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下旋转台阶。
在小房间里被关了一个月,今天才得以看见这古典的厅堂。
华丽的吊灯下是长长的红木餐桌,多伦正享用他丰盛的午餐。
我接过莎莉递来的有些笨重的行囊。
她的视线与我微妙地错开。
即将离别,我们却相互无言。
我转身走向林中别墅的大门前,伸手摸向黄铜制的门把手。
刚刚摸到把手的那一刹那,这厚重的大门竟从外侧被拉开。
我怔怔地望着门外。
门外有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男人穿着黑色的皮衣,女人穿着轻快的蓝色丝衣。
男人腰间别着不显眼的褐色剑鞘,剑柄由某种深色合成金属制成。
他的左手看似平常地搭在剑鞘上。
女人见到门内的我,一脸惊讶的样子。
“啊……卡亚先生!”
“你说对了哎,真的在这里。”女人对着旁边的男人说。
“嗯。”男人点了点头。
“你还好吗?”女人虽然这么问我,脚步却绕过我,伸头向屋内看。
“啊,莎莉小姐也在,还有……多伦先生?”
“希拉……”我才认出眼前女人,再去看男人的脸,的确也是诺里亚。
有些人你越想他们来,他们却不来。
待你觉得他们不会来了,他们却来了。
希拉和诺里亚一前一后进了屋子。
多伦的惊呼骤然响起。“妈的你们是什么人?!”
他拍着桌子站了起来,桌子被他的肚子向前一顶,酒杯摔倒,转着圈落到地上,碎开了。
“额……别紧张,我是希拉,这是诺里亚,是王国的冒险家。”希拉说。“……”因为没有人接话,这奇怪的气氛让希拉决定多说一点。
“……一个月前都城郊外有异常的魔力波动,残留有属于魅魔的气息。”希拉看向坐在椅子上的莎莉。
“后来协会也接到了来自商会委托的失踪案件。”
“不过既然大家都还好,可以讲讲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诺里亚径直走向多伦。
一种寒冷的感觉爬上了多伦的背脊。
“莎莉保护我!”多伦翻手燃起红焰,他使唤莎莉已经熟练自如。
莎莉很干脆地翻过餐桌挡在多伦和诺里亚之间。
“这是……守护契约吗?”希拉皱起眉头。
“你怎么——”
希拉的话没说完,诺里亚突然逼近莎莉,右手浮现黑焰向她的额头点去。诺里亚的动作很快,可是被莎莉挥爪弹开。
突然一道光闪炸开,餐桌从当中炸裂,我吃惊地后退一步撞到大门上,而莎莉不知如何被击飞,栽到了壁炉边的角落。
多伦怪叫一声,扭身朝着走廊奔去。
“别跑!”希拉追了上去。
莎莉起身时已经完全化为魅魔姿态,整体的气势相比之前强了数倍。
诺里亚向左走了两步,挡在莎莉和走廊之间。
“等等……别伤害莎莉!”我感受到了即将发生的事,话语脱口而出。紧接着一股奇异的力道将我掀翻,推出门外数米。
待我回神,门内已经爆发激烈的冲击。
我紧张地感受着迎面而来的剧烈魔力波动,却也不知所措。
挂着青苔的墙皮脱落,在空中化为齑粉,已有裂纹的窗子爆碎开来,四周受惊的鸟儿成群飞散。
然后,巨响与冲击骤然止息。
我犹豫了一秒,两秒,三秒,四秒……第五秒我便奔向大门。
一个人站着,一个人躺着。
诺里亚是站着的那个,而且他站的很稳。
“莎莉!”我冲到莎莉身前。
“她昏过去了。”诺里亚环视着大厅,目光最后停留在多伦和希拉消失的走廊。莎莉胸前有烧灼的痕迹,但是气息犹在。
“她是怎么回事?”诺里亚问道。
“是仆从卷轴的法术,让她听多伦的命令……”
诺里亚轻轻点头。
“莎莉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过阵子吧。”诺里亚说道,然后又一次看向走廊。
走廊里悄无声息。
“你留在这里,别随意走动。”诺里亚说完便走向走廊深处。
我抚摸莎莉的脸颊,她的气息逐渐平稳下来,但对我的话语和触摸没有反应。莎莉发丝的手感粗糙了些许。
……………………
我陪在莎莉身边,并没有觉得等待是漫长的。
整个别墅安静得要命。
终于察觉到这一点时,我慌张了起来。
多伦,希拉,诺里亚。走廊里一点声响也没有,三个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这是非常奇怪的情况。
走廊两边的房门紧闭着,壁灯也熄着,深处一片漆黑。
我以为我等得足够久了,所以我走向走廊深处。
转过两个弯,尽头的地面撑起一块板子,留下一个稍大的方形洞口,原本应当是暗格隐藏的地下通路,现在打开着。
这下面会有什么?
我沿着通路的阶梯向下走,十几步便走进了地下层。
长满苔藓的石墙,挂着铁锁的监牢,不符合人类体型的巨大刑具……
灯架上散落着发光的石头,不远处的房间里有奇怪的声响。
在诡异的感觉中,我弯腰小心地朝着发出声响的位置走去。
越近越能听清房间传来的声响。
男人和女人的轻微呻吟,和一种我再熟悉不过的肉体撞击的声音。
门虚掩着,微弱的光线返回了屋中之景。
希拉是受王国民众爱戴与敬仰的前王国卫兵队长,有着“晨光圣骑士”称号的星辰级冒险家。
从实力来说,她无疑是王国最强大的女性之一。
所以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希拉跪趴在地上,蓝色的马尾披散在赤裸的背脊上。
她娇弱得就像一朵随风摇摆的鲜花。
多伦在她身后,猛烈地撞击着。
她脸上洋溢着欢愉的表情。
“都是我的,你们都是我的……”多伦兴奋地低吼。
这无疑是多伦最为满足的时刻。
在这种时刻,没人会想到危险,没有人会想到死亡。
一阵冷风划过,门忽然披撞开。
一团黑影掠进来。
三点寒星,闪电般射入了多伦的背脊!
……………………
诺里亚将我与莎莉传送回都城的冒险者协会。
我亲眼看到莎莉身上象征仆从契约的印记变淡,然后消失殆尽。
“嗯……没有什么问题了,你们回去吧。”医师说。
和莎莉一起被拯救是一件好得不能再好的事。
但是一种持续而强烈的愤怒、悲伤和不明的阴郁缠绕在我心头。
莎莉醒来时,她躺在床上,用一种不明情绪的眼神看着我。
我感觉我想要呕吐。
回到杂货铺时,天已经黑下来。
屋子的气味有些陌生。
餐桌上,果盘里的苹果干瘪了,薄薄的一层尘埃覆盖其上。
我拉开凳子,它发出恼人的摩擦声,我坐了上去。
莎莉倚在厨房的门沿,左手抚着右臂。
“你在想什么?”
“我觉得这里很安静。”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是不是生气。”
“我是在生气,你想怎样做?”
“……”
“不过现在我感觉好一点了。”
“为什么?”
“因为这里很安静,耳边没有你的呻吟,我就感觉好一点了。”
“……对不起。”
“今晚没有大鸡巴插你,你是不是很难受?”
“……你别这样说。”
“难道不是吗?”
“……不是,又怎样?是了,又怎么样?”
“对,对,无论是或不是,多伦都已经死掉了,再也没有那样的大鸡巴捅你了。”
“……”
“怎么,多伦死了你也难受是不是?”
“……”
莎莉捂着心口,转身飞奔上楼梯,随后是卧室门重重关闭的声音。
我是如此的愤怒,如此的悲伤,以至于无法感受莎莉的内心,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语。
即使说了这样的话伤害莎莉,但那时我并没有多少懊悔之情。
我的脑海里不停闪过她的种种罪过,她的过失,她的淫行,她对我的漠视。……
对莎莉的失望燃起了怒火,
对自己的失望凝成了失落。
在有些阴暗的厨房里,我埋头任由凌乱的想法扰乱思绪。
一切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是哪里出了错吗?
如果……如果我早早地从深林别墅逃跑……莎莉就不会沉沦?
我不该让莎莉去会见多伦的……为什么那时不去阻止她?
当初是不是我不应该袒护多伦,直接心狠手辣地除掉他,就不会有这些痛苦?不不……最开始就不应该让莎莉去和多伦交合
……………………
想到最后,我极度不安且悲伤地问出一个问题:遇见莎莉是一个错误吗?谁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微风不能回答。
黑夜不能回答。
湖水微微掀起波澜,罗尔女神也不能回答。
所有的问题在月光下消散了。
我走上楼梯,在卧室前短暂驻足。
最后没有去卧室与莎莉同眠,而是睡在了隔壁房间的小床。
……
“人魔相恋寥若晨星,吾以此光阴助汝……”
……
睁开眼时,我竟一时忘记自己所处的地方。
街上熙熙攘攘行人路过。
窗外是熟悉却陌生的样子。
我站在窗前半响,才想起莎莉。
我打开卧室房门,从窗户涌进来的风吹翻了窗边的花瓶。
花瓶里的水已经干了,所以花也是枯的。
碎裂的花瓣洒在翻开的记事本上,又被吹落到地上。
记事本上写着几行字。
“我出门散心去。”第一行这样写。
“XXXXXX”第二行被涂掉了。
“XXXX”第三行也涂掉了。
“过一阵子回来。”第四行这样写。
我反复看了三遍这几行字,又环视四周。
我呼唤莎莉,仔细听房间里的声音,但是没有回应。
在那个早上,莎莉突然离开。
那时候我相当麻木地接受了现状。
我觉得自己无法面对莎莉……也许她同样是如此。
……
莎莉不在身边,我用杂货铺的工作分散注意力。
商会的伙伴西罗偶尔带着酒饭来陪我消遣夜晚。
没过多久,故乡的村长带着他顽皮的孙子来到了都城,硬是把他塞给我当学徒。杂货铺的生意也一如往常,客人络绎不绝。
一阵子是多久?
街边老树的叶子落了一地,莎莉却没有出现。
我开始想念莎莉。
我以为莎莉会偷偷躲在暗处,于是特地买了她爱吃的饭菜,试图诱她出现,但没有成功过。
我循着蛛丝马迹留意莎莉的线索,直到寻人启事张贴到了周边的城镇。我向每只遇见的蝙蝠招手,万一它们是莎莉的夜魔呢?
消息石沉大海,莎莉无影无踪。
难道莎莉不想见我?
边城、故乡、湖畔,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都没有她的身影。
愈是遍寻不见,愈是后悔自己为何不留住她。
三个月后,王城大雪纷飞时,我害怕起来。
我害怕自己将永远不能再见莎莉。
我发了疯地怀疑起冒险者协会,怀疑起希拉和诺里亚,怀疑莎莉的失踪是势力庞大的圣教会一手策划的阴谋。
噩梦令我彻夜难眠,我不计代价地寻找莎莉的下落,高额的开销让我不得不转手掉杂货铺。
可是而调查结果让我几乎相信,莎莉是在人间凭空消失的。
半年后,从西方的魔峰山脉传来了魔物入侵的警报。
这是无人预料到的,魔物不应如此迅速地集结出现。
数不清的凶残恶魔从地平线涌来,多国组成的联合防线急速分崩离析。都城上方的天空持续飘荡着血红色的雾气。
魔物逼近的前一晚,月亮异常地发着震人心魄呆红光。
最后一批逃难的人群离开了,我还躲在城内,凭借着一个荒诞的缘由:也许失踪的莎莉回到了魔域,此时正在魔物浪潮中……
次日黄昏一小群牙狼抵达都城,当晚城内狼嚎与零星惨叫不觉于耳。
它们的嗅觉过于敏锐,几只牙狼持续在我藏身的排水孔洞附近徘徊,我甚至能闻到它们身上的血腥气。
恐惧战胜了执念,我趁着夜色从地下水路逃出城外,一刻也不停歇地向北逃难,想要追赶上难民人群。
早晨,我看到十几只体型格外庞大的鸟排成纵列飞过头顶,在前方毕竟的逃难之路上降落。
看起来它们的喙能轻松叼起一个人,所以我改变了方向,向北前行。
走了不知几天,我精疲力尽,来到了罗尔湖畔。
湖水湛蓝,让我短暂地回忆起过去。
那些美好的时光像绞索拴住了我的脖颈,让我难以呼吸。
我极度不甘心,最后与莎莉的相处是那份模样。
天空传来嘶哑的怪叫,又一群恐怖的大鸟穿云而过。
逃难的这数日,所见只有地狱般的景象。
于是我走向湖水,闭着眼向湖底游去,我水性很好,很快摸到了泥土。
泥土很软,我躺在湖底,泥沙扬起来,又落到我的脸上,好在我不用呼吸,也不会被呛到。
整片湖水压在我身上,手脚逐渐麻木,我从嘴里一点一点吐出气泡。
只是最后,也没能再见到莎莉
……………………
“醒来吧……”
……
地府是什么模样呢?也会有成群的妖魔吗?
我缓缓睁开眼,有着泛红的窄状瞳孔的阴影在身前俯视着我。
“你是谁?”
那阴影凑近了,稍微侧了侧脸,月光便勾勒出五官的轮廓。
那是一张极美的脸,只是眉头锁紧,一幅困惑的样子。
“莎莉……”
“你……你怎么在这里?”
“因为你在不停地喊叫,还捶墙。”
什么喊叫?
“……林,你是做噩梦了吗?”
噩梦?我不是潜入罗尔湖……现在在地府吗?
我稍稍动了一下身子,身下的老床吱呀一声响。
什么?我……我这是回到了过去吗?
我明明经历了那么多事……
莎莉留下的纸条、和西罗饮酒到断片儿的夜晚、卖掉杂货铺时一小本物品清单、血红的天空和恐怖的魔物……
……………………
等等……
当我回忆起这些事情时,它们忽然变得琢磨不定,不真切。
每当我尝试回忆起一些可靠的细枝末节,那些细微的记忆就像沙粒,被混沌的潮水裹挟到无边的海里,再也回不来了。
“唉……”莎莉叹了一口气。
“你身上全是汗,衣服也湿透了。”
“我去给你拿一件新的吧……”
莎莉刚刚转身准备离开,我飞快地拉住了她的手。
“干嘛?”莎莉有些惊讶。
“别走,别走。”
“我……你留下一张纸条后就失踪了,后来我一直找也没找到你,找了好久也没找到……”
“啊……你说是在梦里吗?”
“……不知道。”
莎莉走过来,坐到床边,我还是拉着她的手不肯松开。
“……”我只是紧紧抓着她的手,看着她的脸。
真实。
有种真实的感觉。
我好开心。
“……你笑什么?”
“呵呵呵…………”我发出奇怪的笑声。
莎莉别过脸去,不看我的痴象。
“……”
“林,你还记得我当时做噩梦的时候吗?”
“什么时候?”
“就是刚遇见你的那段时间。”
“唔……好像有些印象。”
“那时候伤还没好,你给我的药草敷上是很疼的,晚上睡觉都会做噩梦……”
“哎……”莎莉看向窗外,不说话了。
我一把抱住莎莉,躺在床上搂住她。
“你身上都是汗!”莎莉反抗。
“……”莎莉被我紧紧搂住。
“……”
“那时候,我也总是拉着你……不想让你走。”莎莉幽幽地说。
卫兵乌尔曼从一年前便担任城门守卫一职,每天下午两点到八点,和其他三个守卫固定站岗把守城门。
他三十四岁,有一个漂亮的妻子。
最近他心情不是很好,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妻子会趁他站岗的空隙和情人会面,那个油嘴滑舌的毛头小子。
乌尔曼知道这不是那个毛头小子的错。
他数次冲妻子大发雷霆,可是妻子依旧我行我素,甚至前天连现场都不清理一下。因为妻子知道他不是一个会对女人动粗的男人。
今天天气不错,穿着一身铠甲,风稍微大一些也比较凉快。
在这样舒适的天气,乌尔曼也得以暂时放下心中的郁闷。
乌尔曼的浓黑浓黑的眉头舒展开了。
有两个人经过城门。
“……”
“我就出门散个心,你干嘛一直跟着我?”
“不是,你之前说散心,就再也没回来。”
“你那是做梦!做梦!我怎么会不回来啊?”
“那我陪你一起散心吧,我也心情不好。”
“我想自己去散心。”
“那你是不是想趁我不在去找男人?”
“谁想去找男人了?!”
“……”
乌尔曼的眉头又皱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