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杰对我的沉默似乎也有几分意外,可旋儿释然,道:“风畅和月之谷,墨家和三小姐,楚少两边都是红人,所以不管在这栋楼里,还是在月之谷那边,希望你离开、巴不得你离开这座城市的人,都不少,多得很,但楚少觉得,最希望你离开北天的那个人,是谁?江玉吗?”
我淡淡问道:“不是江玉吗?”
“不是。”张明杰缓缓摇头,十分肯定。
“那就要请教张少了。”
“是他,”张明杰伸出一根手指,向正上方指了指,这房间的隔音效果不会有谁比他更加清楚,可他仍探身过来,一字一句,用很小的声道:“墨、亦、之。”
我故作惊讶,比他还显做作,“哦?”
“楚少以为我在挑拨离间?呵呵,似乎不需要吧,我家老头儿那百分之七的股份到了程小姐名下以后,你与墨董的关系还需要旁人挑拨吗?”张明杰坐直身子,用那只灵巧秀气不输给女人的手,转动着杯中的红酒,感慨说道:“墨亦之刚愎自用,生性凉薄,心黑手狠,论识人之能、用人之道,都是远不如我父亲的,可他却是最早看明白你的,也是最懂如何利用你的……楚南,你这类人,生下来就注定了与众不同,要么太可惜,要么太可怕。可惜的是你甘愿无为,一辈子平淡如水;可怕的是你宁为枭雄,去搏一片你想要的安逸自由,也不可能为任何人所用——你说,墨亦之能容得下另一个墨亦之吗?”
人活一辈子,到了头,有几个敢说自己活得明白?
我以前不是太懂这句话,现在却颇有感触——自己尚难看懂自己,何来妄言看懂了别人?
我淡淡一笑,对张明杰的话不置可否。
我是不是另一个墨亦之,我不知道,尽管我觉得我不是;但我知道,以为自己知道的张明杰其实也未必就真的知道——如此主观且自信的定性一个人,还有这个人未来的可能性,证明张明杰看到的压根就不是我的人生,而仅仅是他自己的棋盘,他只是重新评估了我这颗棋子落在了他面前的这棋盘上,对于他之后棋势走向的影响罢了。
“楚少觉得我说的不对?”
我答非所问,道:“我觉得你跑题了。”
张明杰装作恍然大悟,道:“那就言归正传,请楚少为我解答心中疑惑吧,你开价百分之七的风畅股份,到底所依为何呢?”
我摇了摇头,道:“你主我客,该张少为我先解疑惑,我一口价,要百分之七的股份,你与令尊竟愿意接受,这是为何呢?”
张明杰稍稍沉默,脸上却无一丝慌乱或无措,似乎是故意用冷静淡定的微笑向我暗示这一次对话主导权的变更原本就在他的预料当中,因此我只是形势对抗上取回了一点点主动,心理对抗方面,我反而更落下风。
张明杰的老成,让我觉得坐在我对面的人,更像是他老子张力,未免过于老道了,可转而再想,昨天他老子坐在我对面,也没有他现在这般的老道啊……果然是青出于蓝吗?
我疑惑,更矛盾,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感觉,让我非常不舒服,似乎……是不安?
然而为什么不安,我自己也摸索不到因由……
“百分之七啊,不是一个很合理的价格,却是一个很合理的数字,”张明杰一反他斯文儒雅的做派,不太讲究的用食指在自己的酒杯里搅了搅,然后一边用蘸湿的手指在桌面上划拉着数字,一边用配合笔速的语速,不急不缓的说道:“我父亲持股百分之二十二,端木夫人持股百分之十七,墨菲从墨亦然那里,继承了百分之十六……你从我张家拿走百分之七以后,我父亲持股便成了百分之十五,刚好低于墨菲的百分之十六和端木夫人的百分之十七,只要这百分之七不是被墨家得了去,顶替我父亲成为风畅第二大股东的端木夫人,似乎就没有什么理由不安安静静看热闹。端木夫人……不,应该叫她郑雪冬,这个女人在风畅好像是谜一样的存在,很多人都觉得她反复无常,难以捉摸,所以神秘古怪,实际上,这仅仅是因为她极少在风畅抛头露面罢了,接触的人少,了解她的人自然也少,人云亦云,以讹传讹,有意无意的,她就神乎其神了,楚少你对这种现象应该不怎么陌生吧?呵呵,是啊,与你的那位三小姐,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啊,呵呵……”
张明杰丝毫不掩饰他那两声刻意到让人反胃的呵呵里面的丰富内容,似乎是在讽刺和强调端木夫人的神秘古怪,是拾人牙慧,模仿乃至抄袭三小姐的做派,又似乎是在向我暗示和炫耀,他早已看穿三小姐的神秘古怪,也不过是一种自导自演的姿态和手段罢了——我确定了,坐在我面前与我侃侃而谈的,确实不是张明杰自己。
不说识破三小姐故弄玄虚的这份自信是哪里来的,只说旁人鲜有机会接触端木夫人,难道你张明杰就不是了吗?
如今的风畅,能有几人敢说了解端木夫人的?
只用了十分钟就说服端木夫人改变立场的张力,便是为数不多中的一个吧。
果不其然,张明杰继续说道:“墨亦之排除异己,风畅老臣剩下的不多,仅存几位了解郑雪冬的人,也都是深谐明哲保身之道的了,自然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毕竟,提到郑雪冬,有一个名字就躲不开避不掉——墨亦然。呵呵,郑雪冬和墨亦然的故事,即使在风畅高层,也是个禁忌的话题,不仅仅是郑雪冬和墨亦之,即使我父亲,也不喜欢有人在背后议论墨亦然,对他不敬……”
“是吗?”我忍不住打断道:“我怎么没看出来?”
“虽说信不信都在楚少,可我还是想说明一点——在我父亲眼里,墨亦然是墨亦然,墨亦之是墨亦之。他不可能爱屋及乌,却也不至于恶其余胥。我这么说吧,即使墨亦然今天还活着,我父亲也照样会去斗墨亦之,但这丝毫不会影响他对墨亦然的尊重,而他之所以如此重视与墨亦然的友谊,就是因为他知道,无论他与墨亦之斗的结果是成还是败,都丝毫不会影响到墨亦然与他的友谊,”张明杰笑着对我说道:“楚少,你不了解我父亲,更不了解墨亦然。一如许恒不是好人,你却当他是朋友,我父亲是不是好人,也不影响墨亦然当不当他是朋友——这也是我父亲最欣赏你的一方面,你和墨亦然,太像了。”
我想问张明杰,他怎么知道我当许恒是朋友,但想了想,问了也是白问,现在北天还有谁相信我与许恒不是穿一条裤子的朋友?
若非如此,许恒也不用以自首来换我清白、还我清静了。
“先前你说我像墨亦之,现在又说我像墨亦然,不矛盾吗?”
“不矛盾,”张明杰道:“抛开待人之诚,要说墨家兄弟还有什么不同,也就只有野心而已,或者说,一个有了野心的墨亦然,要远比今天的墨亦之更可怕。”
他的眼神让我头皮发麻,好像他看的不是我,而是一个活过来的墨亦然。
见我蹙眉,张明杰才收回他直勾勾的目光,歉意的一笑,回归正题,接着说道:“为情所伤为情所困的人,通常都不怎么聪明,即使她能力非凡。所以,郑雪冬其实很简单,是一个简单至极的女人。这些年她表面上一直在努力维持墨张两系的平衡,可实际上,没有人比她更渴望打破这种一旦失衡就意味着某一方彻底灭亡的平衡,前提便是,当这种平衡被打破时,她不能失去且最好拥有比现在更大的话语权,用以保证墨张的和平共存——这不是郑雪冬的愿望,而是墨亦然的理想,既然成了遗愿,那郑雪冬肯定会义无反顾帮他实现的,楚少说说,她是不是一个简单至极的女人?”
张明杰这是明知故问,何须我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