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自投死路

大堂开启,程宗扬如释重负,“卫公果然在府中。”

看着这位程侯华服玉带,打扮的冠冕堂皇,想起他在殿中破帐遮羞时的狼狈之态,虽然心事重重,李药师仍不禁莞尔。

“程侯今日大展神威,手刃李辅国,功勋卓着,正该随侍君王左右,为何来了此处?”他打趣道:“莫非是放心不下两位贵眷?”

程宗扬连忙道:“她们还好吧?”

“天策府粗衣蔬食,当然谈不上好,不过性命无忧罢了。”

程宗扬往客房看去,对赵氏姊妹难免有些牵肠挂肚,“她们早就睡了吧?算了,卫公,我找你是有要紧事。”

李药师抬起手,示意他到堂中说话。

刚一进门,程宗扬脸色就垮了下来,扯着李药师的袖子道:“大事不妙啊!卫公!太皇太后被李辅国那老阉狗夺舍了!”

李药师眉头一挑,“果真如此?”

“千真万确!”程宗扬这会儿还有些不可思议,“李辅国那老阉狗简直是疯了!竟然夺舍了一个老太太!你敢信!”

李药师却微微颔首,“也好。”

程宗扬张大嘴巴。也好?这是个什么意思?自己跟杨妞儿都麻爪了,卫公竟然还说好?

“那可是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只是身份尊崇,况且年事已高,李辅国纵然有万般神通在身,夺舍之后也十不存一。若是李辅国神不知鬼不觉夺舍一个宗室幼子,暗中筹划,那才是覆水难收。”

李药师感叹道:“李辅国一世狡诈,却不料最后一着,竟然走了条死路,也是奇事。”

程宗扬哑口无言。

李辅国夺舍太皇太后自己为什么紧张?

一方面是因为杨玉环无法接受太皇太后的肉身被一个老太监鸠占鹊巢,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汉国的太后过于强势,可行废立之事。

如果抛开杨妞儿对郭氏的感情,李辅国夺舍太皇太后绝对是一步臭棋。

唐国在后妃干预朝政上吃过大亏,痛定思痛之下,对后妃严防死守。

以郭氏的出身地位,朝野声誉,硬是连皇后的位置都没坐上,还是儿子登基之后,被奉为太后,孙子登基,又被奉为太皇太后。

即便李辅国暗中勾结外藩,但如今的太皇太后连床都下不去,睡觉都有几双眼睛盯着,他勾结一百个藩镇都没用。

卫公是站在唐国的立场上权衡利弊,与其让李辅国夺舍他人,反而是夺舍太皇太后更好应对。可是……

程宗扬摊开双手,“太皇太后怎么办?”

李药师道:“可是玉环着急了?”

“都快急哭了。”

李药师叹了口气,“李辅国所用秘法,我虽不清楚,但要夺舍,须得无主之肉身,先将原主魂魄驱离肉身,才有机会夺占。”

意思是太皇太后已经魂飞魄散了?程宗扬心头一凉,难怪燕姣然根本就没提救人的事,八成是没救了。

“若非驱魂,便是拘魂,将魂魄拘在某处。但时辰一久,到底也会消散。”

李辅国是夺舍,又不是作慈善,肯定不会仔细保管太皇太后的魂魄,这会儿说不定已经消失在天地间了。

程宗扬还不死心,“真的没有办法了?”

李药师摇了摇头。

程宗扬也是无奈,最后只好道:“时辰不早了,我和卫公一起入宫吧。”

听到入宫,李药师眉头不由一皱。

程宗扬讶道:“江王登基,卫公不去吗?”

李药师沉声道:“当然要去。”

马车上,程宗扬禁不住道:“卫公当日说的同生共死……”

“李辅国居心险恶,欲以舍弃肉身引我入彀,”李药师道:“他也知道未必能要我性命,只是想设法将我困住,他好放手施为。若非你和玉环毁掉他三具肉身,说不定他已经得逞。”

现在李辅国肉身毁弃,魂魄却借助太皇太后的肉身复生,万一魂飞魄散,不知道会不会对卫公有影响?

程宗扬心里有些乱。所谓养虎为患,留着被夺舍的太皇太后何止是养虎?活活是养个吃人的老妖,天知道会有什么祸患。可偏偏又杀不得……

天策府离大明宫不远,不多时马车便驶至望仙门。

天色未亮,官员们已经陆续赶来,经过甘露之变一番杀戮,上朝的官员明显少了许多,但总比当日满朝只有七名官员体面些。

除了唐国的官员,还有各方使节。

程宗扬在人群中看到谢无奕和申服君的车驾仪仗,但秦国的护卫还在乱纷纷四处找人,看来还没找到自家的大使。

纷乱与不安的气氛中,一群僧人颇为醒目。

以身着白袍的观海为首,数百名红袍赤膊的僧人整整齐齐盘膝端坐在宫门一侧,双手合什,口诵经文,为君王祈福。

他们带着又尖又高的僧帽,两侧的护翼垂在肩上,诵经声犹如波浪,连绵不绝,神情虔诚。

此时大雪纷飞,那些僧人身上都落了一层雪,显然已在雪中坐了许久,却纹丝未动。

随即程宗扬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敖润晃着膀子将几名官员硬生生扛开,使劲朝他招手,“程头儿!这边!这边!”

程宗扬心下一宽,伸头笑道:“你们都在这儿呢。”

祁远也挤了过来,“我们守了快一宿都!南边几个门都放了人,就是没碰见你!”

大明宫实在太大了,光宫门就有十好几个,自己出宫时走的西边右银台门,离他们足足好几里。

“怎么不进去呢?”

“这不是进不去吗?又不好闯。”

杨玉环能带人进去,光靠他们可没辙。

程宗扬看了看,“贾先生呢?”

敖润道:“方才特大师入宫,贾先生和老独一块儿跟着进去。”

老独?程宗扬脑子转了个圈,才反应过来是独孤谓。人家好端端的复姓都给破开了,说他不学无术吧,可透着一股子肝胆相照的亲热劲。

“释特昧普也来了?”一想起那个遍身金光的法王,程宗扬就觉得蛋疼。他来干嘛?

“他一早就来了,冒着雪给皇上念经祈福。方才仇公公亲自派人,接特大师入的宫。”

敖润压低声音,“贾先生听说里面的事,专门去找你的。”

程宗扬心下会意,这一夜变故太多,自己也亟需跟贾文和谈谈,让老贾给自己指条明路。

说话间,马车已经驶入宫门。

高力士尖声道:“汉宋两国使节!舞阳侯!程!”

守门的翊卫闻声放行,没有任何阻拦。

车马驶过,沿途的官员、内侍纷纷避让。

面积足有数坊之地的广场巨大而空旷,正前方那座雄伟的含元殿挂起素白的灯笼,隔着风雪远远望去,犹如天上宫阙。

马车一直驶到殿前,只见两侧的龙尾道人影绰绰,仇士良正指挥内侍们打扫积雪,安排站位。

李辅国身死,霍仙鸣被诛,牵连到宫中大批人手空缺,即便事前已有准备,千头万绪之下,仇士良仍是焦头烂额,口干舌燥。

虽然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但看到程宗扬和卫公一同下车,仇士良还是一溜烟地跑过来,给程侯和老叔问好请安,又指点了上朝的位置,然后旋风一般跑回去,将赶来的乐工和翊卫一一布置妥当。

**********

大明宫。仙居殿。

寝宫内银灯高照。太皇太后笑吟吟坐在凤榻上,杨玉环、潘金莲、白霓裳各据一方,六只妙目齐齐瞪着她,任何一丝细微的动作都无所遁形。

郭氏并着双腿,侧身而坐,笑道:“都是美人儿,何必盘坐那么不雅呢?”

她一手轻抚着腰腿的曲线,感慨道:“哀家以往虽然羡慕女子侧身的坐姿婀娜,可自己学来,总是别扭难受。今日方知,女子的腰臀与那些臭男人天生便是不同。男人骨盆又狭又高,前后还是扁的,跟个漏斗一样。女子的骨盆宽且圆,下面的耻骨也不像臭男人那样尖,坐着又稳当又舒适。”

她玉手抚到臀后,吃吃笑道:“难怪那些臭男人好从后面弄呢。从后面看,女子骨盆下方的开口可不就是圆的吗?从臀间一直到腹腔深处,一路都是软的,弄起来香滑柔弹,摇曳生姿。”

她又笑又叹道:“想来也是,女人这身子还要养儿育女,骨盆若非如此,胎儿分娩时岂能容易?老人家常说,腚大容易生养,着实是有道理的。你们几个,不妨看看谁的腚大,就知道将来哪个就好生养。”

“都怪你!”白霓裳忿然道:“我把她捆得好好的,你又给她解开!”

杨玉环道:“你说怎么办?”

“把她再捆上!嘴巴也堵住!”

“不行!她身子是干娘的,我不能看着干娘受苦!”

“得了吧,你干娘身子早被这妖物占了,受苦不受苦她怎么会知道?”

“干娘受不受苦我也不知道,可我受不了。”

白霓裳与潘金莲对视一眼,商量道:“要不把她也捆上?咱们俩联手,她肯定打不过。”

潘金莲沉吟道:“或许能有个法子,可以不伤到太皇太后的肉身,只让她魂魄受苦呢?”

“对哦!”

白霓裳眼睛一亮,“我有个主意!把她绑住,关起来!空间越小越好,身子无伤,但幽室禁闭的滋味最不好受,正常人肯定撑不了多久!”

杨玉环戒备道:“关到哪儿?”

白霓裳思索道:“小黑屋?箱子?或者……”

潘金莲道:“棺材。”

杨玉环一听就急了,“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

白霓裳道:“把棺盖一盖!留个小孔给她呼吸。每天喂些食水。她在棺材里头,目不能见,耳不能闻,身不能动,最多三天就撑不住。”

潘金莲补充道:“把她嘴巴塞住,防止自伤。你放心,”她对杨玉环说道:“到时封了她的穴道,免得她挣扎伤了太皇太后的身体,只是神魂受苦。”

杨玉环仔细想来,这主意竟然不错,干娘肉身不受影响,只当是睡觉了。李辅国的魂魄被拘在棺内,也免得他作妖……

“啪,啪……”

郭氏抚掌笑道:“好主意!哀家新得了身子,魂魄正有些不稳。拘在棺中,倒是让哀家能静下心来,慢慢稳固魂魄。”

白霓裳道:“她在撒谎!她害怕了!”

杨玉环却不肯冒险,“万一是真的呢?岂非弄巧成拙?”

潘金莲公平道:“五五之间。得失难料。”

白霓裳也不气馁,随即又想了个主意,“那就用熬鹰的法子,不让她睡觉!三天三夜不行,就熬十天十夜!让她精神涣散,神智不清。”

杨玉环也在开动脑筋,“要不吓吓她?把毛毛虫丢到她身上!”

“大冬天哪儿有毛毛虫?”

“怎么没有?”杨玉环胸有成竹地说道:“发文岭南,让他们八百里加急,运几条来!”

“八百里加急运毛毛虫?你们皇家就是这么鱼肉百姓的?”

“白霓裳!你哪只眼睛看见我鱼肉百姓了?”

“好了好了,”潘金莲打圆场道:“只是打个比方罢了。能用毛毛虫,也可以用蛇。”

白霓裳凉凉道:“大冬天的,没蛇。”

杨玉环道:“用癞蛤蟆!”

“癞蛤蟆也冬眠。”

“把你扮成鬼去吓她!”

“好啊,到时候我先一剑刺死她!”

郭氏听着三女的争吵笑而不语,她一手轻抚着玉体,似乎对这具肉身怎么也爱抚不够。

“贾先生。”外面传来黎锦香的声音。

众女交换了一个眼色,暂停争吵,杨玉环起身迎了出来。

贾文和在前,后面袁天罡搀扶着徐君房,那位徐仙师一拐一拐,似乎扭伤了腿。

杨玉环讶道:“你们怎么在一起?”

“别提了!”

袁天罡气喘吁吁地说道:“从仙居殿出来,我说直接过来,老徐说要绕一圈,体面。我说那就绕吧,结果老徐刚才逼装得大了,心里高兴,越绕越远不说,一不小心又从驴上掉下来。瞧瞧,腿摔伤了吧。”

徐君房讪讪道:“惭愧,惭愧。”

独孤谓没有入殿,在外面守着。三人进了寝宫,贾文和道:“主公可在?”

“不巧,他回去换衣服了。”

贾文和立在帘外,远远望着太皇太后的身影,“两位请稍坐。”

袁天罡累得够呛,二话不说,把徐君房丢在椅中,自己找了张椅子,蜷身而卧,握拳捶着老腰,“嗯嗯啊啊”地不停哼唧。

贾文和负着手缓步入内,望着榻上含笑相视的太皇太后,淡然道:“你暗藏的法器已经找到了。”

郭氏美目微微眯起,随即冷笑道:“你诈我?”

她方才那一瞬间的反应已经说明真相,再虚言矫饰未免多余。

杨玉环等人还犹豫要不要隐瞒太皇太后被夺舍的内情,没想到被贾文和一口揭破,这下倒是省了试探。

贾文和从容道:“当日听说郡王取了唐皇的脑髓,贾某便猜郡王所图之人,必是唐皇血脉至亲。与李昂血脉相连者,无非其妹安乐公主,其母太后萧氏,两位如今都被主上收入房中,所余者只有一位:皇祖母,太皇太后郭氏。”

太皇太后换了个姿势,笑道:“先生此言,未免失之偏颇。江王、安王、陈王不也是皇上的血亲?”

“唐皇母系,唯此而已。”

“所以,你知道哀家夺舍的是女人?”

“郡王岂会夺舍男人?”

郭氏娇笑起来,“不料这位贾先生竟是哀家的知己呢。莫非贾先生也能窥破人心?”

“也?莫非郡王自负能窥破人心?”

郭氏嗤笑一声。

贾文和淡淡道:“你年纪一大把,却还如此愚钝,竟以为自己深知人心,未免太不自量力了,难怪会有此败。”

郭氏娇靥如花,目光却阴寒下来,“信口雌黄!”

“得知郡王身死,你倚为心腹的程元振立刻倒戈,那些口口声声愿为郡王肝脑涂地的党羽更是树倒猢狲散,让江王轻易扫除异己。你原以为夺舍太皇太后,还能倚仗昔日的手下内外勾连,兴风作浪。结果转瞬间便羽翼尽失,眼下虽然谈笑自若,实则坐困愁城。”

贾文和毫不留情地说道:“所谓窥破人心,不外如是。正可谓作茧自缚,贻笑天下。”

李辅国冷笑道:“你以为咱家的六道神目是假的吗?”

“雕虫之技耳。郡王凭借六道神目,所窥仅止一瞬,便自以为能窥破人心,却不知人心似水。而水无常形,人心易变。郡王只见其静,不知其变,落得今日下场,正是咎由自取。”

贾文和嘲讽道:“你夺舍太皇太后,自以为得计,却是自寻死路,自己将自己投入藩笼之中,如今你逃逃不得,躲躲不得,即便公主殿下投鼠忌器,也尽可以与你慢慢计较。而你再无脱身之计,只能任人宰割。”

贾文和微微一笑,“你死定了。”

郭氏面容扭曲,发丝忽白忽青。

贾文和这番言语犹如刀剑一般,将她割得体无完肤,自己百般算计,被他随口道破,举目四望,竟无一处活路,只能坐以待毙。

一时间神魂震荡,心丧若死。

杨玉环等人也瞪大眼睛,什么是唇枪舌剑,今日可算见识了,生生把老谋深算的李辅国说得跟自投死路的傻子一样,连他自负的六道神目都一钱不值。

有贾文和在,还要什么棺材、小黑屋、毛毛虫、癞蛤蟆?

再加几句,说不定就把李老妖刺激得魂飞魄散了。

忽然间郭氏放声大笑,“吾有今日,心愿已足!且来!让我看看你们如何炮制哀家!”

“我决定了!”白霓裳对杨玉环道:“就让你的人满河去挖癞蛤蟆!挖上一千只,连她一起倒在棺材里头,钉死!”

郭氏大笑道:“信不信哀家闲来无事,把一棺材的癞蛤蟆都吃了?”

诸女齐齐作呕,白霓裳强撑着道:“那就把你牙关撬开!让癞蛤蟆活着往你嘴巴、肚子里头蹦!蹦进去再蹦出来!”

“别说了!”杨玉环尖叫道:“太恶心了!”

“佛法无边,普渡众生。”郭氏反而笑语开导,“世间万般不净,正是我佛起观之处。如花美眷,明玉之体,何异于淌满脓血的腐尸枯骨?”

诸女都是一滞,竟然忘了这厮是蕃密的老妖,修过不净观!什么毛毛虫、癞蛤蟆,她们会觉得恶心的东西,能有蕃密万分之一恶心吗?

“郡王已是穷途末路,如今困兽犹斗,可笑。”贾文和道:“便让你尝尝我等的手段,好让世间受郡王荼毒之辈一吐恶气。”

贾文和放完话便从容离开,留下占据了郭氏躯体的李辅国冷笑连连。

杨玉环小跑着追上去,“你有什么手段?赶紧给我说说,毛毛虫那些我都觉得不靠谱!”

“在下哪里有什么手段?”贾文和道:“只是稳住他,免得他鱼死网破。”

“啊?”杨玉环心情直落谷底。

“他用蕃密法术,在宫里暗地供奉五肉、五甘露,以此夺舍。如今他神魂未稳,只要在三日内将供奉的物品找出来,施法祭炼,便可破掉他的夺舍之法。”

杨玉环刚跌落谷底的心情瞬间振奋,“五肉、五甘露?”

“这是蕃密内部暗中透露的关节。”贾文和道:“须得在三日之内,全部找到。”

杨玉环急道:“你不是说找到了吗?在哪儿藏着?”

“在下只是虚言诈之。”

杨玉环“呯”的一拳擂在掌心,咬牙道:“明白了!我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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