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云散月明(下)

空气凝滞之时,宋康扬起右手正准备扇她耳光,陈沐阳眼疾手快地挡在她面前挥开了舅舅的手,可没料到宋康这时又突然扬起左手,清脆响亮的一记耳光“啪”一声重重落在宋怡然的右脸上。

她尚未反应过来,只觉眼前一阵剧烈的眩晕,反射性地鼻头一酸,眼眶一热,捂着脸的同时,大颗大颗的泪珠不争气地扑出眼眶,滚滚而下。

“原来爸爸的力气也是这么大,我都不知道。”

不过一记耳光就让她突然感到天旋地转,视线模糊。

宋康却倏地跨步向前,一把抓住她的手,在看到无名指上的戒指之后,怒喝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也不出所料地注意到了陈沐阳手上的戒指,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就是一副对戒。

“都到这个地步了?”

宋康掰着她的手指,试图将戒指拔下来,宋怡然觉得自己的指关节“咔吱咔吱”地发疼,不由抽回自己的手,颤抖瑟缩进陈沐阳的怀里,陈沐阳高大的身躯便无声地将她藏在身后。

“你,滚开。”

“舅舅。”

“滚开,听到没?”

“我……”

舅甥俩僵持不下,宋康满腔的怒意全部发泄在陈沐阳身上,原本想打在宋怡然脸上的耳光一下子招呼到了陈沐阳脸上。

陈沐阳静默地承受着舅舅的耳光,不还手,任他扇了重重的两巴掌,他觉得脸颊好似被烧铁烙过一般,疼痛麻痒。

等他打完,陈沐阳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话:“对不起,舅舅。”

“闭嘴,不知好歹的东西。”陈沐阳的道歉非但没有让宋康冷静,反而助长了他的怒火。

肿了半边脸的宋怡然又从他身后钻出来,抓住了宋康还想继续挥打的手,低声下气地恳求:“爸爸,别打了,求您……”

宋康挣开她,怒不可遏地红了眼。他的胸口剧烈起伏,却一声不吭地死死盯着她。

宋怡然不敢看他,垂着脑袋一抽一抽地哭泣,又不甘地用袖口抹掉眼泪,可是无济于事,不争气的泪水像决堤了似地外涌。

“多久了?”宋康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骗了我多久了?”

他们俩都没有开口说话,静谧的走廊里徒有她的抽泣声与宋康沉重的呼吸声不断回响。

半晌,宋康突然自嘲地笑了:“我老了,脑子都不灵光了。”

他指着陈沐阳的鼻子,啐道:“你们姓陈的都不是好东西,你爹带坏了我妹,你拐走了我的女儿,我倒了八辈子霉,把你带回来养。”

说完,他猛地拉过宋怡然的手往楼下扯,咬牙切齿地说:“你他妈给我把工作辞了,跟我回去。什么大城市不大城市的,狗屁。”

看到原本温文儒雅的父亲突然说了脏话,宋怡然愣怔了好几秒。可她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死死抓住大门的门把手,无声地剧烈抗议。

陈沐阳亦想也不想地搂过她的肩膀,闷声紧紧抱住她。

见到这副景象的宋康更是气红了眼,用力抓过她的手腕,却死活也拉不动。他怒目圆睁,对陈沐阳吼道:“放开!”

宋康敌不过他们的无声抗拒,脚下突然猛地一个趔趄,往后退了好几步。

他扶着走廊的栏杆,慢慢直起身,双唇颤抖着翕动:“然然,跟我回去。”

一分钟以后,他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回应。

他问了第三遍,得到的回应依然是两个人的沉默。

宋康整了整凌乱的外套,嘴角浮出一丝冷笑。

他拍了拍袖子上的墙壁落灰,走廊的声控灯闻声自动亮起,微弱的黄光笼罩在三个人身上。

“你回不回去?啊?回不回去?”

宋康用手推搡拉扯着女儿的肩骨,父亲难得的大力气不仅戳得她肩膀痛,那根食指也好像利刃戳在她心上一样,疼得厉害。

“不……不回……”她扁着嘴,抹掉眼泪。

女儿这副样子让宋康想到路上撒泼打滚不听话的小女孩,他忽然觉得面前的女儿真的很陌生,脆弱的父女纽带在他的自尊与她无言的叛逆中断裂。

“你他妈不回去就跟这个男的过一辈子是吧?结婚证没有,房产证没有,偏偏爱搞表亲乱伦?这么多年白养你了?跟我回去!”

“钱,会还给,爸爸……可我,想跟他,在一起,别的男人,我就不要……”宋怡然一边抽噎,一边断断续续地反驳。

“回去!走!”

“不要……沐阳,我不走……”她甩开父亲的手,径直转身。

宋康真的看到了女儿脸上的坚定,她哭得梨花带雨、喘不上气,却还要跟他呛声,那样地不甘,全身都似带着利刺。

“你也要学你姑?你跟你爸我闹什么别扭?啊?宋怡然,你给我过来!”

宋怡然知道这个时候她的邻居肯定偷偷躲在门背后、透过猫眼看他们的好戏。她咬着唇,抽抽搭搭地哭咽,最后重重地摇头。

宋康气得肌肉抽搐,他转而对陈沐阳斥道:“你让她放开你,你的事我不管了,但我女儿的事我还得管。你要不是小敏的儿子,我才懒得管。”

陈沐阳静止不动,宛如凝固一般。这让宋康更加气红了脸,“你他妈在装什么死?”

他还是那句话:“对不起,舅舅。”

三个人好像对峙了好久好久,宋康渐渐感到十分疲乏,气力尽失,眼前仿佛掠过几道黑光。

他似乎在此时预见了将来的老年生活:无儿无女的他一个人背着手在小区悠悠踱步,别人家的其乐融融与他家的分裂流离形成对比,没有烟火气的房屋更是显得冷清寂静。

宋康无力地扬起手臂又想甩她一巴掌,女儿被敏捷的陈沐阳拉回身后,宋康的双手无功而返,垂落回身体两侧。

“宋怡然,你想好了,是吧?”

算了,反正他也习惯了。

这种不听话的女儿不要也罢,到时候吃苦头了也跟他无关,他已经规劝过了,关他什么事,她将来受苦受累了,肯定会灰溜溜地逃回来,就像当初小敏那样。

这样自暴自弃的臆想驱使他渐渐压抑下盛怒的情绪,宋康盯着女儿眼睑处挂着的泪珠,忽的冷笑了一声,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的鞋跟在老旧的楼梯上踏出沉重凝滞的步伐,老式声控灯闪烁着微光送走了这个表情决绝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在楼下拐角处又扫了女儿一眼,却看到她颤抖着肩膀埋头哭泣的模糊背影。

陈沐阳饱含深意的坚定眼神与他相撞,宋康原本还有些后悔自己下手太重的于心不忍直接瓦解成碎片。

楼下铁门“咣”一声被重重碰上,所有楼道的声控灯尽数亮起。

宋怡然从陈沐阳怀里出来时,因为哭得脱力,一下子头晕目眩,脸色苍白如纸。

她无力地撑着大门翻钥匙,父亲的话却像一把冰冷的尖刀割刺着她的神经。

“那我就成全你,你跟着这个姓陈的吧,就当你爹死了,一辈子都别再踏进宋家的门,知道了吗?你踏进一步,我扇你一个巴掌,扇到你滚出去为止。”

***

进屋后,陈沐阳将还在抽泣的她抱在腿上。

他鲜少看到她在床笫之外的场合哭泣,她眼泪汪汪地抽噎不止,半边脸被打肿了,密布着肉眼可见的红色血丝与掌印。

宋怡然呆坐在他身上,看到他的脸也肿了,手不由自主地抚上他的脸颊,深呼吸了几口气,慢慢止住了哭声。

“你的脸,现在好丑。”宋怡然脸上浮起一丝苦涩凄惨的笑意,说话声里夹杂着浓重的鼻音,“我现在肯定也很丑。”

陈沐阳摇头,“还好。”

“还好就等于丑。”

渐渐地,宋怡然有些疲乏,靠在他肩上怔怔出神。除了累以外,全身却好似解脱了一般。她恬不知耻地暗暗庆幸,终于不用再装了。

算了,这样也挺好。反正总归要被知道的,不如“早死早超生”。往后,再也不用跟爸爸撒谎了呀,真好。

两人默不作声地聆听着秒针滴答滴答的走动。

良久,陈沐阳才发现怀里的人没了动静,他凝神一看,宋怡然已经睡着了,尚未干涸的泪痕还挂在她脸上。

他心疼地拭去挂在她睫毛上的泪珠,悠悠叹了一口气。

陈沐阳抱起她回房时,宋怡然又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梦呓,像个小孩子一样软软糯糯地贴在他颈窝呵气,不着调地说了一句话:“我太自私了吗。”

我又何尝不是?

陈沐阳无言地拍着她的肩膀,执起她的双手放在手心里把玩抚摸。

他对宋康的感情是复杂的,第一他很感激舅舅的照顾,第二他又不得不做出让他失望的事情。

陈沐阳在潜意识里已经把宋康当成了自己的第二个父亲,即使他们的关系亲近但不亲密,陈沐阳的负罪感依旧很重。

“对不起舅舅,可是我也不想放弃她啊。”

这一天的夜晚格外地漫长寂静,宋怡然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好似和陈沐阳相互依偎在冰川中央孤独飘荡着的浮冰上,与陆地越来越远,可最后浮冰却携带着他们漂向了一片绚烂的无垠花田,想呆在这里,必须得喝下名为谎言、淡漠、孤寂、背叛的苦水。

醒来时,太阳照常升起。宋怡然偏过头,躲开从窗帘缝里渗透进来的刺眼阳光。

身边人还在沉睡,宋怡然呆愣了一会儿,光脚下床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到客厅里给宋康打了一个电话,很快手机里传来“无法接通”的提示音。

她怔怔地盯着因为寒冷而蜷在一块儿的脚趾兀自出神,仿佛昨天发生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此刻的心情平静如水,偶尔短暂的怅惘在心口扔下一小粒石子,泛起小小的几圈涟漪。

宋怡然最后还是给父亲发去了一条信息:

“对不起。”

等了良久都没有收到回信。

这时,房门突然“嘎吱”一声打开,刚刚苏醒的陈沐阳声音沙哑低沉,他轻唤她:“然然。”

宋怡然抬起头,在逆光中柔柔一笑:“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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