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洽能从楚王宫南门进出,而他要见的姚夫人或湘王就住在一道之隔的北宫;可是他却只能先到宫外的参议部官署投贴,然后才得见。
张宁闻悉郑洽求见,当天就在官署内的书房专程等候见面,态度十分积极。
郑洽有建文封的文华殿大学士等身份,按理这些身份名位在湖广都是有效的,因为湘王集团也尊建文帝为正统;不过他还是只穿着士庶布袍来见。
进得书房,上茶的人是徐文君,郑洽对当下情况是很了解的,认得此女是湘王纳为次妃的文君。
刚刚他才被湘王邀请入座,便又站了起来,说道:“不敢不敢。”
张宁和气地说道:“郑先生不必客气,这里没外人,咱们就如同旧友重逢一般。你瞧瞧……我刚听说你回武昌几天时间了,却一声招呼都没打,你我相识多年,怎会生疏到如此地步?”
张宁见面就套近乎,倒让郑洽有些不安,回应了几句客气话,打着哈哈敷衍。
不过张宁话倒是没说错,这里位于办公官署内,却是十分僻静的,内外仿佛就只有他们三个人一般。
郑洽一面缓慢地用一个意义不大的语气词拖延时间,一面好似正在组织开场白,可能要说正事。
不过他用什么方式开口说都是一样的,或者说不说也差不多。
正如张宁所言,郑洽无事不登三宝殿,既然在这种时候主动投贴来访,所为何事、什么态度就都表示出来了。
张宁转头看了一眼门外的树木,又很随意地对刚刚送上来茶水的徐文君说道:“花朵完全不见了,樱花果然是很短暂的,我没说错吧?”
徐文君抬头看外面,然后轻轻点头,也不插嘴,乖巧地向书房里面的屋子走去。
张宁表现出来的样子叫郑洽摸不着头脑,郑洽随口说道:“湘王平安无事便好,其实湖广这边无论是谁,都希望形势安泰,动乱对谁都没好处……”
“郑先生所言极是。”张宁立刻赞成道。
正好就说到了上头,郑洽借机就将自己的言论又说了一遍,主要强调朝廷的反间计,和湖广动乱对他们的好处;只是其中隐去了王狗儿报密的一节,因为王狗儿的存在是建文高层小圈子里的机密。
郑洽一面替建文党推卸嫌疑和责任,一面仍旧强调以大局为重。
张宁的回应不置可否,只道:“照郑先生如此一说,似乎还是通的……”
郑洽无法过多解释,他也不能拿出有力的证据论述自己的言论。
不过看样子,张宁至少接受了他以稳定湖广局面考虑的说法,那么郑洽觉得今日拜访的任务也能勉强完成。
就在这时,张宁又道:“我有一言,识时者为俊杰,郑先生何不站在我们这边来?”
郑洽愣了愣,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而干脆地拉拢。当下只好答道:“湘王是皇上的皇子,在下为皇上之臣,本就不必分你我两边。”
张宁没有驳他的敷衍官腔,接着说道:“参议部正在改制内阁六部九卿,阁臣仿效宣德朝的变化,以兼领六部部堂入阁,参与军国要事决议。别的人选都还好说,内阁阁臣我是有心选择德高望重的有学之士。郑先生学富五车,有才有识,一向是让本王十分仰慕的……先生又受顾春寒和桃花仙子以叔父相称。本王是有诚意拜郑先生入阁的,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这……”郑洽毫无心理准备,“以阁臣兼领部堂?”
张宁道:“莫不是因为这个私下场合,郑先生就认为本王信口开河随口乱说?”
“不、不,臣绝非此意……”
郑洽才四十多岁,人生前一个阶段都埋头苦读了,接着就时运不济白费了寒窗二十载,接下来的二十多年便是虚度,根本无机会建树。
突然一下子就能入选阁臣部堂,等于说虚度的二十几年也算资历,和正常做官熬上来是一样的,那便算不上虚度了;而且一个进士正常入仕终其一生做到部堂的也只是少数,每三年就有几十个进士,但六部尚书就几个人、且不是干一年两年就下来的。
人生价值忽然就能得到认可,哪怕张宁表现得太直接草率,也不能不叫郑洽非常动心。
如果将来湘王集团成就了大业,郑洽的成功也就可以因此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了。
湘王的手段确实是简单粗暴,却能叫人真正动心。
郑洽觉得他不像一个文人,确实有了几分枭雄的作风,出手果断大气。
兴许是文人相轻的传统,相比深受儒士熏染的建文帝,郑洽已经在心里断定了这个皇子比他的父皇更有能力和值得期望。
何去何从?
郑洽唯一放不下的是与建文帝的君臣感情,毕竟这么多年患难都共同过来了,虽有话说“湘王是皇上的皇子,在下为皇上之臣,本就不必分你我两边”,可是当然有区别的;另一方面,利弊和前程又如此一目了然……
就如同以往有好友家的子弟询问他的建议:一个家境不好无法提供助力的闺女,但青梅竹马;与一个出身富贵只要联姻就能一帆风顺的人比较。
郑洽从来都是建议子弟选择后者。
张宁伸手轻轻拍了拍郑洽的手臂,和气地说道:“先生不必马上回答,想好了来官署见我便是。”
郑洽今日本是来做说客,不料事情的重点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
张宁回到了姚姬身边。姚姬这里整洁干净一尘不染,环境宁静而脱俗,她有本事在一座都市中间创造出一个如同隐居在深山中的世外桃源。
琴声从她的指尖荡漾,幽静而稀疏的音符。
她穿着一身轻薄而随意的白色衣裙,头发也随意挽起,着实有几分居家的清雅。
只要她穿了柔软的料子,身体的曲线就愈发明显了,特别是形状姣好而丰腴的胸脯,不是轻纱能压住轮廓的。
张宁很随便地直接坐在地上的蒲团上,茶杯却放在椅子上。他一面听着琴声,一面想着什么事,嘴里还念念有词。
“王狗儿的消息先入为主,让建文帝相信了朝廷密押太子、策划反间计,将太子遇害的事栽赃到我的头上,便能制造建文帝对我的仇恨;造谣是反间计的第一步,并明示建文诸臣提防下一步阴谋……接着母妃导演了一场让我遇刺的戏,正对应了秘密消息里所谓阴谋的第二步。再次巩固了王狗儿的说辞。”
“刺杀案有一个对建文帝那边很明显的解释:朝廷反手又策划了‘湘王’对建文诸臣的怀疑,从而进一步撕开双方的裂痕……”
“接下来建文诸臣会怎么办?当然不会相信是我谋害了太子,还会揭穿朝廷的反间计……而我们则在建文余臣诸派系之中以无辜受害者的面目出现,在道义上占据了主动地位。”
张宁叹了一口气:“无论如何这就是真相……不过其中存在一个很大的漏洞,王狗儿所密奏的消息为什么就一定是事实?其实咱们把谋划变成真相,开始的根源就是王狗儿。无法弥补的漏洞,也是谎言一定有露出的一条尾巴。”
姚姬停下手指,将指尖上的护指取下来,柔声说道:“不要担忧了,建文帝没法从王狗儿这点上查证的,王狗儿更不会自己出卖自己。”
张宁道:“我今天接着做的事是赶紧拉拢郑洽。建文不一定能想得到这一系列事件中的关键,但手下一干文臣不是吃白饭的,说不定总有人能察觉。这时候里面如果有一个倾向于我们的人、并且有足够的分量,那便更加稳妥了……郑洽是不二的人选,他以前能受建文帝之托修秘密陵墓,必是建文最信任的大臣;而我们目前也只能选择郑洽,只有他才和我们关系较深,相互容易建立信任。”
他逐渐清理自己的线索,又喃喃说道:“事情还没完,既然都做到这一步,干脆一不做不休……”
张宁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了罗么娘的影子。
在大明朝几年了,时间真的是神奇的东西,短短几年时间就能让一个人改变很多。
张宁不知不觉,但一回头审视往事,才会发觉自己已不是当初的那个人。
当初罗么娘是他重新获得生命后第一个肌肤相亲的女子,而且前世他的感情经历也少得可怜,都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美好经历,罗么娘对他来说就有些特别了……
若是现在张宁再偶遇邂逅一个美女,必定是很难再如从前一样轻易投入感情了;但这并不影响他记住当年轻易投入感情的女人。
就如方泠,哪怕她曾经是风尘女子,却在恰当的时候轻易进入了张宁的内心,于是现在他也保持着往昔的一份真诚。
张宁想到罗么娘,突然觉得有些愧疚,可内心却有一个声音说:成大事,不必太多考虑她的意愿!
无论是面对桃花仙子还是罗么娘,他觉得自己的内心已经再次向实际利益妥协退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