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胡滢赴约上门与杨荣见面时,杨四海也在被邀请之列,别的门客幕僚却不在场;寥寥数人,说起话来更加方便一些。
见面的会客厅深在内府周围没有闲杂人等,客厅宽敞装饰得古朴素雅,采光也很好,于是僻静却又不显得阴沉,确是一个很适合的场所。
在场的人除了杨荣和四海、胡滢和他的亲随一人,房间旁边的偏室里还有一个书吏,负责记录谈话的内容。
偏室的格局有点像衙门公署里的那种“赞政亭”,不过门口挂着一道帘子,书吏并不露面;不然在府上见客,旁边还看得见人做笔录的话,有点像问口供似的,显然很影响会客气氛。
同时书吏的作用除了文字保留有用的信息,也起到了一定的目击证明作用;一个兵部尚书和侍郎在非公场合密会,杨荣觉得应该要一定程度保密,但他们也不是在密谋什么阴谋诡计。
“他叫萧六,在下的幕友燕若飞身边的随从,本月上旬才从湖广返回。”胡滢一来便将身边的人引荐。
那萧六三十来岁,神态谦恭但沉稳,一看就是长期出入官府和有身份的人常打交道的人,所以才能在部堂级别的大员面前举止沉着得体,他上前来拜道:“小人参见杨大人……杨郎中。”
杨荣点了一下头作为回应。刚才胡滢提到其亲信燕若飞,听话音是早有准备,已然猜到今日见面的原因。
果然和胡滢这种官场老东西打交道,有时候还是挺省事的,完全是个明白人。
想来头发花白的胡大人现在要在杨荣面前低人一等,只是时运不济,倒也并非因为他不会做官……
去年在洞庭湖南边的沅水之战,官军丧师十万,连武阳侯薛禄也差那么一丁点就丢了脑袋,武阳侯那是从永乐帝起兵就拿命效忠朱家的功臣勋贵,现在已经丢官回乡养老了,完全是因为宣德帝看在皇祖父和其它武臣勋贵的颜面上才饶他一命,否则肯定不会被轻饶;但是同样参与此事的胡滢,当时还是湖广巡抚节制军政的位置,屁事没有,现在还干着兵部侍郎的职位,不能不说是能耐。
胡滢和杨荣认识很久了,但以前交情不深,否则当初拥立护住之功时胡滢也不至于被排斥在权力圈子之外;不过去年胡滢忽然出任兵部的官职后,干得很好很得兵部赞赏,以兵部侍郎兼湖广巡抚,遇事不决都是急报兵部裁决,是对中枢权威的一种尊重姿态。
后来他能无罪,也有这些交情不深的同僚之功。
这时杨荣说道:“老夫注意到源洁(胡)的消息中,江西吉安府去年底的一桩事,说来也是四海提醒了老夫……”说着淡然地看了一杨四海,“源洁以为在江西起兵失败的人真是建文太子?”
胡滢既然早有心理准备,此刻应对便很快,不过他并不说自己的看法,只用陈述的口吻说:“当年太宗命我追查之事,缘起‘靖难之役’结束后在南京未找到建文帝及太子的下落;皇宫大火扑灭后,其中几具烧焦的遗骸经仵作详细检验,并没有建文父子。老夫查的主要便是这两个人。去年底听闻江西有人打着建文太子的旗号,老夫便忍不住私自派幕友燕若飞出行去探个究竟。但是没赶上时候,人到吉安府地界时,其叛军已经土崩瓦解。不过燕若飞带回来了两个很有用的消息。”
他说罢转头对随从说道:“萧六,你将实情再向杨部堂禀报一番。”
“是,大人。”
萧六抱拳道,“第一件事,叛军溃败之后,吉安府官军缴获了大批火器,那些东西自然不是地方官府能造得出来的,更非朝廷下拨的军需,理应来自‘湘王’叛军,与以往叛军使用的火器别无二致;燕兄又寻机联络上官府查问,方知这批军火是从湖广长沙护送过来的东西。第二件事,建文帝真身出现在武昌城,刚到的时候曾从马车上下来,现身众目之下;咱们的人看到之后,照着模样画了一幅像。”
萧六说完,胡滢便从身上摸出了一卷纸来展开,“这便是燕若飞等人见到的建文模样,他已经二十多年没出现过了,但是看起来确像本人。此外,江西那股叛军和‘湘王’有关系,但并非称作朱雀军的一帮人,战斗力相差太远。”
杨荣听完沉吟许久,口上只道:“确有道理,有好几分道理。”并不过多表态。
这时四海开口道:“学生进言,理应知会锦衣卫南镇抚司陆佥事,让他派人进一步细查江西叛军留下来的蛛丝马迹,让锦衣卫去查,即有权要求官府协助,人手也够,学生认为最是恰当。以目前咱们掌握的消息,能够进一步从旁佐证之前的推论,但缺乏凭据证实,虚实不祥的内容也便不好呈送到皇上面前,也不便作出相应的对应之策。”
“四海所言极是,这么办便甚为妥当了。”杨荣看了胡滢一眼,笑道,“后生可畏啊。”
胡滢听罢也相视微笑。
在一瞬间他确是有些羡慕起年轻的杨四海来,虽然四海现在的位置比他要低,但刚入官场不久,机会还有很多的,好好把握就能走得更远;而自己的仕途抱负却也几乎到头了。
不过在胡滢对杨四海有数不多的几次结交看来,此人天资聪明、确实火候太欠,具体什么地方欠火候一时说不上来,总之是种感觉,就看他以后的造化了……
人的造化,也不一定是年龄越大阅历越多就高的,一个老头子比不上个三十来岁年轻人的事也常见。
四海得到了杨荣的褒扬,表现得不骄不躁,但说话明显更加积极主动起来,“湖广湘王,‘号称’建文三子,起兵谋反定然怀有野心;他奉建文为帝,左右也查实也多有建文余孽,却自握实权,定然与建文以及其太子有相互猜忌之心。如果朝廷真能找到其中的芥蒂,稍用离间,轻则能让叛军内部自顾不暇;重则让他与建文帝结盟破裂相互攻击,致使其欺世盗名的名分荡然无存,将其谋逆卑劣的狼子野心昭示于世人面前,届时朝廷兴兵荡寇,奉天而行之大道也。”
“欸……”杨荣口里发出一个意义不大的语气词,似有阻止之意,不过已经来不及了。
如此明白地说出算盘,胡滢就在面前,看来这回若是能立大功,就完全没法再将胡滢排斥在外了。
不过杨四海的这番谋划是深得杨荣之心的。
看起来好像是什么阴谋诡计,但这种招数堂堂大明朝是惯用的手段,分化对手势力内部,巧用手段,让他们相互牵制拖后腿,诡计上升到战略。
在蒙古、交趾、西南藏区、西北边地,朝廷一直在施用这种策略,只不过有时候凑效了,有时候没凑效的区别。
要是没凑效,再以皇帝亲兵武力征讨,削弱其整体实力。
在这些朝廷诡计或战略中,大臣杨荣是其中的主要人物之一,积极谋划布局,干过太多“坏事”。
所以在大明前中期,帝国周围的势力几乎没有坐地发展壮大的机会,刚有苗头就被算计了;朝廷给外番制造了很不利的国际环境。
就算外番偶然抓住了朝廷困局时期的机会进取,却只是一时的,长期仍是处于被抑制的状态。
自汉代武帝击破北方匈奴以来,强大的危险暂时消除,但中原王朝外围诸多势力此消彼长从来没消停过。
唐有吐蕃、河北胡化、北方回纥;宋面临的局势就更恶劣了,西夏、辽、金、蒙古轮番崛起,武力咄咄逼人,燕云要地从来没收复过。
千百年来称臣的儿皇帝、做贤弟的兄弟之邦,至于送女人送钱帛割地给保护费求平安,更是屡见不鲜。
当然形成那些局面的原因较多,历史遗留、世道时运、不一而足,不只是帝国战略问题。
但大明开国到积弊丛生烂到没救的至少两百年内,没有一个外番势力能真正崛起,其朝廷战略还是或多或少有一定影响的。
杨荣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日光,手把胡须若有所思,似乎陷入沉思。
许久,胡滢才道:“锦衣卫的陆佥事在湖广时与下官多有来往,继续追查之事,便由下官出面商议如何?请部堂示下。”
“行,就托源洁实办。”杨荣点头道。事到如今不可能让胡滢置身事外了,他愿意出力,顺着他的意便是。
胡滢起身拜道:“如此,下官便不多叨扰了,告辞。”
杨荣忙客气起身作势要送,胡滢忙道:“不敢不敢,请杨部堂留步,下官位低、于礼不符。”杨荣这才喊道:“来人,送客。”
四海稍微稳了一会儿,见杨荣没有留的意思,想来是没什么好在私下再议的事,也起身告辞。
杨荣又独自静坐了片刻,然后走到墙边的一张案前,看着上面的一盘围棋残局,伸手过去捻起一枚黑子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