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神丹

又是一个艳阳天,大清早的朝阳就红彤彤的分外明亮。

朝臣们到紫宸殿见完太平公主后陆续回到了政事堂和各衙门开始了一天的办公工作,一切看起来和平常也没多大的差别,但很明显高氏的“垂帘听政”已宣告无疾而终。

几天内的紧张情势也缓和下来,从晋王主动请旨调神策军出京,到太平公主去亲王国与他见面,然后今早晋王也参加了紫宸殿的碰头……

朝中诸公都眼见了母子俩重新加深了信任。

虽然大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事儿摆在面前,或许是因为他们那家子的感情因素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外人一时也无法弄得清楚。

随着朝廷突如其来的“二元政治”危机的淡化,中书令张说的注意力逐渐转移到了一手主持的变法上来了。

他无疑是相当郁闷,作为专任宰相对一系列的变法负有最大的责任,眼前是骑虎难下把大部分变法措施都暂停下来了,只等待确认太平公主的态度。

在集权政治下,上位者的态度决定重大国策的方向……

变法是薛崇训当权时的构想,现在太平公主醒来后她的权限无疑凌驾在薛崇训之上,还得她点头摇头才算数。

当初是薛崇训在幕后一手安排的,可是被推到风口浪头的人是张说,此时张说有种独自背黑锅的感觉。

他想拉一些盟友与自己共度难关,遍观满朝当权者,最后觉得户部尚书刘安最靠谱。

因为户部的一系列革新是刘安领头的,所以刘安也脱不了干系,在变法问题上他们俩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于是这几天张说和刘安之间的谈话明显多起来,关系也仿佛越来越亲密。

几个宰相到了政事堂之后,他们俩还没把一路上的话题说完,关系是打得火热。

设置政事堂的地点在唐朝百年之间改动了好几次,现在是在门下省,官署地处宣政殿前面。

这里的一排廊庑城墙是连接内朝的地方,左右有两道宫门“光明门”“崇明门”通往皇室的生活区内朝。

仕途上的人能走到这里已经算比较成功了,如果可以时不时进内朝面圣,那就足可以称作王朝统治阶层的骨干。

走进政事堂大门,里面是一个宽敞明亮的大厅,里面摆放着许多书案桌椅,上百名官吏在这里当值。

埋头书写的、走动传递文书的一片忙碌热闹的景象,甚至还能听到“噼里啪啦”打算盘的声音,大约是他们在核算各衙门帐目的事儿。

这里算得上是王朝的心脏,由挂着中书省、门下省官衔的人在此办公,是国家大事的决策机构。

大厅里面还有一些套房,有中书令、侍中、挂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官员们的办公间,还有休息间、膳食房等。

张说升为中书令之后辞去了兵部尚书的官职,日常办公不再去尚书省了,多数时候就在政事堂,在这里也有一间专门供他使用的套房,办公起居膳食的设施一应俱全。

“外面太吵说话听不清,刘相公随我进来说话。”张说邀请刘安进了他的办公间。

二人遂走进去在一张茶几旁面对而座,这里的书吏很快就上了茶,揭开茶杯一阵清香便弥漫出来,上好的茶叶泡的茶,香味真是沁人心脾。

明亮舒适的办公之处,阳光从直棂窗缝隙里洒进来,在茶香中舞蹈;高高在上的地位,人们的毕恭毕敬的态度;富足的收入,除了俸禄还有永业田等土地福利……

还有光明正大地大权在握的那种成就感,朝廷大员们的生活无疑是非常优越的。

也难怪边关大将个个好战,巴不得建立大功入朝为相名利双收,然后衣锦还乡光宗耀祖。

不过政事堂这地方人多嘴杂,也不是什么简单的地儿,人一多难免有小圈子和亲疏之别。

所以张说和刘安起先都比较谨慎,闲谈了好一阵无关紧要的话;不过进屋后就没太多担忧了,因为这里的决策机构,大臣们说事儿的地方管制都比较严,不相干的人不能靠近以免泄漏国家机密。

张说喝了一口茶,便提起正事:“咱们今天要整理一下,写一份前几个月的大事条呈递到宫里才行。”

刘安点头称是:“去年九月到今年四月的事儿也不少,李隆基谋反之后的慈涧之战、唐吐小勃律之战后的关系恶化、前太子弑君谋逆、天启变法……”

“刘相公一说还真是要洋洋洒洒上万言才说得清楚啊。”

张说笑道。

他看起来比刘安的年纪要大一些,大概是张说嘴上的胡须比较多的原因,加上一张长长的马脸有点显老。

相比之下刘安倒多几分儒雅之气,举止言谈之间颇有文人风范。

张说很快收住笑意,低头沉思着什么,然后叹息道:“变法已实行了一大半,却不知道太平公主会怎么看待近来的国策。其实兵部和户部的新政都是合乎事宜,利国利民之举啊……”

“这事儿多半得看殿下的态度,还有与晋王的母子之情究竟如何?”

刘安的神情也凝重起来,他小声说道,“我前些日子原本以为他们之间已到了无法妥协的地步,却未想到晋王颇有胆识,化解危情后状况愈发好了起来……不过这样下去朝廷里是听殿下的还是听晋王的?处置不当可能造成睿宗(李旦)时期的状况,各数一党非社稷之福。”

张说也皱眉道:“睿宗和李三郎同时在朝时,二元划分明确:太子监国;五品以上京官及重大国策由睿宗决断。因此明文上可以名正言顺地划分。而如今太平公主殿下听政既非皇太后又非太上皇、晋王更是异性亲王,权势虽大却无法名正言顺地划分权限,此中混淆定然带来朝局的混乱,唉……”

刘安道:“当下现状也不能如此简单地分割开来,太平公主家为了避免别家坐大,自然更愿意信任自家人。薛郎既是她最信任的长子又是四子中最有才能的人,自然会受殿下倚重而被视为左右臂膀。若非万不得已,老夫认为殿下并不愿意失去薛郎。毕竟内斗削弱自身实力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殿下不会不明白这一点。就比如去年李隆基起兵这样的事,薛郎便可以获得兵权对付威胁长安的势力,国内没有任何人比薛郎更适合办那样的事儿……所以我的看法是太平公主与晋王既存在矛与盾的关系,又有相互依赖的必要,远非争夺大权那么简单,否则前几日的紧张情势不会那么容易缓和下来。何况他们是亲母子,血浓于水此中亲疏自明,我等不应完全以政事规则来琢磨此中关节,张相公以为若何?”

“家国天下……”张说仰头叹了半声,正好被东边的窗户上进来的阳光照射在脸上,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过得一会儿,张说才所有所思地说道:“如此看来,今日要写的这份奏呈须得尽量暗示变法的好处,让殿下觉得晋王治国颇有才能,是难得可以仪仗之人,方可更加稳定朝中格局避免意外的动荡。”

两人一拍即合,刘安本来就是薛崇训的人,倾向薛崇训理所当然,于是他们合作上书奏章时就有了相同的基调。

到得下午,刘安又从户部钱行拿来几张纸币,和张说合计之后准备当作样本明日一早送到太平公主手里,以此说服她支持变法大有好处。

张说和刘安两个以前私交不深的人,因为相同的政见走到了一起,合作得相当顺利。

……第二天一早在大臣们前往紫宸殿面见太平公主时,专相张说便把奏书和纸币样本一起呈了上去。

太平公主不紧不慢地从鱼立本手里接过东西,有些好奇地翻看了一下那青色的纸币,然后浏览起奏章来了。

大殿上很快变得很安静了,这段日子大家都没干什么实事,无非就是等着新政的国策。

庙堂里只有确定了国策方向,才能让下面的官署有明确的标准办事。

就像景云政变搞翻了李旦李隆基父子掌权后,太平公主上位手握大权,制定的国策便是安抚人心稳固政权,才使那两年的政局比较稳定。

现在太平公主重新掌权,在此之前的变法又没有她参与,她对变法是怎么一个态度就显得攸关重要了。

只见太平公主的神色看起来也很慎重,她虽然是个女人,可半辈子都在干预朝政积累了很多经验,翻看张说奏呈之后一眼就看明白了关键之处。

这事儿不仅关系变法进展,也可能影响母子之间的权力分配,牵涉甚大显然不能轻率。

她放下奏章拿起两片青色的纸币端详起来,问道:“这个能当钱使?”

张说忙递了个眼色,小声道:“刘相公还愣着作甚,你来说!”

刘安听罢赶紧从官僚队伍中出列,走到台子下面抱拳躬身道:“禀殿下,这种纸币确实可以当钱使。初期准许拿到纸币的臣民到钱行兑换黄金白银铜钱或是丝绢等流通市井之物,由此可获得信誉,让百姓接受以便流通。”

太平公主笑道:“和你们发俸禄一样,先领了票再去各处大仓领取钱粮。”

下面有人不慎跟着笑出声来,但很快意识到张说等人都没笑仍然板着一张脸,发笑的人急忙住了嘴。

“一开始正如殿下所言……”刘安道,“朝廷各官署开支使用这种纸币,商贾臣民拿到之后可以换成钱粮。但只要流通一阵子,同时纸币可用作税赋获得国库的担保,百姓很快就会知道纸币的好处,便于携带便于支付便于度量,加上流通的金银铜减少,此物便能在市井之间畅通无阻,人们无需再急着交换成实物使用。到那时,国库只要有一成金银,便能印发五成纸币,对繁荣市面作用很大,盛世之象便在眼前耳。”

太平公主点点头道:“防患民间伪造私印,也想到法子了么?”

刘安道:“户部纸币的质材特殊,以桑穰为原料加入特定配方的墨料,后控制产地可防止大量伪造;颁严厉律法以惩罚奸商,处重罪告诫以身试法者;且户部钱行印发纸币时有编号记录,一旦发现相同的编号便严查来源……尚有其他防患于未然之法一并施行,臣等反复思量认为甚妥,鲜有纰漏之处。”

他想了想又道,“这些法子多是晋王想到的,同僚们深以为可行之法。”

“崇训倒是想法挺多的。”太平公主回顾四周,没看见薛崇训,昨儿他还来了的。

刘安见太平公主没有表现出对新法的反感,便又趁机说道:“数月前臣等提出天启变法,其缘由是眼见近年来土地兼并之势愈来愈烈,户部所掌户籍日渐减少,造成财政兵源有两厢枯竭之势,如坐视不管未能拿出应对之策,国家堪忧也,殿下不可不察!

府兵衰减后便会使得边关防务越来越依靠边军及羁州少民骑兵,在武备上造成外重内轻之状;而国库收成减少又会加重百姓徭役赋税,使得更多的民户为逃避徭役投身高门大户为佃户,地方因此加速恶化,富者愈富穷者愈穷,非社稷之利。

故变法因时导势以疏治堵,主要在兵制及税制上实现疏通治理,是为强兵富国也。钱法、榷盐法、粮法皆以富国利民为要旨,臣尚有未完善之两税法等待时机合适之后提出……这次变法因私者少,为公者大,请殿下明察。”

待刘安说完后太平公主才拂袖道:“我知道了,变法所涉甚广,我先慎重查阅之后再与诸相公商议。你们无需担忧,其中于国有利的政令,我并不会反对。”

张说听罢急忙带头喊道:“殿下英明!”众臣也纷纷附和。

太平公主拍了拍手上的奏章道:“今天就到此为止罢,诸相公各回衙门安心国事。”

大臣们纷纷执礼告辞,太平公主也从榻上站了起来离座,大家散伙。

喜欢热闹的太平公主最近也没开宴会,径直回寝宫去了。

因为眼下的大事没有完全确定,就算宴请王公大臣估计大家的兴致也不高,太平公主也就作罢。

她从承香殿飞桥上走上去,来到自己的寝宫,没一会道士玉清便来了,拿着一个装丹药的盒子让太平公主服丹。

因为患绝症被玉清治好了那事儿,太平公主对道家越发相信起来,这种堪称神迹之事发生了让她不得不相信世上真有玄机之物,在玉清道士的劝说下便一起服丹修仙。

待宫女服侍太平吃了“仙丹”之后,玉清也服用了同一种丹药,然后两人在宽阔的竹席上用一种很奇怪的姿势面对面地坐在一起。

宫女们也很熟练地帮她们俩除去了外面的长袍,两女人只剩内衣坐在那里雪白的肌肤白花花的,倒是十分香艳,不过宫殿里全都是女的无人观赏。

这种仙丹名字叫“八脉神丹”,药性很大副作用也很大,吃下去之后太平公主常常感觉燥热难耐心烦意乱,而且会十分容易冲动,所以玉清说要脱掉衣服精心打坐才能将外丹化为内丹。

见多识广的太平公主认为丹药中有春药成分,但玉清死活不承认,虽然当初白七妹也这么说过……

当太平公主上次提及此事时,有个女官想巴结她,便说要进献面首(男宠)。

本来这种事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当初太平公主还送过男宠给她的母亲武则天,可是这次太平公主却拒绝了。

她也说不出为什么,细想之下好像是觉得这种事被薛崇训知道了可能他会不高兴。

从李旦王朝开始,太平公主就感觉到长子在自己的心目中越来越重要,那种亲近的感觉每天都在缓缓地累积增加。

好像是因薛崇训长大了变化很大,很能贴她的心的缘故……

不仅仅是因为母子关系,在她心里其他三个儿子就没有薛崇训这么重要,或许是偏爱宠爱罢。

只有她自己明白,她不能没有薛崇训,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有时候想像过有一天失去他会怎么样?

这样想就会让她非常难受,仿佛整个世界都黯淡无光了,活着的乐趣也减少了。

这时玉清缓缓地说道:“放开丹田之气……”

太平公主便依言呼出一口气来,尽量让身体放松,其实玉清常常说一些玄虚之法,她压根就没听懂多少,管她呢慢慢来吧,反正玉清的丹药比阎王爷还厉害,太平公主甚至相信自己可以长生不老青春永驻。

不过副作用依然没法消除,她很快就心烦意乱脑子里一团乱麻,试图静心养性也是作用不大,薛崇训的影子和一言一行接踵而至冒进她的脑海,挥之不去。

迷迷糊糊之中,那天在亲王国的场景又第无数次地闪现出来,胸怀为最亲近的人而敞开,双目紧闭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暖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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