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书房后,护士晓雯把坐在轮椅上的郭桂同推到书桌后面。
另一位护士瑞儿,倒了一杯温热的开水,递给郭桂同。
他指指书桌面,示意她放在书桌上。
瑞儿把水杯放在桌面上。然后手拿消毒纸巾,替郭桂同擦手。
这一晚郭桂同要造“假死法事”,两个护士都同时值班伺候。
陆文正站在书桌的右边,这是他一向站的位置,每次进入书房他都是站在那里,伺候着他的父亲。
替郭桂同擦完手,瑞儿把肮脏的消毒纸巾丢进一个圆形的不锈钢垃圾桶里。
郭桂同望向他,然后抬起手指着沙发,说:“坐!”
“是!”陆文正应了一声,然后坐在沙发上。
“你们都出去。”郭桂同跟两个护士说。
“是!”晓雯和瑞儿同时应道。
她们打开书房门走出去,晓雯走在前,走在后面的瑞儿轻轻的关上门。
“晓雯和瑞儿的表现很好。……”郭桂同说:“在基金里拿100万,分给她们两个。”
“是!”陆文正说。
郭桂同把目光投向放在窗边的那个纸紥公仔。
纸紥公仔是一个老人,坐在一张椅上。他穿上了郭桂同的一套西装,浅灰色的。
这个纸紥公仔就是郭桂同的“替身”,用来做“假死法事”的。
“这套西装是我三十年前在尖沙咀一间洋服公司度身订造的。现在这间洋服公司已经不存在了。”
郭桂同说:“正确的说,是三十二年前,即是你出世的那一年。”
坐在沙发上陆文正垂下头,默默的听着。
“文正,你是甚么时候知道自己身世的?……是泽国告诉你的,是吧?”郭桂同说。
“是!”陆文正说:“他过世之前告诉我的。”
“这样说……你是一早知道的了!”
陆文正点点头。
“你的族名是“浩正”,你可以改用这个名,也可以不用,随便你!……咳!……”郭桂同说完,又咳了一声。
陆文正见他拿起水杯想喝水,于是他连忙坐起身,想帮他。
但郭桂同抬起手掌,示意他不用帮他。
喝了一口水后,郭桂同放下水杯。
“浩正!……你信不信风水?”郭桂同望着陆文正说:“坦白的说!”
陆文正迎着父亲的目光,摇着头,说:“不信。”
郭桂同闭起双眼。再张开时,他把目光再次投向那个按照着自己身高体形样貌而紥成的纸公仔。
“这个纸公仔,紥了两个,你都不满意,到第三个,你才满意。”郭桂同说:“你不信风水,为何又会这样?”
父亲这个问题,令陆文正无言以对。
这个纸公仔是一个叫永叔的纸紥铺师傅所紥。
第一个,陆文正觉得完全不像,他要求再紥。
第二个紥得很像,却不够结实,一穿上西装,公仔便变形。永叔说没想到纸公仔要穿真衣服的。于是紥了第三个送过来。
这一个,陆文正满意了,就是此刻放在椅上的这个。
陆文正哑口无言,郭桂同继续说:“文正,你不相信风水,可是……你是因为风水法事,才来到这个世上的。”
“是!”陆文正说:“没有风水,便没有我。”
“觉得很讽刺……是吧!……咳!……”郭桂同说。
“的确是很讽刺!”陆文正说。
“咳!……咳!……咳!……咳!……”郭桂同又咳起来。
“要叫护士回来吗?”陆文正问。
“咳!……咳!……咳!……咳!……”低着头咳嗽的郭桂同挥动着手,示意不用。
“给……我拿药!……咳!……咳!……”郭桂同抬起手,指着近墙的药柜。
陆文正站起身走到药柜。他对郭桂同所吃的药很了解,很快便从排列整齐的众多药瓶里,拿出医生开给他的咳药水。
药柜有钢匙,他拿出钢匙和咳药水,走到郭桂同身边,倒了一匙药水,送到郭桂同嘴边。
郭桂同张开口,把药水吃下,再喝了一口开水。
杯里的开水喝剩三份一,陆文正拿起水杯,在保温瓶里注入热水,再放在郭桂同面前。
水杯微微冒出白烟。
郭桂同指指沙发,示意他坐回去。
陆文正再次坐回沙发上。
“做完我的丧礼法事后,全家搬到新屋。”郭桂同说。
郭家的新大宅早已建好,要改建的,亦全部改建好,就等郭桂同宣布何时搬进去。
“好的。”陆文正说:“我叫秦法师择一个吉日,然后搬进去。”
郭桂同抬起手,挥动着,说:“不需要择吉日。跟他们商量,哪一日大家都方便,就选哪一日搬过去。”
陆文正望向他的父亲,似乎不太相信刚才的话是出于他的口。
“浩正,你觉得要不要报警?”郭桂同说。
“照郭先生……”陆文正一时改不了口,他更正说:“照父亲你的意思做吧!”
郭桂同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的意思……是不要报警。……人都已经死了,报了警,拉了我的二姨太,又有甚么用呢?……”
郭桂同定眼的看着书桌面,说:“张桦……也是个可怜的人!……一切都是我的错!……少年鲁莽……是我对不起她!……算了吧!……算了吧!……叫瑞儿和晓雯不要把今晚的事说出去。”
“是!”陆文正说。
“不过,他们可能不肯罢休……”郭桂同说:“你跟他们说说吧,说是我的意思……不要报警。”
“是!”陆文正明白,父亲所说的他们,是指大少爷、大少奶、二少爷、二少奶和三少奶。
“浩正,推我到窗边。”郭桂同突然这样说。
陆文正不知父亲为何要去窗边。他也没有问,站起身走向书桌。
他绕过书桌来到郭桂同轮椅后面,双手握着手柄,把父亲推到窗边。
“拉开窗帘。”郭桂同说。
陆文正拉开窗帘时,明白父亲为何要去窗边了。
窗帘拉开后,郭桂同说:“把我推近一点。”
陆文正把轮椅打侧贴在窗边。于是,郭桂同探头便看到整个前花园。
陆文正站在郭桂同的身后,从窗户望出去,也清楚的看到前花园。
这时,前花园的射灯全部开着,把花园照得通明。
花园放着法坛。法坛上的金炉插了坛香和法事蜡烛。燃烧着的坛香冒起白色轻烟。两支法事蜡烛的火光在晚风中摇晃。
身穿黄色法袍的秦曦汶和龚丽站在法坛前,准备替郭桂同做“转魂法事”。
法坛的左右两边站着郭家的成员。
“浩义(二少爷)和敏丽(二少奶)不在。”郭桂同望着花园说。
陆文正看到法坛的右边,只站着大少奶、大少爷、郭荧雄、三少奶。缺了二少爷和二少奶。
“我去叫他们。”陆文正转身向房门走去。
“等一阵才叫吧!”郭桂同说。
“是!”陆文正回过身,再次站在郭桂同身后。
“虽然他们做出这样的事……但毕竟一个是我的儿子,一个是我的媳妇!……”郭桂同这样说。
接着他说:“浩正……有几件事要你做的。……”郭桂同说。
陆文正静静的等待父亲说出要他做的事。
“搬了新屋后,不要再关住荧诗。……她要嫁给那个乔力的话,不要阻止她。”郭桂同说出第一件事。
“是!”
站在郭桂同背后的陆文正,很自然的透过窗户把目光投向下面的荧诗。
她站在法坛左边最后一个。
穿着白底蓝花的衫,低下头,双手垂下,静静地等待法事开始。
“荧雄如果要做手术,让她去做,一切费用由基金支付。……大少奶一直反对她做手术的,你跟她说,是我准许她做手术的,叫她不要阻止。”
郭桂同说:“荧雄好像自己改了一个名,叫……”
“荧丽。”陆文正说。
“荧丽。……”郭桂同说:“郭荧丽……这个名字不错!……跟她说,她以后可以用这个名字。”这是郭桂同要他儿子替他做的第二件事。
“是。”陆文正说。
“辞去两个司机。”郭桂同说。这是第三件事。
“是。”
“浩正,我看得出你喜欢荧慧,是不是?”郭桂同问。
“是!”陆文正说:“但……她拒绝了我。”
“荧慧很可怜……”郭桂同说:“我对不起她……不论她是否成为你妻子,请替我好好的照顾她!”
“是!……我会的。”陆文正说。
“一定!”郭桂同说。
“一定!”陆文正回答。
说完这些后,郭桂同长长呼出一口气。像安心了许多似的。
“明天早上的法事甚么时候进行?”郭桂同问。
“早上9时,在前花园。”陆文正说。
“那我要9时前离开,是吧?”郭桂同问。
“是,我会安排车送父亲到新大宅,晓雯和瑞儿都会跟着去,还有一名菲嫞。”陆文正说。
“好的,谢谢你!浩正,你做事很细心。我郭桂同一共有五个儿子,四个不成材……就只有你成材……易水云跟我说,由“天姬送子”所得的儿子,将是一个聪明孝顺成材的儿子,果然是这样!……他骗了我一辈子,到最后……他没有骗我!”
郭桂同说。
“浩正!”郭桂同继续说:“我老了,以后郭家的事……就全部由你作主吧!”
听到父亲这样说,陆文正感到鼻子一酸。
这时,书房墙上的时钟响起9下钟声。示意时间来到晚上九时。
花园里的秦曦汶拿起桃木剑挥动着,身边的龚丽摇着法铃,开始替郭桂同做“转魂法事”。
“她们两个都是假风水师,来郭家只是想骗我的钱!”郭桂同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陆文正心里吃了一惊,不知如何回应他这句话。
“浩正,你推荐这两个假法师来郭家做风水顾问很好!让我看清楚这些假风水师的骗人把戏!”大半生笃信风水的郭桂同说出了这样的说话。
“易水云也是一个骗子,我被他骗了六十多年!”郭桂同说。
听到父亲说出这样的话,陆文正的情绪翻动着。
“我在东北的前半生,顺风顺水,一直走运。于是,我以为这全是风水的威力。”
郭桂同说:“从此,我迷信风水……但我的后半生,却是凄风苦雨,无论做甚么风水法事,都是一样。我迷信风水,害了很多人。我应该一早觉醒的……”
“现在……也不迟!……”陆文正的声音有点呜咽。
“不迟?……”郭桂同摇头,说:“迟了!……”
“浩正!”郭桂同抬起他干枯的右手。
“是!”陆文正从后面伸出手,握着他父亲的手。
父亲的手很冰冷。
陆文正感到他用力的握着自己的手。
握了一会儿,郭桂同缓缓的放开手,然后说:“好了!浩正,你下去吧。叫你二哥(二少爷)和二嫂(二少奶)到花园出席法事。”
“是!”陆文正说。
“张桦就不用叫了。”郭桂同说。
“是!”陆文正说。
“我会见到她的。”郭桂同接着这样说。
陆文正不太明白父亲这句话的意思。
“好的,下去吧!”郭桂同说。
“是。”陆文正向父亲躬一躬身,然后向房门走去。
他去到门前,握着门柄正要开门时,身后响起父亲的声音。
“文正!”
陆文正转过身去望向轮椅上的父亲。
“我差点忘了一件重要的事。”郭桂同抬起手,指着他的书桌,说:“我书桌右边最低的抽屉里有个公文袋,你帮我拿出来。”
“是!”听到父亲叫自己去拿公文袋,陆文正立时知道是甚么事。
他按着父亲的说话去做,去到书桌,拉开右边最低的那个抽屉。抽屉里面有一个公文袋。
陆文正把公文袋拿出来,走到父亲面前,把公文袋递给他。
郭桂同抬起手,挡着陆文正递给他的公文袋,说:“不用给我。公文袋里有一份文件,你拿去看吧!这是你妈妈的资料……她叫方凯瑶。是易水云替我找回来的。当时她只有18岁,因为她的妈妈患了重病,需要一笔医药费,所以答应做“天姬送子”法事,替我生下了你。做完法事后,我给了她一笔钱。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你长得很像她!”
说到这里,郭桂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然后说:“对不起,浩正!她十年前死了……她临死前,托人找过我。她说……很想见你!……而我……拒绝了她……对不起!……”
说到这里,郭桂同的声音哽咽,泪水夺眶而出。
“……让你无法见亲生母亲最后一面……对不起……浩正……事后我好后悔!……你能原谅我吗?……”
陆文正闭起双眼,两行泪水滑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陆文正的声音响起。“这份文件……我已经看过。”
郭桂同缓缓抬起头,望向他的儿子。“你……看过?”
陆文正张开眼睛,望向父亲。
“在我22岁那年,养父打电话叫我回来。他偷偷把这份文件影印了,我回来后他给我看……他还跟我说,我的亲生母亲病危,很想见我。”
郭桂同瞪圆眼,半开的嘴巴颤动着。过了一会儿,他说:“这样的话……你见过你的亲生母亲了。”
“是!……”陆文正哽咽的说:“是最后一面……我在床边送她最后一程……她的后事,也是我替她办的。”
郭桂同闭起双眼,泪水再次涌了出来,滑落他满布皱纹的脸颊上。
“泽国……你做得对!……幸好你这样做!……幸好你这样做啊!”郭桂同的泪水如泉水般不停的涌出来。
陆文正跪在父亲的轮椅前,再一次握着他哭得颤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