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那女人在锁门,我心里有些慌乱。过了十来分钟我走过去,发现锁从内侧是可以打开的。
小小心心地开门,看到外面的走廊上一个人都没有。我轻轻关门,立马跑了出去。
走到俱乐部大门口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懵逼了。
我简直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之前两个小时的记忆似乎消失了,我心胀高速地跳动没法平息,脑袋一片空白,只能思考眼前的事情。
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办,怎么面对,怎么处理。就只想着先回家,回家冷静一下再说。
我走出大门,看到太阳已经斜了。
走在大门口的一大排阶梯上,脚步都是虚浮的。
我走着走着,就感觉到自己右边好像有什么东西,但我心里想着事情,也没闲心去理会。
继续走,那东西就继续跟着我,直到我走下所有台阶,走到那放着大炮的花坛前,我一转头,看到我右边走着一个女孩。
奚沾雨。
是奚沾雨。她就像失神了,路也不看,恍恍惚惚地走,似乎想什么东西想得出了神。
“奚沾雨。”我叫她。
她突然转过头来看我,面上有些惊恐,眼睛睁得很大。
“你,为什么在这里?”她问。
我看着她,吞了口唾沫说:“是你,是你走路的时候没有看路。”
“喔,……喔。”她神经质地点头。
“你……没事吧?”我心想,她当然有事,她刚才被人…………
“我没事,我没事,我,”她摇摇头:“我没事,没事。”
“喔。”我点点头,看着她的样子有些心疼。我到底该不该继续装下去?我不知道,不知道。
“我走了。”她转身要走,我心里却突然溢出一种自己也说不明白的感情,那种感情让我心口发痛。
“奚沾雨,等一下。”
“嗯。”
我一叫她,她竟然立刻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我,就像在等我叫她。
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睛还在发红。我说:“你好像……状态不太好。”
“我……我没事,我没事,没事。”
“喔,这样。我想……”
“嗯?……怎么?”
“没什么,没什么。”
“喔,那,我走了。”
“那个。”
“什么?”
“那个,我,和你顺路。”
“喔。”
“走吧。”
“好,走吧。”
她和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完全不一样,像换了一个人,如果不是因为我在仓库看到那么多,我可能根本没法理解这一切。
我每一次叫住她她都会立刻回应我,也没了之前的古灵精怪和鬼点子,我感觉她需要人陪,很需要人陪。
我们肩并肩在厂区里走,这里绿化极好,到处是大树,路边还开满白色的小花。我想说话,又完全不知道说什么,更不敢安慰她。
却听到她说:“你……那个,你是和胡霜儿分手了吧?”
“啊?”
“你是来和胡霜儿分手的吧?”
“嗯……,算不上吧,我和她……不算交往过。”
“这样?你们没接吻过吗?不,我不该问这个。你们……你们抱过吗?”
“哈哈,”我笑得很干瘪:“我和她就是朋友,普通朋友。”
“不,你不是,这点东西我还是看得出来。……算了,你不想说。”
我摇摇头:“没有说的必要。”
“所以,你要去加拿大?”
“呵呵。”
“你不去?”
“我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她?”
“不知道。”
“因为王涛?”
我不想再回答了。
她说:“你不想说,我不问了。”
我们继续肩并肩走,快到兵工厂大门口了,她又说:“你住上海?”
“嗯。”
“暑假才回来。”
“嗯。”
“你平时都在奶奶家吗?”
“嗯。”
“你都是这样和女生聊天的吗?”
“嗯。……呃,现在状态不好。”
“我懂,你刚刚分手了。”
“嗯。……不,不算分手。”
“不用骗我。”
“嗯。”
我们走出大门,往同一个方向走,路上的人很少,阳光已经从金色变成深黄色,照在老旧的建筑上,有些温柔。
“哈——”奚沾雨长长出了口气。
我转头看着她,看着阳光照在她头发上,让她的头发泛出红色。
“奚沾雨,你状态看起来一点都不好。”
“是吗。”
“你怎么了,你想给我说吗?”
“我,”她停顿片刻,说道:“我也就这样了。”
她没头没脑说出这句话,我却从她的声音中听出了绝望。我突然有一个感觉,我觉得如果我现在放她回去,她今天晚上就会自杀。
“奚沾雨。”
“怎么?”
“你知道这里有什么好吃的餐馆吗?”
“你平时都不在外面吃饭吗?”
“在这里没有过。”
“附近有一家,我等下可能要去。”
“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可以。”她点点头。
她带着我拐进小巷里,走着走着食物的香味就越来越浓,紧接着我们沿着条石楼梯往下,很快就听到了列车的汽笛声。
“到了。”她说。又拐过一个墙角,看到这里有一家藏得好深的餐馆。
“这里吃什么?”
“吃面啊。”
这是一家小小的面馆。
“他们这里什么好吃?”
“我来帮你点。”
她点完我们就在桌子前坐着,我看着她她看着我,两个失意的人。
此时阳光已经开始泛红,把一切都照得朦朦胧胧,她的脸也没有之前那么艳丽,反而显出一种温柔。
我看她歪着脑袋,对一切都心不在焉。
两碗牛肉面很快就端了上来,都是酸辣口味的,牛肉被切成很多小块,能随着面一起吃下去。
“他们的牛肉都是新鲜的,不是冰冻牛肉。”她冷冷说。
我挑起面往嘴里送,那味道好吃到吓了我一跳。
“好吃,我觉得这个很好吃啊。”
“呃。”她随口答应。
我们吃完面,付了钱,她就在前面走,我就在后面跟着,就像有一种默契,我们始终没有告别分开。
她带着我不断往下,我看到了铁轨,接着,我们走上了一个十分老旧的火车站台。
我不禁说道:“这里比那个老火车站还要老。”
“嗯,这里都废弃了,不会有火车在这里停的。”她说着,走到站台长长的石椅上坐下,我也跟着她坐下。
她问我:“你和胡霜儿怎么认识的?”
我想了想说:“我经常,从她家楼下走过。”
“然后呢?”
“然后……她家的阳台上有很多花。”
“你看到了花?”
“嗯,她就在花里。”
“你就喜欢她了?”
“嗯。”
“真好。”
我不想说什么,就看着前方的铁轨被夕阳映得通红。却听她又说:“但是你们能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对吧?”
“是。”
“所以她还是喜欢其他人了。”
“嗯。”
“而你又有要去加拿大?”
“可能吧,应该会去了。”
“所以到头来还是得分开?”
“嗯。”我点点头,就像自己在和自己说话。
“你说话为什么总是『嗯嗯嗯』的?”
“哼哼。”我笑笑说:“都是小的时候,我奶奶总是告诉我要慎言,宁愿不说话,也不要说错话。”
“你奶奶……”
“嗯。”
“哼哼。”她也笑笑:“你真的幸运。”
“为什么?”
“你的命运和我不一样,你没了胡霜儿,还会有张霜儿、刘霜儿。你生在上海,可以去加拿大读书,你的世界很大。世界就是属于你这种人的,你生下来就是享受生活。”
“我自己的感觉可和你说的不一样。”
“那是因为你没有过过我的日子。”
“怎么样的日子?”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我感觉到她的目光,也转头看她。
夏天的风吹在她脸上,让她红色的头发漂浮起来。
夕阳让她的脸朦胧,让她的眼神,有些温柔。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她问。
“学生,高中生,舞蹈演员,嗯,你是艺术生吗?”
“我是妓女。”
“什么?”
“我是,婊子。”她转过头,在铁轨外就是长江,夕阳已将江面照得通红。对岸的山头颜色很深,就像连绵起伏的剪影。
“不,你不是。”
“我是。”她在叹息,声音很无力。
“你不是。”
她拉开背包的拉链,从里面拿出一个黄色纸袋递给我。
“这是什么?”我问。
“钱。”
我打开纸袋,发现里面是两叠现金。
“这就是我卖自己的钱,两万。”
我把纸袋卷好,又装回她的背包里。
“你不是。”我又说。
“我都给你说了,我是鸡,我就是卖肉的,你出钱我也可以卖给你。”
“你不是。”
“为什么这么说?”
“我就是看得出来,你是被迫的,你是有原因的。你不是,你是好女孩儿,你是好女孩儿,我看得出来,我知道,我知道。”
我刚说完她就开始哭,我心里全是悲凉,那种情绪驱使我抱住她。
她就靠到我胸口,我能感觉到她全身都在颤抖。
傍晚的风越来越凉,我紧紧抱住她直到夕阳西下,直到云彩褪去光泽,天空变成暗蓝色。
当她哭完了,她的身体就开始发冷,我就用手在她手臂上搓。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做这些,不知道为什么抱她抱了这么久,但我就是觉得自己必须做这些事,如果不做,我自己会难受。
等天色暗到快不能视物了,我就拉着她的手带她回去。我不停问她家住哪里,她就不断给我指路,但莫名地,始终是我带着她。
直到把她送到楼下,我知道要和她分开了,心里就感到难受。
我不断叮嘱她不要做傻事,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然后她就哭了,我也哭了,我不懂为什么,但就是哭了。
然后我抱住她,她抱住我,我们用力抱着,好像要把对方的骨头抱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