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凤头(3)

印度王子在他游历安西的行程最终结束以前,曾经见到过许多一直戴有粗铁脚镣在冷水里踏足采玉的女孩子,她们之中甚至还有出生在奴场里的儿童和少女,当然他也见到了那些从女孩成长起来的,青壮或者老年的成熟妇人。

女孩和妇人们来自许多不同的民族,她们出身的社会阶级也各不相同。

王子知道大周对于边地的征服都是王霸之道并重,依照着当时形势,酌情使用招抚或者攻伐的不同处置办法。

如果确定了攻伐方略而又施行得当,能够一举剿灭地方上的反叛势力,那时便免不了要用雷霆手段立威。

杀光几个为首家族中的全体男丁之外,还要将他们的妻子女儿分配贩卖到妓院奴场中去。

王子猜测他所见到的那些踩玉奴隶里边,也许真的会有些能够被称做公主或者王后的人。

西域一带的城邦国家并不会是个很大的地方,奴隶公主的爸爸们当着的那个王可以算是一些城主,不过遥想当年他们全家独享一方水土,驾临于万千民众,那种随心随意生杀予夺的权力和尊荣,也要算是一场普通人求不得的浮世盛宴。

庭席散了多年了,如果有人问一声那日里见到座中环佩叮当,簪金着锦的伊人如今都去了哪里?

回答不是盘了头出嫁也不是剃了发修行,大概会是个如今赤一双脚儿只在黄水河里踩沙。

王子想,听起来这倒像是个能当头敲人一棒子的禅宗说法。

锦衣华服都变了土。

那一日的黄水河边的,弄玉堂下,赤脚赤身的人儿被牵着脖子领出来给一众客人看见的时候,她肯定已经在心里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可以再一次的认真聆听到那些关于她自己的传奇故事。

女人站在每一个男人脸面跟前的时候总是戴着手铐和脚镣的,周身都是精赤条条的,她接下去听到的开场解说平实直白:咱们且来看看这个落魄腌臜的光屁股婆娘。

朱邪部里当年领头的酋长,女人酋长。

她那个部落常年盘桓在金娑山边,族里的青壮部众不论男女,都是能够骑在马上开弓射箭的好手。

安西和朱邪底下的各支部族为了争夺牧场水源的事打过不少仗,打输的一边赔付牛羊骏马罢战,两家还算好兄弟,不过当时被俘虏进来的男女人口也都没有再放还回去。

女人在笑。

王子看到这个依照着她被官宣了的身份和履历,或者曾经在前半生的许多年里率领全体部落人众奔走于山岭戈壁之间,苦斗,求存,争胜的中年奴隶女人,一直都在脸上摆布出一些平静温和的浅淡笑意。

王子猜测了她近期以来经常需要置身在这样的众目睽睽底下,无处可以逃避地献身自证她在政治,军事,经济,竞争生存等等几乎所有方面最终遭受到的失败,她在切肤的体会沦陷,屈辱,绝望,还有对于自己在很多男人面前光着屁股这件事实的,最平实最直白的普通女人的害羞,同时仍然能够继续保持微笑。

王子也猜测了这个赤身裸体的奴隶妇女在她更早以前的上半个人生里,通过决心和勇气,强力和计谋,操纵,控制,并且领导她的人民的各种可能性,我们其实知道人民总是各行其是的,出人意料的,既狡黠又愚蠢,既狂热又胆小。

领导人民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更不用说领导他们去拼命了。

王子对于已经被她那些谦卑恭顺的笑容完全遮蔽掉了的思想,智慧和意志产生了一点好奇心。

王子确实注意到她在人们谈及她的部族和她的领袖权力的时候,不太自然的扭动了身体。

女人戴有铁铐的一对手腕合拢低垂在她的身体前边,但是她的右手似乎正在过分用力地攥紧自己左手上的手指头。

一条深黑的牛皮鞭稍自上而下。

慢慢的扫掠过那一支晶莹白肤底下透露出赤红晕色的妇人手臂。

手臂上横生的浓重体毛在宽边皮条的压迫底下,一层一层的低回,一层层俯仰。

她的清癯的手背上血脉凸露,她的仿佛刚玉质底般的指甲看上去坚硬生冷。

牵领着奴隶出来给人说故事的人同时也是一个带着鞭子的人,他有时候会使用肢体语言提示出值得关注的新看点。

朱邪族的女人,白吧,鼻梁子挺吧?

一身上的红毛也长,多说一句,人家屁股沟里也都长满了浓密红毛的,说是骑在马背上的时候能够护住裆里边的那个什么和什么。

说到这里有人呵呵的笑出了声音。

当然了,那都得是些有大马,有草原,腰下有弓箭,远山上有鹿有熊的时候才需要在意的事,我觉得近来这几年里吧,她应该是不会怎么去想那种,骑上个什么跑来跑去的日子了。

探奇和揭秘是一件符合人性的事。

我们谈论起那些其他人所遭受到的从好变坏的人生总是暗自里欢喜。

大家一齐的把这一位部族酋领出身的玉事奴隶女人端详打量一阵。

前边提到过这人遍体生长红毛。

一般胡人妇女的蜂腰宽臀,白肤长腿在安西都不是鲜见,看下来的确就是那些已经铺遍了她满肩满头,还能兼顾着席卷腰身的红褐如火的卷曲长发可以算作有几分意思。

女人左右的两大件丰肥胸乳上各自穿有一只通透的肉眼,每一只透眼打进的都是横钉,横平的铁钉两头便可以担当起悬挂下来的两具生刺铁铃。

铁铃上立刺当然都是玉业行内的普通定制,不过这种单奶各挂双铃倒是个推陈出新的用法。

上有行则下效。

从女人颀长裸身底下的两支健硕光腿中间悬挂下去的铃铛,果然也是前后两只合成了一对,前一只钉蒂,后一只穿唇,双份的重量把女人下体那些妆点着的,包覆着的粉蒂褐唇,附带着连篇生长的火色毛发拖曳成了怎么一种样子,放在这样的光天白日底下,倒是有些不太方便如何近观。

不过由此可以见得那个再也不做骑马之想的说法没有错。

她要是分开两腿骑跨到了马鞍子上面,又该想个什么办法安排中间这两个挂在链子上的,既伶牙俐齿又晃晃荡荡的杂碎东西呢。

王子是一个男人。

等到那个酋领奴女辗转身体,像她来时一样被牵引着颈项走回去她在河边的工作场地的时候,王子和现场的所有男人一起注视了她的块垒突露的精光屁股,那些健壮的筋肉和骨骼凝聚交融在一处,扭拧旋摇的样子,使他从身到心的两个方面都产生了被唤起的欣悦感。

他也应该注意到了奴隶女人往自己两支大腿的空挡中间安排进去的刺铃,她走路的样子就像所有那些在腿间系有铃铛的采玉女人一样,不管是从前边还是从后边都能看得通透清楚。

两瓣健硕的女人屁股可能会是一个男人从连续的时间中分离出来,并且保留在了记忆中的独立的事。

王子以后并不能够十分确定的回忆起来,他在帕米尔积雪的群山中受到一支胡人游牧部落款待的事,实际是发生在哪一回的西域之旅的途中。

自从那个见到了很多女人和玉的第一次之后,王子还有过另外一些重回安西的经历。

有时他会走的比较远。

当时那些高鼻深目的朱邪牧人对他提起了旧日的征战和迁徙,他们的部族较早些的时候曾经在更靠近安西的草场上狩猎和放牧。

无论如何,牧人们当时是快乐的,他们在壁立的冰川前烤熟了一头全羊,女孩们穿着小牛皮靴子飞旋舞蹈,男人使用一些拨弦的乐器和铃鼓为她们伴奏。

王子以后意识到他的关于这一次聚会的记忆是有声音的。

但是事情并不总是那样。

他想,在那个戴有镣铐和铃铛的红发女人被领近到人前盘桓,又被带远去河边的整个过程当中,肯定一直都伴随有滞重铁件的拖撞响动,以及清脆的铃声。

她在微笑中突发的一次身体悸动可能是因为冷,可能是因为害怕或者害羞,甚至可能只是因为她正憋着尿。

但是这些冷的,害怕和害羞的,以及想要尿尿的内心就像一朵蒲公英一样不可信任,它们总是猝不及防地突然在自己的胸脯和下体周围厚颜无耻地飞扬起来。

女人当然会听到她自己的铃声。

女人应该而且的确经常为她自己所拥有的,可以交媾,生育,和哺乳的柔美魅惑之地感到骄矜和缱绻,但是她在那一刻也许会觉得,自己从没有如此强烈地憎恶这个长有奶子,和屄,因此可以被使用这样屈辱的方法挂上铁铃的女人身体。

再也不用操心那些关于族群和未来的事了。

现在所有需要面对的一切,只剩下了这一具赤条条的自己。

仍然是有牵有挂的自己。

女人每一次的举手投足,都要针对所有那些命定了会永远属于她,而又异化于她的铁,发起一场孤单的,个人的,从来而且永远不能指望得到它方和外力帮助的斗争。

那是一场过程夸张而戏剧,但是命定不会有赢的斗争。

王子并不是没有设身处地的想象过那种赤裸,负重,随时随地都在通过摇动性器官的方法奏乐娱人的生存境遇,他的确尝试着体会了她们深重的屈辱,劳累,还有可能是如同火焰烧灼和虫蚁啮咬那样的羞惭和凌乱。

但是他见到了更多那样的女人,他最终总会熟视无睹。

王子通过回忆发现,从他进入安西之后的某个时候开始,那些在最初震撼过男人的,与女人们的肉体紧密联系的金属喧嚣与嘈杂可能已经淡出了他的记忆。

它们像家中墙边上的一口旧樟木箱子一样一直存在于现场,既被满载,又被遗忘,就好像是鸟叫或者踏玉河的流水声音一样变成了无关紧要的布景。

我们最终总是要屏蔽掉那些多余的,过度的,没完没了的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伤痛,而将更多的精神资源集中运用到自己的身上来。

他的意思只是说当他注视着一个光屁股女人的时候,他最终体会到的不再是她的苦难,或者智慧,而是他自己的阴茎正在勃起。

在那个女人走回去的河边方向耸立有一座巍然壮观的木制巨轮,它那一幅高度超过两层楼台,轮框的外沿上悬挂水斗的巨大毂盘像一个行驶在水中的车轮一样,一直都在粼粼转动,从踏玉河中提升出汹涌激荡的流水,倾注到河岸上建造的引水设施中去。

为了能向这台大型的水利机械提供动力,水车一侧的河岸还被开辟出了横直各有数丈距离的平整场地,场上安装的带有推杆的大圆转盘通过一些设计精巧的支架和齿轮,与水车的转轴连接到一起。

女人走近转盘的时候加快了脚步,她在追赶那个宽大沉重的动力装置的旋转速度,为了可以把自己的身体加入到推杆后边的空档里去。

领她回去的男人也要紧走几步,一边走一边把女人脖子底下垂挂的系链重新锁回到推杆上。

女人要和另外几十个日常栓锁在转盘周围的奴隶女人一起,推动水车丝毫都不停顿地保持运作。

女人几乎是在扶握住木杆的一瞬间就做出了撑臂蹬腿,伏身弓腰的发力姿态。

不过即便如此,王子注意到她仍然几乎是立刻就遭到了鞭打。

显然那个喜欢讲故事的男人在他的工作中还是一个喜欢用鞭子的人。

推水车不是让你花费心思慢慢琢磨的踩玉,推轮子转圈就是个拼力气的重活,需要即时督促。

实际上当观望的王子和其他男人们一起转身走开的时候,皮条重击赤肉的声音始终此起彼伏的跟随在他们身后。

印度王子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过这个长着红头发的女人。

王子在那以前就遇到过很多人了,在那以后还会遇到。

他也在南方,北方,中原和边地,遇到过很多好看或者不怎么好看的女奴隶,也许他会因为偶然的原因记住一件两件关于她们的特别的事,就像是蛮族妇女领袖的屁股,或者是岫儿尖峭俊秀的一根一根手指头。

他不知道她们后来怎么样了,其实他也不再关心。

终极的说她们后来当然都死了。

我们在偶然听到那个消息的时候会说,哎呀那个人我好像还在什么地方见过。

她是怎么死的?

她是怎么死的。

那就是我们在知道一个关于人生的故事已经结束之后,想要知道的唯一的事。

王子在见到那个酋领奴女的时候就已经知道,除非遇到某些非常特别的运气,她的死法其实是已经注定的。

其实是,那个女人自己当然也知道。

作为一个军政以及经济和社会的认真观察者,王子并不仅仅满足于观察到了大量存在于安西的女人裸体。

他的确思考了她们得以存在的现实理由。

毫无疑问的是,近段时间以来韩将军在帝国西部获得的连续军事胜利为安西的经济运作注入了活力。

大周是礼义的,文化的,孝悌忠信,倡廉知耻的,对于华夏以外的蛮方拥有毋庸置疑的道德权力。

一个不负众望的大周军政领袖当然应该杀掉所有抗拒教化的胡戎羌羯中的男人,并且获取他们的女人和牛羊为自己所用。

韩将军确实就是那样做了。

除了亲自发动征服边地的战争之外,他也鼓励安西境内与周边各个族群的人民互相攻伐。

实际上当地的部落领袖也许从来就不缺少抢劫邻居的热情,他们现在更从卖掉那些抢来的妇女和牲畜的商业过程中方便地获利。

韩将军的安西镇守府恰到好处地为他们提供了充足的市场需求。

依托着大周广阔的内地市场,安西可以充分吸纳这些足够廉价的人力和财物的资源,并将之运用到自己日益繁荣的经济活动中去。

迄今为止韩将军仍然能够使他的辖地保持着继续向好的发展态势,安西玉业的繁荣似乎是他的成功的一个缩影。

在拥有充份的人力资源供给的条件之下,安西玉业整体,以及那些带着鞭子的从业管理者们不在意女人的死。

岫儿说过在玉场里打死个女人只是一件很平常的事,王子以后知道,她所用的打死的说法,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减轻了那些事的残酷性。

采玉奴隶身处野外的工作环境,而且还必须长期保持着裸露的,受到械具约束的工作状态,她们显然很容易死。

一般认为她们会在开始工作的五年之中损失掉一半。

安西官方通过《玉奴律》规定的采玉女奴的最低服役年限正好就是五年。

每一个女人,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被登记注册成为了采玉奴隶,五年之中即使转手买卖,也只能限于采玉行业以内,凡满五年者才可以注销玉籍,真正进入到不受限制的奴隶流通市场中去。

针对工作期限做出规定是为了避免熟练人工太快的流失,采玉也得算是一种需要通过比较长期的学习实践,逐步积累才能获得的技巧,至于真有做满五年没死的那些,估计大多也变了老弱病残,继续使用她们采玉的预期收益还不如折价变现合算了。

勾销玉籍卖出的奴隶当然依旧是奴隶,不过解除掉了关于衣着桎梏等等方面的诸多限制,可以去买来一个两个,或者一群,让她们去做点什么随便你想要她们做的事情。

实际上除了毛纺和缫丝的工场,还有平价娼寮可能会成批的收购那些到期销籍的踩玉奴隶之外,安西军队也是女人们最主要的买入主体。

将军麾下拥有许多从内地招募的兵士,他们都是一些单身的男人,很不容易讨到老婆,现在他们可以在各个奴场中寻找那些已经达到卖出条件的女人,买下一个老婆。

虽然那是一个做奴隶的女人,脸上身上还被刺有黥文,好处就是她们的确便宜。

兵士们长年追随将军四处征战,理应得到慰勉,韩将军从他的府部银库中专门拨出了一笔款项,那些完成了买卖交易的兵士可以把他的女人领到弄玉阁的分管部门里去,凭人正身领取两百文铜钱的特别补助,并且在那个女人的左手小臂上熨烫一个“两百文已付”的烙印。

从此女人就不必担心她额头还有身上那些关于踩玉的红色纹章可能造成的误解和麻烦,可以快活地和她的夫君永远生活在一起了。

这可能是世界上那些各种不同角度的其中一个方面。

安西拥有使用大量妇女劳动力的玉事产业,又存在着许多迫切希望解决生理和生活需求的青壮男人,如果这些男人的愿望得不到满足,是很有可能影响他们作为战士在效忠用命方面的决心的。

考虑到如此的安西社会现状,统治阶层的政治精英们似乎针对役奴制度进行了某种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化解各方面矛盾的顶层设计。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项隐含人文关怀的善政。

王子现在可以知道,我们置身于其中的生活并不总是完全,彻底的黑暗和绝望,即使一个踩玉的奴隶女人也可以在心里拥有被一个士兵买去做老婆的梦想。

那一天印度王子已经在弄玉阁里靠河一面的隔间预订了晚餐座位,下午的时间还早,坐等有些宽裕,他正打算沿着楼外的踏玉河边随便多走几个步子,有一些来自大周内地还有异国外方的商人游客和他在一起。

他们应该也是在弄玉阁中谈过了玉石交易,或者是游览观赏之后,想要出来吹一吹风的。

他们在阁外的河边看到了那座足够引人瞩目的大型水车,王子以后会知道接待玉石商贾的弄玉阁大堂需要这样一种机器连续供水的理由,他们也在那里见到了推动水车运转的玉事从业奴隶。

弄玉阁里有一间安西官方接待客商看玉,买玉的厅堂,它同时也为客人提供膳食服务,王子事先并没有想到大周的西北边地都已经发展出了这样的重商主义态度,那能让他回想起在岭南时候游历过的怀远楼。

弄玉阁的另一边是官府部门办公的地方,王子现在看见了等候在这里的士兵和他们刚买下的女人。

女人们的样貌看上去可以算是大致周正,一般也都还年轻,当然了,那是人家专门挑出来要过日子的,总是不肯太过的马虎迁就。

王子倒是见着一个娃娃脸的汉子领来的女人有点偏老,奶是瘪的耷的,肚子上的皮肤也很有点起褶,王子想他的性癖可能是喜欢生得像妈妈那样的长辈,可是再一想,或者就是因为人家价钱便宜也说不定。

这些已经被领出了奴场,来到弄玉阁边上等着领钱烙一个印的女人已经除去了镣铐,不过还没有穿上衣裳。

虽然她们应该是习惯了自己这一条一水到底的光溜身体,一直都是大大方方的样子,可是大概也少不了要在心里念叨念叨,等到了明天,总该能有件布裙子穿了吧。

一个当兵出身的男人性子可能比较急躁,看他长得那个五大三粗的样子,到了往后要打老婆的时候,下手恐怕是没什么轻重了。

可是男人有力气呢,也并不就一定算是件坏事。

他再有多少的没轻没重,他总要比拣不着玉了让人钉在大木台上剖开肚子好,也比让人领到窑子里去,见天的招一大群男人弄来弄去的好。

等到那个烧烤红火了的铁印子滋的一下熨在她的臂膀上的时候,女人嗷的一声抱紧了一边五大三粗的男人。

她想,等到明天就能有个家了吧。

真像梦里一样。

她要是明天晚上做了个跪在河滩上挨皮鞭子抽打的噩梦惊醒过来,一时迷糊了不太确定,摸摸左手腕子就能确定了,她不再住河滩这事是真的。

王子很容易就想象了他们一起再多住过些日子以后,女人拿这个印鉴当成凭据跟她的男人理论时候的样子。

娘子也不是平白的跟了你倒贴给你睡的,就能随你这么拿捏欺负了?

你娘子是大恩大德的将军见你可怜赏赐你的,老娘是官家出身,眼见的手臂上这个戳子在此,它就是个鉴证!

虽然这些事物彼此的关联条件一时并不容易厘清,不过女人自由心证起来是个什么样子我们都知道。

证明她是官家出身的这个烙印,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消解掉了。

看起来这是一件好事。

把各种的备忘事项直接往人身上盖一个章子,这种简单粗暴在安西习以为常,而且其实也算行之有效。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当着那个兵的汉子手上大概也是用黑字刺下了某某标某某旗下的,所以娶到一个跟他一样状况的太太的确也不该太过抱怨。

即便就是退回到了最初,要给这个还在做姑娘年纪的女人精光溜滑的小肚子上扎刺一道入籍年份的时候,它并不光是一件太直接的事,其实它还是一件太明白的事,明白到了谁都没法再作假了,任何时候任何人等,拿眼睛一扫就知道这个姑娘还有多少个日子就能领出来卖。

就说姑娘自己,她不把这么个生死攸关的日子刻在自己身上带着,她又怎么能相信那些官府上的,主人家的,从来没把她当个活东西看的各位账房管事,就不会把记着她的事情的账册簿子往哪里一扔然后就给忘了呢。

涉及到人心易于遗忘这个问题,韩将军和他治下的奴隶姑娘很可能持有相同的看法。

在这个世界各种不同角度的另一个方面,将军也不会忘掉他的敌人。

王子那天和一众来自大周内地,以及异国外方的商人游客一起,在安西城边的弄玉楼阁底下,见到那个朱邪氏族的妇女酋领的时候,就知道她是一个一直会被记住的人。

她正是那个另外的方面。

女酋奴隶的前额和胸下都跟普通玉奴一样镂刻有红色的印章,烙烫出了光赤的脚掌形状,背脊上也是使用了大黑的草书写出踏玉奴的大字的,这些常规的标记都做一遍,就是先要明确你为帝国服行苦重劳役的这一种低贱玉奴的身份,做完以后另用一支铁钎往额头上斜熨一道,再斜熨一道,两道烙痕在那个“踏玉奴”三字的朱红印章上打一个交叉。

你奶房底下的刻印和背后的大字上也都各自烙叉。

想一想自己变成了这样的一个女人,你以后不管让谁看见,肯定都是个很难被忘记掉的印象了。

这件事一眼看上去有些肃杀。

跟着往后想想,还是肃杀。

在安西,有些女人是被官家厘定了要终生服行苦重的奴隶劳役,不死不休的,她们永远不会被准许放出到奴场之外的地方。

如果她是一个像红发女人那样侵扰安西边疆的蛮族领袖,以及可能是男性首领们的女眷之一;如果她是个安西治地里的刑事重犯,谋反者或者家属;或者只是因为她的血缘,如果她正好出生在一个因为各种原因和安西人民结下了世仇的族群所住着的地方,她们都会得到一个终身为奴,永禁赎身的处分。

等到所有这些女人被分配进入了弄玉阁中管理使用,就要按照规矩施加黥刺完毕,再烙上一个交叉。

那几处受烙的地方在逐步的痊愈以后,看上去会是紫红颜色的,凸露瘢驳的,被猝不及防的游客观众们一眼望去,心中战栗之下,免不了要给你这么个眉眼还算清秀的姑娘,按上一个但只惜其所受之刑狞厉肃杀过甚的评语。

一众军民人等可以看到你赤着身,戴着锁,在踏玉河的浑黄流水里踩玉摸玉,在弄玉阁下给厅堂供水推车,或者干脆是被送去了极西地方的踏玉河源头,终日撅起两瓣光赤的屁股往河床底下凿石打洞,眼巴巴的想要从顽石堆里剖解出一点玉芯玉髓来。

这些都是你命中注定了要做到死的事情。

可是如果有人见到像你这样额头上打叉的女人竟然能够披起衣衫在草原上放羊或者在河边浣纱,那就是有人违拗法度,把你领出到了不关玉事的清闲地方,彻查之下大概有人要倒霉,你自己也难免要遭受一场求不得生求不得死的活罪。

这样的甄别方法简单明白,执法成本便宜,即便有腐儒们腹诽一些惜其所受狞厉过甚之类,须知道这些受刑的其们肯定不用指望还能找一个美其貌而打算娶她的男人,也不必留存色相去做甚么宣淫娱众的勾当了,要想快活,那种事很可以去城里娼寮另寻众多卖在那里的大好的蛮族姑娘。

这一干女人本来就是特地的挑出来要当做骡马用,用到死的,所以只问一句:烙其体肤,伤及筋骨否?

回答是否,她照样有力气干活。

那么这件事就说完了。

既然已经置身在这样的一群女人中间,那个朱邪女人活不到多久的,她们都活不了多久。

如果五年之中她们会死掉一半,那么再过五年这同一批被送进了奴场的人里,还能剩下的一个两个就要算是难得一见的传奇人物。

或迟或早的,女人总会因为繁重的奴役劳动受伤或者生病,伤病稍轻的时候她会在皮鞭棍棒的逼迫底下继续劳动。

一直到了最后,有一天她会发现自己终于完全的筋疲力尽,无论怎样努力都没法再爬起身来了。

王子已经从岫儿那里知道,奴隶工场解决重病奴工会用到的办法大概只有一个,每天找人提上一个煨着小铁铲的炉子,用那支烧烤红了的铁铲把这个重病不起的女人上上下下的熨烫几次。

这种做法没有更多道理,唯一的用处就是要让她觉得疼。

所以实际动手的时候难免还会特别挑选奶房腋窝,女阴内外和谷道的周围那些,感触特别警醒锐利的地方,总是要让她疼痛到了心尖肝尖一齐打颤的极致才好。

一定要跟一个生着重病的女人这样地过不去,并不是因为管理奴场的人就一定是些天生杀人狂,管理奴隶也有它不得已的苦衷。

折磨病患的内在理路,是要阻止这些完全绝望的女奴隶们为了寻死而装病。

她们知道最后总要死在这里边,那么她们为什么不干脆早点死在这里面,早死可以省掉那些每天挨打遭受到的疼痛,还有每天干活白白为别人花费掉的力气。

针对这样一种全然绝望的末世思想,奴场不得不极力增加每一次死亡的痛苦成本,一定要让那些一时还没死的人害怕这样的死,她们才有主观能动力去推迟这样的痛苦被施加在自己身上的那一天。

即便一定会有那一天,晚一天,算一天。

如果在一处使用奴工拼命干活的地方,谁只要声称自己有病就可以逃脱管束,躺在地下安静数星星的话,到了明天一定每一个人都在生病了。

从一个奴隶管理者的角度看,每一个生病的奴隶只能是一个为了逃避工作而装病的奴隶,这样的判断逻辑是件毋庸置疑的事。

在那个满头披散着火红颜色的长头发,满身满腿,甚至也许按照传说满屁股沟里生长粗壮红毛的蛮族女人奄奄一息的最后几天里,她在每天晚上忍受烙烫。

她和其他那些被分配在弄玉阁里推行水车的妇女奴工们一起,晚上住在阁楼台座底下的一间地下室里过夜。

过去那些年里她在做完了白天的苦役之后,都是步伐踉跄地被人驱赶着回到这里睡觉,现在她也要在这里充分地表演自己痛苦而且缓慢的死亡方法。

女人躺在房子的中间,她的身子底下被垫进了一张使用木料卯榫起来的长方框架,她的手腕和脚腕都被铁尖打穿了骨头中的缝隙,钉死在那个框子的四个角上。

她旁边坐着那个带着炉子和烙铁的守夜的人。

更多的奴隶女人们躺卧倚靠在墙边的地方,团团围绕了好几个圈子,她们最想做的事也许只是能够尽快入睡,不过她们总是会在一整夜的朦胧睡梦里,听到一些突然发起又倏然沉寂的凄厉号叫,还有更多绵绵延延的呻吟和喘息的声音。

当班值夜,要用一整个晚上烙烫一个垂死女人的活计不赶时间,不是热情的,迸发的,而是像一碟蚕豆和大半杯黄酒一样闲淡的,悠远的和萦回的。

被钉穿了脚腕的女人没办法改变她的分腿姿态,他有很多的时间在一盏油灯下观看她的阴户的大小,颜色,形状,层面和沟回的分布,还有上面所生长的毛发的疏密变化,而后他可以使用一支炽热的铁器去撩拨和检视那些地方。

他像是一个孩子正在痴迷地捣毁一座蚂蚁巢穴那样,在那个原本端正整齐的洞窟慢慢变成翻乱的浮土,和一大片乱糟糟的溃散局面之前,守候了很长的时间。

天快亮的时候他想,等到了明天晚上再来看看,该想点什么特别的法子收拾她的奶头吧。

蛮族女人使用了一整个晚上为所有的奴工观众们表演了酷烈疼痛中的惨叫和挣扎。

如果她的精力没有完全衰竭,她还要在下一个晚上继续表演。

白天的地下室里大多数时候没有人,她可以保持住分张四肢的样子,躺在地下慢慢的等,也有时候她会等到一个懂得一点医术的人。

这个专程下来看她的医生会把手搭在她的脉搏上,估量一下她还能对付着往后活过多少天。

一般来说重病的女人可能会被留置在地室里经历两到三个昼夜,如果遇到非常罕有的情形,有哪一个受刑的白种胡人妇女因为特别健壮的体格,也许还有异乎寻常的忍受能力,能够坚持到了更久,她在十天以后仍然辗转求死而不可得的形容样貌就会非常惨烈了。

她的身体会因为反复烙烫而化脓溃烂,她的眉眼口鼻也因为浮肿而变得不成人形,看起来几乎更像是一个被煮到半熟的肥胖猪头。

王子曾经尝试着推测,在这个女人每夜每夜地沉入似乎总是触碰不到底边的痛苦深渊的时候,也许正是他在雪山冰川之间遇见到游牧的胡人部落的时候,他们双方有可能在歌舞,烤羊和惨厉的烙烫一起,欢乐和绝望地度过了那些并行的日日夜夜。

虽然在对于未来也许发生过的事件做出当前回忆的时候,事件先后相继的序列,以及它们的共时性很可能是虚妄,但是这种将自己引入未来的想法的确具有一种恶毒的诱惑性,就好像是你获得了能够选择未来的能力,但是仍然决定要让那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在无望的剧烈疼痛中,辗转挣扎到死。

但是她仍然没有死。

她的神志清醒,每天能够被人喂着喝下两碗米粥,而且总是显现出短时间内仍然不会死的脉象。

所以每天晚上的烙烫折磨仍然在继续。

女人胸脯上的皮肤因为很多次的烧灼变得枯干皲裂,它们蓬松空洞地从她的身体表面剥离开来,而且肯定也不再是晶莹的素白颜色了。

当那些烧红的烙铁再一次按捺在皮下浸润着浓血的赤裸肌肉上的时候,她会体验到什么样的新鲜感觉只有天和她自己才能知道。

所以等到那天有人试过了脉搏,前来报告说这个胡奴这一次也许真的就要断气的时候,弄玉阁里分管供水事务的官员也许都在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如果是在那些荒野远方的采玉工场,因为生病没有力气再去走河的采玉女人也是一样。

她们都会在苦刑折磨中挨过一些苟延残喘的日子,不过她们最后都应该是死在河水边的祭玉台上的。

临死的女人会在傍晚时候被搬运到河边,被钉穿手脚仰天的躺在祭台的平板上面,而后她会被剖开肚子。

正在那时候列队下河的,整个奴场里的每一个采玉奴隶会被要求依次的踩进她的肚子。

实际上按照某些在奴场中流传的说法,赤足践踏过人血的人会在踩玉的时候遇到好运,女血和碧玉的秘密关系似乎是一支在安西的暗世界里,总是被一些没有面目的人声若有若无地吟唱着的歌谣。

那个女人在她肚子表面的皮肤被简单轻快地分割成两半的时候应该还活着,但是她体腔里的各种器官,会在许多零乱的脚趾头和脚跟,脚掌的挤压和搅动底下变乱变瘪,并且在破碎的时候流泄出许多颜色的水,她的肚肠会和那些脚踝上拖带的粗铁镣链纠缠在一起,被拖出到身体之外很远的地方去。

按照印度王子后来的回忆,他所见到的那个氏族妇女领袖奴隶也是在她还活着的时候被送回到了夜晚的河边。

那时她已经被人从固定住身体的木头方框里拆解了出来,女人手脚上的钉眼应该已经被撕裂出了很大的缝隙,可以容易地穿进绳子,她会被那些穿通过四肢伤口的绳索捆缚到水车轮盘的边缘上去。

按照官方的工作时间表,弄玉阁外的水车入夜以后停止运转,但是在需要杀人的时候会是一个例外。

弄玉阁是一处安西政府的官方机构,官员们在这里办理公事,也在这里接来送往,言欢待客,在白天,这里的阳光与河流是平和静谧的,带有商务的殷勤和夸耀,以及一些通过有意的设计,经由赤裸的奴隶女人们所带来的轻靡浅纵的气氛,但是它在夜里的某些时候短暂地脱离了这样的运转轨道。

王子觉得在那样的时刻也许又可以听见某种悄悄的吟唱。

如果那一夜要杀人。

那天的太阳下山以后,全体奴隶女人没有被领回到阁楼下的地室里去。

在当晚的牺牲者被依照从手到足的顺序,逐步地系挂到水车上去的时候,她们始终跪立在巨型轮盘的许多支推杆后边,那里是她们在推动水车旋转的时候一直留驻的位置,现在她们要开始推动水车旋转。

被系留在水车轮盘上的女人在旋转过一个高达两层楼台的圆圈以后,她在沉没到水面以下之前还是完整的。

水车的时间,是被所有围绕在转盘周围的奴隶女人们重重叠叠迈动的赤足,逶迤拖行的脚镣,还有倾力伸展向前的光膀赤臂所厘分和确定,在一个确定的时间之后,从另一侧穿破水面重新升上空中的女人是支离破碎的,她的身体已经被特别地设置成一个挺出到水车轮盘以外足够远的地方,如果不够挺,会在她的背脊后边塞垫进去一些木料。

她的胸脯和肚子反曲而形成的凸翘耸立的半圆弧线,就像是一座建造在天上的拱桥一样,而这一道弧线比水车下的河底更深。

踏玉河底的绝大多数地方是由圆滑的鹅卵石头和泥沙淤积而成,但是在弄玉阁前的水车底下应该有些不同。

当年建造弄玉阁的时候有些破碎的石材废料被倾倒在了沿岸的地方,在那底下应该堆积着边角尖锐的石渣,甚至有传说认为河底下还被有意地埋设了竖立的铁钉。

当然这些事物都会比一个女人胸腹上的血肉更硬。

女人在水天之间经过几次旷大高远的轮回之后,她保留了自己因为挺胸而不得不强直后仰的头颅,和反背着牵向身后的四条肢体,她当然已经没有了乳房,她的胸廓和肚子是被割裂的和开放的,她在巨轮与河床下的尖利石块之间遭受着割裂,挤压和消磨,逐渐地变成了仅仅凭借人的头脸,背脊,还有完整的屁股和四肢彼此相连而组成的,被竖向分剖开了的半个女人。

在她的前与后。

和半个女人一起凌空旋转的重重水斗每一次都盛满了在夜中看起来黑暗的水,如果那里面漂进了血和其他的杂物,它们也很不容易被分辨出来。

旋转的水车和它每一次普通的转动一样,将河水倾注进入到岸边设置的贮水池里,潺潺的水声从那里一路响去了弄玉阁的方向。

王子在那时候会再一次想到那些猜测,除了威胁恐吓其他服行劳役的奴隶女人之外,管理弄玉阁的官员们也许还有一些另外的考虑,他们只是不愿意公开谈论那种事。

根据满天洒落的女人的血,河与夜,还有官营玉事所在地的这些情景构成来看,也许并不是没有献祭的意图被包含在其中的,在弄玉阁大厅的暗夜里潺潺流过的女人的血是向玉发出的共谋的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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