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印记(8)

清孝凝视着他,忽然有些失落,道:“其实,你那不讲理的样子也很可爱的,凡事总要别人听你的……我也是个性很强的人了,这辈子还真没对谁低过头,包括我老子,但就是拿你没办法,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命该如此。遇到的人里面,也就只有你了,你……还有西蒙。”

羽敏感地抬起头,道:“西蒙?他是?”

清孝唇边露出一丝微笑,有些伤感,有些骄傲,道:“他是我小时候的好朋友,很倔强的一个人。你……有点像他……”

他缓缓抚摸着羽苍白如玉的肩头,动作已不自觉地变得温柔,低声道:“不过他没你好看,鼻翼两侧有好些雀斑。真的呢,过了那么久我还能清清楚楚地记得他的模样,真是不可思议……”

羽怔怔地道:“你说我很像他?”

清孝想了想道:“真要说起来,也不是很像吧。他很不起眼,个子小小的,扔在人群里就找不着。他也没你聪明,成绩虽然不错,但那是努力到你都觉得他成绩不好没道理的结果。”

象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他得意地笑起来:“我每天只需要看半小时书,考试成绩就能强过他。不过为了照顾他的自尊心,我通常都会让让他,所以平时就不看书了。”

“他不大喜欢说话,总是独来独往,自尊心很强。从这一点来说,倒是和你很像的。”

清孝侧过头盯着羽,道:“就是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嘴唇紧紧闭起,眼皮低垂,一副冷冷拒绝外界的样子,和你非常相象。”

羽低声道:“这样啊。”他垂着头,看不见他的眉目,只能看见他太阳穴附近那根淡蓝色血管在轻轻地跳动,显得异常纤细。

清孝出神地盯着他,道:“你知道么?我的家庭背景很复杂,出身在美洲一个小有名气的黑道世家真田组。我老爸的那个时代,做黑道生意比现在明目张胆得多,黑道人物的气焰都很盛,走路都是横着走,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黑社会似的。”

“我七岁以前,基本都是和妈妈住在一起,老爸很少回来,不是在忙着抢地盘,就是在躲避警方的通缉。妈很担心他。她是个基督教徒,很善良的女人,不喜欢老爸干的那些事情。可她实在很爱老爸,又阻止不了他,没办法。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为老爸祈祷,剩下的时间就用来教育我不要走老爸的路……”

羽从他的话语中听出几分端倪,道:“你七岁那年,发生了什么事么?”

清孝停顿了一下,面无表情地道:“那一年我老妈死了,死于帮派仇杀。”

羽一怔,道:“对不起。”

清孝沉默片刻,道:“这又不关你的事,是被我老爸连累了吧。但老爸不那么认为,他觉得是他当时力量太弱小,保护不了老妈的缘故。不过老爸从此就常常回家,亲自养我教我,帮里的很多事情都交给伯父打理了。他告诉我,力量才是一切,有了力量才能保护自己爱的人。”

他吁了一口气,有些茫然地道:“所以我从小就是在两种观念下长大的。本来我都以为自己找到了正确的路,但现在才觉得,有时候,老爸说的未尝不是真理。”

羽默默地握住了清孝的手,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清孝,但也希望他能感受到自己的支持。

清孝勉强笑了笑,道:“现在都这样,你可以想象,对于当时还是个小孩子的我来说,头脑会有多么混乱。有时候觉得老妈就是被老爸害死的,充满叛逆,有时候又觉得老爸说得在理,心要狠,手要辣,要把对手全部压制得死死的,这样老妈就不会死,所以拼命练功夫,决心做一个老爸眼里的出色人物,永远不被别人击败。”

他笑容有些发苦,淡淡地道:“我那时也只有老爸这一个亲人了,他那么疼我,我很珍惜。”

羽已经不知不觉地被他的叙述所吸引,低声道:“我明白。”

清孝叹息道:“所以我在上中学的时候,已经是学校有名的霸王。别人都知道我是黑社会的儿子,没一个不对我又恨又怕的,当面点头哈腰,背地里指指点点,我恨他们。他们越这样,我就越欺负他们。我那时真是个很让老师头疼的小孩,不过老爸倒是很为我骄傲。”

他苦笑道:“可是老妈的那些教导和她的死,始终在我心头不能磨灭。那时的我,就像现在的你,心里隐隐约约知道什么是对的,可是既没法让别人接受我,也没法面对自己。心里越矛盾越焦躁,就越是拿别人出气,因为他们歧视我是黑社会的儿子。当然,这只能让别人把我越推越远……直到我遇到西蒙。”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变得异常柔和,声音也开始放缓:“我向人收保护费,就他一个不肯的。我说出的话从来没人敢违抗,除了他。嘿,就那样瘦瘦小小的个子,但不管怎么欺负他,他认为不对的事情还就是不肯做……”

发觉羽听得很入神的样子,清孝不禁道:“喂,你在想什么?”

羽认真地道:“我在想,你是怎么欺负他的?”

清孝面色微红,道:“也就是一些小孩子的把戏……可是他偏不肯屈服,还倒过来说服我……”

羽追问道:“那结果呢?”

清孝尴尬地一笑,道:“结果就是,我被他说服了……觉得老爸是不对的,我的那些想法也是不对的……”

羽低下头,道:“他对你很有影响力啊?”

清孝沉思了一阵子,道:“应该算是吧。我很感激他打开了我的一个心结,就是别人怎么看你不重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才重要。”

他抱住了羽,轻声道:“而你想想,你那么在乎世人的眼光,可他们是什么呢?不过是一群路人甲而已。而我呢?陪在你身边的是我啊,你怎么能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看不起你而自杀,却忽视了我的感受?”

他凝视着羽的眼睛,慢慢地道:“难道对你来说,那些人对你的重要性竟然超过了我么?”

羽嘴唇哆嗦了一下,低声道:“清孝……”

清孝拉起他的手,放到自己唇边,郑重地吻了一下,道:“记住,你不是没人要,不是没人爱。有一个人爱你,胜过一切。”

羽眼中慢慢浮现起一层水雾,将头埋到清孝的怀里,颤声道:“清孝……”

清孝心中百感交集,过去的时光追上来,和现实汇聚在一起。他闭了闭眼,哑声道:“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我们一个人来到这世界,也会一个人回去。但我们不是只有我们自己。总有一些人让我们牵挂,让我们宁愿付出一切也要让他们快乐。因为这牵挂,我们有更多活在这世上的理由,也有更多面对孤独的力量。”

他感觉到怀中人的颤抖,胸前的衣服似乎被打湿了。若干年前,他若是愿意拥抱那男孩,对方的反应大概也会是这样吧。那个唯一不曾嫌弃他的人,最后被他所嫌弃……

他闭着眼睛,继续诉说:“这些,就是西蒙让我学会的……”

说到这里,他倏然顿住,把一句涌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是他教会我爱……”

羽伏在他胸前,渐渐停止了颤抖,低声道:“你说他只是你小时候的好朋友?”

“是的。”

羽沉默了很久,还是问出了口:“那现在呢?”

清孝道:“没有现在。”

他只觉眼睛有些酸涩,慢慢地道:“他永远不会长大,因为他已经死了。”

羽呆住,过了半晌,才道:“对不起。”

清孝没有做声。被勾起的思绪还在心头盘旋,一时不能平复。那些逝去的人,逝去的事,原以为早已忘记,却原来仍深藏在心底,从未离去。

一种无法抑制的苦涩一点一点地蔓延到四肢百骸,所过之处侵蚀出一个个空空的洞,他只觉空虚,张臂用力抱住羽,抱得那么紧,让羽几乎喘不过气来。

抓到实物的感觉真好。年轻柔韧的身体,有血有肉会说会笑,仍然在他怀抱中。

他们这样拥抱了好久,清孝哑声道:“你以为我没有失去过吗?小羽,人生从来就不完美,何必奢求太多?珍惜你现在还有的东西吧,不要等失去了再来后悔!”

他的声音喑哑而苍凉,有种说不出来的沉痛,羽微微一震,伸手抚平他打结的眉心,低声道:“我不是不想争取……只是,我只是觉得你配得上更好的。何况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我这个身体……”

他抬眼看着清孝,笑容有些发苦:“你会很辛苦……我实在不想成为你的累赘。”

清孝强打起精神,道:“正是已经走到这一步,再放弃就太不值得了。总之你以为不要乱想,觉得灰心了,就多想想我,想着我还在辛辛苦苦地找希望,你别再来打击我。”

羽脸一红,道:“我不会了。”

清孝面色一整,冷然道:“这不是什么请求,是命令。我以前就是太纵容你了,你听着,你以后要是再给我玩这种自残自杀的把戏,我饶不了你!”

他那语气十分认真,一望而知绝非在开玩笑,羽不禁怔住,讶然道:“清孝?”

清孝叹息道:“医学上有种理论,如果别人怎么看你,那么你就很容易变成别人期待的那种人。一个相貌平庸胆怯自卑的人,如果别人都当她是美女般恭维,她也很容易变得自信的。所以我想,如果我能一直把你当正常人来对待,那你想必也能逐步进入我的世界。”

“一个相貌平庸胆怯自卑的人……”羽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哦。”

清孝吐出一口长气,道:“可看样子不行。三年。那家伙给你留下的印记太深了,我现在让你独立思考做出选择,你只会胡思乱想,反而更没有安全感,一味胡来。所以,还是先回到BDSM的生活方式吧,你跟着我的引导来做,那样会快很多。”

他微微一笑,道:“这么一来,你也不用为你的身体发愁,很多人都是这样生活的,你并不是异类。嗯,虽然比较少数。”

羽怔怔地听着,迟疑着道:“可是……你不是不喜欢SM的么?”

清孝有些激动地道:“我自然不喜欢。在看到那个家伙怎么……”他倏然住了口,略带歉意地看着羽,见对方没有异常,才接下去道:“我自然不可能对SM有好感。 好希望你能摆脱那种生活方式,彻底融入社会,我也想了很多办法,可是你一直不肯走过来,那么只好我走过去牵你过来了。”

他拨弄着羽的黑发,低声道:“我知道,其实你心底里也是很厌恶的,只是以你自己的力量没办法摆脱而已,是么?”

羽不吭声,蓦地伏到清孝的怀里,小声地哭了起来。为什么天大的难题,这个男子总有办法轻描淡写地解决?

清孝轻轻地拍打着他,象哄小孩子似的道:“别哭了,不是已经找到解决办法了吗?你还哭什么?不过你要记住啊,我走过去只是为了牵你过来,最终的目的是要你融入这个社会,你可不能任性地赖在原地不起来啊?”

泪水流得更急,本以为早已干涸的泪腺,原来还可以涌出泪水。

清孝无奈地道:“好吧好吧,你要哭今天就哭个痛快。明天……明天就不行了啊。从明天开始,一切就要听我的了。”

说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深深感觉从灵魂深处透出的疲惫。本想再抚慰一下羽的,一时都没了力气,也没了言辞。他就这样看着那个伏在自己身前痛哭流涕的男子,想着自己说过的那些话:

“就是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嘴唇紧紧闭起,眼皮低垂,一副冷冷拒绝外界的样子,和你非常相象。”

其实不是这样的。眼前这个人,既不象西蒙,也不象自己记忆深处的羽。或者皮囊有一点点相似,但里面的内核已经被人偷走了。他很努力地寻找,拼了命去搜索,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回。

如果不能找回来,该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在他脑海中一闪,立即被抛开,拒绝去思考。

他只是怔怔地盯着那个流泪的裸体男子,心中呼唤:“小羽,你快回来吧!再不回来,我真不知道能支持多久了……”

印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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