魄气力自是强健点。”楚纯微笑道,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足下的婴勺只是安安静静地飞行。
“楚仙子谦虚哩。”旁边的步盗翼立对程石亦道:“这头婴勺绝对厉害,我曾见它跟一条快成精的大雪蛟斗,最后竟把雪蛟啄成了数段。”
程石亦点点头,目视前方,面色凝重。
前方的庞大舰群渐渐清晰,悬空列阵,纵横划一壁垒森严。
步盗翼道:“我们先袭雷霆怒鼓还是轰天霹雳?”
“雷霆怒鼓。”楚纯与程石亦异口同声。
两人相视一笑。
楚纯道:“雷霆怒鼓距旗舰较远,防御应该相对较弱。”
程石亦接道:“我们先砸雷霆怒鼓,倘有运气,抑或还能将轰天霹雳那边的守卫力量引来些许,到时我们调转矛头,趁乱再袭轰天霹雳。”
“如此甚妙!原来二位早已胸有成竹。”步盗翼谦恭道。
楚纯又道:“我们人少,最怕被困,万一有强敌纠缠,则由我来引开。你们不必恋战,只以破坏雷霆怒鼓为重。”
程石亦即道:“还是由在下引敌吧。”
楚纯微笑道:“将军有石狮仙兵,最宜群战,砸起雷霆怒鼓来,肯定要比我们快得多。至于诱敌琐务,将军就莫与小女子争了。”
程石亦虽然想担揽凶险之任,但听她说得在理,只好道:“楚姑娘一切小心。”
步盗翼心明自己能力远不如楚纯,也只得默允。
鼓声愈来愈响,一浪浪潮水般撞击着众人心脏。待到近处,三人耳膜已给震得阵阵吃痛,然而眼前已顾不上这个,各自提运真气以抵御怒鼓声中的慑敌邪力。
婴勺朝前疾翔,无声无息地掠近一艘位于舰群外围的冲霄飞舟,贴舷而飞。
“上!”楚纯轻喝,纵身掠起,落到甲板上时,手中已多了把雪灿灿的宝剑,瞬见亮芒一掠,扑过来的两名邪甲战士长戟齐断,刹那间连盔带甲身首异处。
“好锋锐的剑!”程石亦暗赞,与步盗翼几乎同时飞到船上。
程石亦擎一柄钉齿泛耀着青芒的狼牙大棒,步盗翼则执一对形若龙牙的短戟,两人兵器齐挥,立又击倒数名冲来拦截的邪甲战士。
三人定睛一瞧,见舰首的座基弩炮已给撤去,宽阔的甲板上摆放着二十来只无比厚重的大擂鼓,鼓身暗青,镂铸着怒容兽面及繁复雷纹,在每只大鼓后都立着个彪形鼓手,清一色精赤着上身,手执纹刻着符篆图案的粗巨双槌,正奋力敲击着鼓面。
不消说,这便是七绝界恶名远播的雷霆怒鼓。
“杀!”步盗翼厉喝,一马当先纵身扑上。
程石亦却按住狼牙棒,单手结印低低颂念,旋见白雾弥漫,一只只通体符纹的石雕狮子从法囊中咆哮而出,直噬敌人。
刹那间,甲板上人仰马翻。楚纯出手如电,然而方才刺倒几个邪甲,就已见雷霆怒鼓尽数被毁,鼓手无不东倒西歪血肉模糊,显是那数十只神情呆滞面容狰狞的石狮的杰作。
步盗翼喝了声彩,一脚猛将滚到身前的一只雷霆怒鼓踢飞出去,有如炮石般撞破船舷坠入空中。
程石亦星目四顾,叫道:“下一艘!”
三人甚是默契,即从船上齐纵而起,朝最近的另一艘冲霄飞舟掩杀过去,楚纯的婴勺同程石亦的数十只石狮兵紧随其后,势不可挡地冲上船去。
这时周围的冲霄飞舟已有所察觉,纷纷朝遇袭船只包围靠拢,迫近到数丈处,一队队手执长兵的邪甲纵身跃起,跳船增援。
“那些石狮仙兵好生厉害!不单力大无穷且还会飞……”彩缤纷咂舌道。
星天殿中,婀妍手把机关,一直用星天井栏鉴紧紧追踪着楚纯等三人的身影。
“百宝娘娘乃三岛十洲无人不识的大仙家,炼造的甲兵自是了得,只可惜数量少了点。”土地乔三道。
“这种仙兵必定耗料极珍,又岂能多造得了。”云谷子道。
“咦……那几条影子是什么?这么快!”彩缤纷忽指着星天井栏鉴投射出的影像,紧张道:“好像有强敌来了!”
婀妍也已发现,扳动机关,将圆台上方的庞大影像迅速调校。
只见数个身影从尚于三、四十丈外的冲霄飞舟上掠起,凌空飞补过来。
寻常的怒甲兵将绝无此能,就是擅长纵掠的邪尸也无法飞行如此之远的距离。婀妍将影像聚焦到他们身上,赫见这几人肢体五官或缺或残,个个奇形怪状丑怖无比。
云谷子微侧首问:“这几个是谁?”
在他侧后的夜影即答:“如没瞧错,当是虐部七残邪煞!”
一只石狮重重地扑到雷霆怒鼓之上,张开可怖的大口朝鼓手噬去,倏闻金铁削石般的刺耳声响,身躯突地一分为二,一幅绘满诡异符纹的披风自断处撩出,披风边沿镶着一围寒芒闪耀的锋利软刃。
程石亦一惊,猛又听旁边“砰”的巨响,急转头望,赫见另一头石狮的脑袋给砸得粉碎,石溅尘飞中现出一柄大铁椎来,紧接着一张似被重物砸坏的塌陷丑脸露了出来。
“咄!”程石亦怒喝一声,提起狼牙巨棒奔雷般杀去。
石狮仙兵乃百宝娘娘为助夫君云州平叛而亲手炼造,不但耗料珍罕,还极费工夫时日,自是宝贵非常。程石亦今趟奉命援助婀妍夺取巨竹堡,程兆琦只拨给了他五十只。此前在夺回巨竹堡一战中已损失了十七只,没想这一眨眼间又痛失两只,怎能教他不恼。
只闻砰砰大响,火星跳溅,程石亦已同塌脸邪将交手数合,两个皆使极重兵器,这一轮猛烈硬撼,声势无比骇人。
乱战中突然间寒芒一闪,有条影子斜里蹿出,直袭程石亦下路。
程石亦正全力拚杀,回防不及,左边大腿护甲骤然破裂,暴出一蓬血花。程石亦挥棒怒砸,影子凌空拧扭,竟以不可思议的身法堪堪避过,瞬又缩做一团鬼鬼祟祟地飞滚开去,赫是个没有下肢,脑壳还缺失了大半边的丑怖怪物。
步盗翼眼角掠见程石亦受伤,惊觉来了强敌,正欲奔前援手,孰知旁侧烈风袭至,骤给一个十指如钩的邪将紧紧缠住。
“那些石狮好像是这小子使唤的,先废了他!”一个阴恻恻的声音方落,突闻厉啸破空,几道隐于昏暗的乌光直掠程石亦。
程石亦抡棒迅格,“叮叮”数声击飞六颗弹丸,然却未能全部防住,只听“噗”地闷响,左边大腿上又标出一股血箭,就在先前伤处附近,显是袭击之敌极其阴毒,欲令之伤上加伤。
“丸子上刻有碎骨符,痛吧?”一个手执弹弓的邪将飘立于船舷之上,口中阴阴怪笑,两目翻白,赫是有眼无珠。
“七残邪煞!”船头的楚纯心头一凛,人已飞仙般纵起,抛下前方堵截的大群邪甲,迅朝程石亦飞去。
程石亦勇烈非常,素是遇强愈强,此际身陷重围,腿上还嵌着颗歹毒弹丸,竟然毫无惧色,口中更是一声未哼,真气提处,棒上的根根狼牙青芒吐溢,于昏暗中灼亮如炽。
“很好,愈顽强吾等便愈爽心。”一个手持双钹,两侧无耳的邪将缓缓飘落到甲板上。
“老子最喜欢看人垂死挣扎啦,就像案板上的鱼,任人一刀一刀地割……”又一个手执着长短双刀的无鼻邪将现出身来,从后方封死了程石亦的退路。
就于此刻,众邪煞骤感寒气扑袭,眼前白影飘掠,诡捷如魅。
众邪煞一惊,纷纷急起迎击,但闻怒喝惊叱声此起彼伏,显然有人吃了亏。
“七残邪煞,也不过尔尔嘛!”楚纯轻笑,云步收缓,现出绰约身姿来,手中宝剑已染了血,只是锋刃无比薄滑,眨眼间便滴淌得干干净净。
没脸见人怒吼一声,倏挥巨椎将近处的一个邪甲战士砸飞老远,原来塌陷的右颊至耳边给划了道极长口子,奇的是涌出的鲜血竟已凝结成冰。
立于船舷上的目中无人好了些许,只是衣甲给割破了几道口子,惊魂未定间忽感胸腹处寒气透体,抵头一瞧,原来衣甲上的汗渍已结成了薄薄的冰。
而手握长短双刀的沆瀣一气冠发披散,腹部染红了大片,血水也是凝结成冰,显然伤得最重。
没脸见人往脸上一抓,哗啦啦扒下血液凝成的冰渣子,惊怒交集道:“这娃儿使了什么妖术?”
七残邪煞一齐盯住了楚纯手中的剑,见冰亮的剑身隐隐有纹,如山如雾,笼含着缕缕似有若无的寒烟雪气。
“好剑。”天残地缺面肌牵动,森然道:“此剑可有名字?”
“千山雪。”楚纯淡淡应,清冷如手中宝剑。
七残邪煞脸色微变,两袖清风道:“此剑乃辟邪宫之物,你是雪羽仙什么人?”
“怕了么?要打继续,啰嗦个啥!”楚纯冷冷道。
沆瀣一气骤然提气,登将腹部冰血震得四下散碎,沉声道:“我真元好像损了,贱人那剑克我们的。”
没脸见人闻言愈怒,恶狠狠道:“辟邪宫蜀山派没一个好东西,待我锤烂这小婊子,再把那剑砸了!”
“鼎鼎大名的七残邪煞也怕一把剑么?我瞧还是改个名号,叫做七只猫儿好了!”楚纯一脸轻蔑,她接连讥诮,只盼能将眼前强敌激怒绊住。
众邪煞果然大怒。他们被七绝魔君收服之前,已是地界各霸一方的大魔头,不知击败过多少名道圣僧,如何吃得下这等嘲辱,当下各施邪技,齐扑过去。
楚纯拖剑游走,偶尔横削斜刺,招招蜻蜓点水稍沾即退,身姿步法曼妙胜仙。然她表面看似轻松,实则不敢丝毫大意,心知一旦给绊着陷住,自己纵有神兵法宝也敌不住这七个魔头的合击。
程石亦与步盗翼皆明楚纯的苦心,趁隙急袭船上的雷霆怒鼓。二十余只石狮分头扑噬,很快又将一船雷霆怒鼓击溃砸毁。
“你们走!”楚纯低唤,从程石亦身旁飘掠而过,又朝追来的众邪煞各喂了一剑。
程石亦迟疑少刻,心中一硬,终率石狮仙兵朝另一艘冲霄飞舟杀去。
步盗翼亦明当前轻重,一咬牙随后跟去。
“这娃儿在耍诡计!”两袖清风突然叫道,披风改削为卷,顿见大片符纹舞动,道道蕴藏吸扯之力的暗流纵横吞吐。
楚纯飞步疾退,曲如波漾轻似雪飘,险象环生地逃离了险地。
“她在这里与我们纠缠,是想让同伙去偷袭雷霆怒鼓!”天残地缺也猛然醒悟,双钩一收守在胸前,放弃了追击。
“管他娘的,老子今日定要将这贱人砸做肉泥!”没脸见人狰狞咆哮,聚将功力提至极限,大铁椎狂轰猛砸,迅烈直如奔雷,却连楚纯的衣角都没沾到。
充耳不闻心中暗凛:“这娃儿敢情真是雪羽仙门下?剑技身法皆好生了得,我等七个竟然困不住她!”
“蠢物!只怕你没这本事。”楚纯笑道,边逗边退,倏的一剑反刺,正中没脸见人额角,只是这一剑刁巧捷疾,力道却是有限。
没脸见人满脸是血,眼睛也给糊了一边,但伤得并不算重,然而他于七煞当中脾气最为狂躁,顿给撩惹得暴跳如雷,怒吼死追。
充耳不闻眼珠子一转,忽沉声道:“大将军再三嘱咐我等守护雷霆怒鼓,岂可误事,你们收拾这娃儿,我去对付那些石狮子!”话音方落人即拨起,就朝另一艘冲霄飞舟掠去。
楚纯心头骤紧,一个闪纵摆脱没脸见人地追击,飞步急追充耳不闻,叫道:“未分高下,休想逃走!”
充耳不闻这时已掠至船舷,看似不慢,实则不快。
楚纯素是机警缜密,心中蓦尔生疑,左臂微抖,一条雪似的长绫悄从袖内滑落。
果不其然,待她追至极近,充耳不闻猛地旋身回击,手中双钹电般削劈。
楚纯已有防备,当即提剑封格,岂知充耳不闻阴毒一笑,骤将双钹向内收合,重重一拍,骤闻“锵”的锐响,楚纯暗叫不好,脑瓜里边已似给什么重物狠狠地斫了一记,神智蓦地模糊,于空摇摇欲坠。
充耳不闻这一对大钹并非寻常兵器,乃魔界异人所授,上刻邪音魔律之符,声能破魂碎魄,他这全力一击,距离又是如此之近,楚纯自是难逃毒手。
其余邪煞大喜,四下飞扑过去。
“糟啦!”彩缤纷盯着影像惊叫。
星天井栏鉴旁的婀妍也花容失色,就于此刻,倏见影像光芒大亮,一抹白气飞纵而起,瞬朝四面八方甩荡开去,疾扑而至的众邪煞突然变得极慢,仿佛跃入了看不见的大海之中,紧接着不知从何而至雪花飞溅舞掠,赫将七残邪煞全都掀卷开去。
楚纯缓缓落回甲板,一手扶额软软跪地,但见皑皑白雪凭空而降,竟将周遭铺得莹白一片,美丽而奇诡。
众邪煞又讶又怒,正欲再击,忽然发现肤发衣甲上不知何时凝了层薄薄冰霜,阵阵彻骨奇寒透体而入,可怕的是当中似有什么正在向各处脉络穴道迅速侵蚀,无不骇然变色,纷纷急提真气抵御化解。
唯独没脸见人悍然不顾,提椎就朝楚纯冲去,蓦感真气凝滞,愈觉冰寒刺骨,周身血液似给凝结,脚步顿时慢了下来。
“小贱人!还有什么法宝尽管使出来!”没脸见人怒极咆哮,塌陷的丑脸因扭曲更加狰狞可怖,一步步逼近萎顿于地的女孩。
楚纯依旧垂首扶额,仿若不知。
星天井栏鉴旁的众人皆把心脏提到了嗓眼。
没脸见人走到楚纯跟前,强提真气,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大铁椎……
就在此刻,楚纯忽然扬起左手,垂挂腕上的雪似长绫倏似长眼般飞卷住没脸见人的足踝,兰指勾紧轻轻一扯,跟前的魁梧身躯登时轰然倒下,重重地摔跌在甲板上,紧接“砰”的一声巨响,却是大铁椎将宝瓶竹做成的甲板砸破个大坑。
没脸见人挣扎爬起,尚未站直,猛感一股不知何时占领了丹田的极寒向上冲出,飞速侵入各处腑脏,继又夺路直奔心脏与天灵,登时惊得魂飞魄散。
七绝宝鉴当中有诡绝的复元秘术,名曰《补筑精要》。对于修习了七绝功法的人,就是受了极重的伤,乃至是肢残体缺,都有救回并修补完好的可能。
七绝界有数十名深谙此术的专职术士,六大长老中的不死邪医鲍居年更是炉火纯青超凡入圣,因此七绝界中人向来不太惧怕受伤。
但这些有个前提,就是不能彻底兵解或神魂俱灭。
“不!”没脸见人只来得及吼出一字,半站起的巨躯忽然完全僵硬,紧接着失去真气与热量的躯体各处开始迅速凝冻结冰,转眼就变成了一具通体灰白的冰雕。
这时,楚纯抬起了头,雪靥上已有了淡淡的血色,轻叹道:“中了我的天外雪魄绫,居然还不立刻运功相抗,你这不是自寻绝路么。”
她缓缓立起,纤俏玉手朝跟前的冰雕轻轻一推,冰雕缓缓倒下,在触地的刹那间摔砸成千百块残冰碎渣,然却非同寻常冰雪那般白色的,通透的。
而是污秽的、深浅不一的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