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绣楼上主婢二人斗嘴不亦乐乎的时候,楼下白氏的声音又在响起。
“漪儿,快来帮为娘一把。”
二人疑惑地相视一眼,连忙迎到楼梯处,将步履蹒跚的白氏接进了绣阁。
“娘,您这捧的什么呀?怎么也不让几个下人来拿?”
“她们?笨手笨脚的,我可舍不得。”白氏眼睛一瞪说道,随即将怀里捧着的布料小心翼翼地展开,“漪儿,快来看看这料子,绣工多精巧。”
王姑娘对针织刺绣兴致缺缺,更别提什么衣服料子了,不以为意道:“至多是锦绣花缎,哦,颜色看着光亮些,该是里面夹杂些金线。”
“呸,满嘴七青八黄,俗!”白氏嗔了一句女儿,将布料放在案上轻轻扯开,“瞧瞧,这是上好毛锦,将精心挑选出的孔雀羽毛织入缎内,比那些什么金缕蚕丝可讲究多了,色泽也光鲜。”
“哦。”王茂漪点点头,坐在那里支着下颌,动也不动。
“这孩子,费了为娘这么多唇舌,你倒是帮着看看啊,是做暖袄好呢还是做披风好?”
“娘,女儿真的不懂这些,要不一样做一件好了?”王茂漪苦恼地摇头。
“哪有许多料子?这一匹不过才十二尺。”白氏没好气地白了女儿一眼。
“那两位嫂子那里……”王茂漪心中有了几分犹疑。
“她们?”白氏丰盈的朱唇微微一撇,“一个这么多年了肚子里没动静,一个连自家男人都栓不住,提她们作甚?”
“娘,这样不好吧,咱家也不差这几匹布,女儿宁可不要,也不能亏了两位嫂嫂……”
“我这做婆婆的几时对她们不好?府里上上下下吃穿用度哪样她们比人差了?”白氏话里透着委屈,“你爹一心扑在公事上,三个哥哥又变着法子作妖,家里一大摊子事全压在我一个人身上,想疼疼自己亲闺女反被说偏心,我怎么这么命苦……”
看着娘亲开始抹起了眼泪,王茂漪也慌了手脚,“娘,女儿不是这个意思,您别哭了,女儿给您跪下了!”
白氏不理,扯着衣袖掩住眉眼哭哭啼啼,知画小心上前劝解,哭声反倒更大了。
“娘,是女儿不孝,辜负了您一片苦心,女儿知错了,女儿今后一定听您的话,足不出户,字也不练了,一心只做女红,娘,女儿求求您别生气啦!”王茂漪已然带了哭腔。
“这可是你说的。”哭声顿止,白氏放下衫袖,泪痕犹在,面色如常。
“娘,你诓我?!”王茂漪美目圆睁,不可思议道。
“被你这死丫头气上两句,便寻死觅活的,你娘我能活这么久。”白氏颇为自衿,“既然你不稀罕人家送的毛锦,那便省下了,我和你两个嫂子一人做个云肩,刚刚好。”
王茂漪当即不乐意了,“不带您这样的,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
“别子曰、孙曰的,你娘我没这么大学问,是你自己说宁可不要的,不过…
…“白氏笑容中透着得意与狡黠,”好好求求为娘,再刺出一副山水绣屏来,你娘我就把自己那份让给你。“
“不要。”王茂漪也赌起了气,“本姑娘不稀罕。”
“真不要?”白氏试探问道。
王茂漪香肩一扭,背对母亲一声不吭。
“那我走咯。”白氏假模假样地抱起了衣料。
“走就走。”王茂漪俏鼻一皱,冲白氏做了个鬼脸。
“好。”白氏也不多话,转身下楼。
“哎——”王茂漪突然出声。
在楼梯上探出半截身子的白氏笑着眨了下眼睛,“想通了?”
“想通什么,这衣料哪来的?我自己买去。”
“唷,我们大小姐几时这般阔气了,这毛锦可不便宜哟。”
“哼,我自有办法。”王茂漪已然打定主意在唐一仙面前撒娇卖好了。
“怕是有钱也没处买去,这料子是人家送的。”白氏年已四旬,仍是少女心态,逗弄起自家女儿来心怀舒畅,开心得不得了。
王茂漪狠狠一跺脚,“哪个不晓事的,送个衣料也不知多送些,这般吝啬!”
白氏稍微想了想,“好像是个叫作丁南山的锦衣卫指挥使,年纪不大,你爹正在前厅陪他……哎呦,死丫头,你要急着投胎呀!”
王茂漪如风一般,噔噔噔几步从楼梯上挤了下去,转眼就没了踪影。
********************
丁寿等人如今已移至花厅饮宴。
“缇帅年少有为,深蒙皇恩,前途不可限量,老夫谨祝缇帅来日宏图大展,更上层楼。”王琼笑呵呵地举起酒杯。
“仁伯客气了。”丁寿虽觉这老儿亲热地近乎阿谀,还是双手捧杯,一饮而尽。
“南直隶为皇明财赋重地,仁伯官居少司农,想来定是日理万机,案牍劳形,辛苦非常。”
“这个嘛,”王琼呵呵一笑,“缇帅有所不知……”
“不敢当仁伯如此称呼,直唤小侄名姓即可。”丁寿谦辞道。
“官场礼仪岂可偏废。”王琼迟疑道。
“此处并非官场,小侄此来只为随仲卿兄拜见长辈,请仁伯勿使小侄难做。”
丁寿一再坚持,王琼也不便强求,再看看老实巴交敬陪末座的王朝立,觉得还是老大这孩子争气,是老子的种。
“那个贤侄呀,”王琼试探称呼一声,见丁寿面上未有不满之色,才放心继续言道:“留都之要自不必言,若要说是财赋宝地却也过了,自永乐年间太宗定跸燕京,天下供给便以京师为重,其次南京,再次各边,湖广、江西、浙江及苏、松、常、庐等江南各府钱粮,既供京师,又养南京,所入虽多,但开销也大,南京各寺监局及神机宿卫等军和各公侯部等衙门支销,所费甚巨,各省又经常拖欠钱粮,我这户部侍郎也难为无米之炊啊!”
“仁伯辛苦。”大明财政烂成什么样,丁寿心里有数,知道这位说的是实话,京师太仓银库已经是爪干毛净了,弘治八年才修建的南京银库,里面能收贮几个银子,至于到万历四年才有的一百万两封库银,而今根本不存在。
“谈不上辛苦,无非拆东墙补西墙,辗转腾挪吧,好在有户部任职的经历,这些还应付得来。”王琼故作轻松道。
“仁伯大才,蛰居留都岂非屈就。”
“吧嗒”一声,箸落杯洒,王琼急切道:“缇帅如能襄助,王某绝非忘恩之人。”
王晋溪并非胸无城府,实在是正值壮年,进取之心正盛的时候,岁月无情,官场蹉跎一晃便是几十年,他可没把握能活到焦芳那岁数还能翻身,他既能在衡王与民争田时偏帮宗室,如今再抱一条更粗的大腿也没啥心理压力。
“好说好说。”丁寿没想到一句客套话,让王琼有这么大反应,只得尴尬地笑声应和。
“不是王某自夸,六部司务某可信手拈来,也曾主过一省藩司,哦,当年治漕时曾着有八卷《漕河图志》,朝立,快去将书取来一份赠与缇帅。”
“不急不急,仁伯,仲卿兄,先用饭。”我要你那几本书当枕头么,丁寿心底翻了个白眼。
“缇……哦,贤侄,依你看这朝中……”王琼这心头一热起来,短时间还熄不得火,自荐之后便想打听空缺。
正当丁寿头昏脑涨地应付雄心万丈的王琼时,花厅次间的隔扇门后,又是“啪”的一声脆响。
“谁?!”王琼真的怒了,这府里还有没有点规矩了,一个个笨手笨脚的,让丁寿以为自己家都管不好,还谈什么身膺重任。
“爹,是我……”亭亭玉立的王茂漪一反常态,扭扭捏捏地转了出来,哭丧着脸道:“方才不小心,将您那个白玉花觚打碎了。”
“什么?!”王琼心疼得直抽抽,那白玉花觚造型古朴,用一整块羊脂白玉雕成,珍贵非常,是他的心爱之物,怎么这就碎了!
“你你你,我我我……”王琼气得语无伦次,指着女儿的手指直哆嗦。
“父亲,小妹也非有意,您且消消气。”王朝立疼惜妹子,急忙劝解。
隔扇花罩后伸出一只白嫩手掌,将王茂漪拉了过去,随即白氏款步走了出来,“行了,老爷,一只花瓶而已,碎就碎了,别这么大惊小怪的。”
什么叫碎就碎了,那仅是一只花瓶么,羊脂玉的!
王琼被自己老婆两句话弄得血压飙升。
“知道你不在意这个,只是想给孩子个教训,可也得分个时候,让人家客人见了笑话。”白氏向王琼身后位置使了个眼色。
王琼这才省起还有丁寿存在,回身施礼道:“管教无方,让缇帅见笑了。”
王大人这称呼一时半会怕是改不回来了。
丁寿没有搭理王琼,只是向着玉面绯红的王茂漪笑道:“茂漪小妹,芳驾安好?”
王琼狐疑地打量女儿与丁寿,“缇帅见过小女?”
“这个么……”丁寿扭头见王朝立对他微微摇头,再见王茂漪看着自己的眼神中满是乞求之色,粲然一笑道:“却是不曾。”
“小侄在京师教坊偶遇顺卿,曾听他言及家有幼妹茂漪,秉姿容,擅文采,能书会画,为当世才女,小侄早慕芳名,想望风采,今日一见,果然神清骨秀,有林下风度。”
王琼洒然长笑,“缇帅过誉,小女顽劣,不习针黹,只爱临池舞墨,教缇帅见笑。”
转首一副严父派头,王琼喝道:“女儿家如此毛躁,成何体统,还不快来见过贵客。”
“小女子拜见缇帅。”王茂漪盈盈万福,擡眼间满是感激之色。
“贤妹不必多礼。”丁寿哂然,“茂漪小妹家学渊源,诗有急才,来日还要多加讨教,届时望勿藏私才是。”
王茂漪自然知晓丁寿说的是那档子事,俏脸羞红,低声道:“若丁兄不弃,小妹随时候教。”
王琼老儿仔细观摩二人神色,直觉这二人怕是没表面这般简单,突然心中一动,“缇帅少年得志,伫立朝班,未知可曾结褵?”
“小侄行止放浪,中馈尚虚,教仁伯见笑了。”
有门,王琼笑得如同一只见了母鸡的老狐狸,“小女年方及笄,已至摽梅,才貌……”
实在听不下去的白氏突然重重咳了一声,狠狠剜了自己男人一眼,有你这么上杆子送女儿的么,这小子家室人品也不打听一下,就要招女婿,这是老糊涂了!
王琼恍然,以自己在家中的地位,怕是娘子不点头,这选女婿也由不得他做主,再看看儿子一副没脸见人的窘相及女儿红透玉面粉颈的羞臊,不禁老脸一红,紧着往回圆话,“才学么自然差得远,缇帅乃今上文华殿钦点英才,对小女还要多加指点一二。”
白氏已经不想看这老东西继续丢人现眼了,告声罪便拉着女儿退了下去,由着老公儿子继续在那里陪酒寒暄。
王茂漪从花厅出来一直到后院,脸上仍是火烧似的发烫,那个舍身救护自己的“南山兄”与写出“少年中国”的丁寿竟是一个人,还与两位兄长相交莫逆,天下竟有如此巧事,爹适才话里透出的意思莫不是想将自己许配给他,嗯,倒是允文允武,一表人才,哎呀,自己想到哪里去了!
“漪儿,你怎么了?”白氏好奇问道。
“啊?没,没怎么。”王茂漪慌张回话。
“你认识这个丁寿?”
“不,不认识。”王茂漪急忙否认。
“那你方才东墙窥宋,可是春心动了?”
“娘——”饶是王茂漪与母亲平日说笑惯了,此时也不禁女儿家双颊晕红,羞涩万分。
白氏抱臂点点头,“说起来呢,这小子模样还算周正,仕途也是年轻有为,就不知这才学和人品怎么样?”
“文武双全,舍己为人。”
王茂漪脱口而出,随即便见自家母亲笑吟吟地瞅着自己,不由恨恨顿足,“娘,你又诈我!”
********************
东方发白,朝云散尽。
在王家父子的殷勤恭送下,丁寿一脸倦怠地出了王府。
府门前守候的钱宁等人衣衫领口多处已被打湿,显是等了很久,见他出府立即牵马迎了过来。
“大人,可要去石公公府上?”
“啊?去哪儿?”看不出王琼文质彬彬,酒量却不浅,丁寿歇了半宿,脑袋还是昏沉沉的。
“您和石公公约定的三天之期到了。”钱宁提醒道。
“哦,那事啊,”时间过得真快,丁寿终于想起来了,“不急,先去一个地方。”
********************
昨夜那几坛子三十年状元红没有白喝,和王晋溪谈天说地之余,丁寿旁敲侧击出了一个消息,戚景通接手漕银之前,负责看守银库的是一个叫张悍的千户。
石岩那里会不会有确切消息暂不得知,既然发现一个线索就直追下去,一口咬死,这便是丁寿的打算,反正对方只是个千户,得罪就得罪了,二爷做事从来没什么原则性。
一路上丁寿已经在盘算是直接对张悍上手段呢,还是拿他家里人做要挟,左右跑了这一趟,这小子要是不撂下点什么来,怕是不容易打发这般锦衣卫凶神了。
然而现实又结结实实抽了丁寿一个嘴巴。
“大人,这便是张悍住处。”钱宁表情苦涩,下意识地往后挪了一步。
丁寿暂时没有迁怒他人的想法,张着嘴巴指着尚自冒着青烟的破瓦残垣,“这,这里面人呢?”
“应天府已然查证:张悍一家连同仆役下人一共九口,无一生还。”
声音沉闷威严,而且丁寿十分熟悉。
“久违了牟大人,不想竟在此巧遇。”
牟斌离京这几月看来调养得不错,红光满面,中气充足,“卑职见过大人,在此并非偶遇,而是公干。”
“什么公事?”丁寿自是不信。
牟斌指了指火场余烬,“为此而来。”
“便是失火,也该归应天府所辖吧。”
“正是卑职通报的应天府。”牟斌淡漠地说道:“而且也非失火,尸体口鼻内并无烟灰。”
“杀人毁尸?!”丁寿眉峰紧锁,“这张悍可有仇家?”
牟斌点头。
“哪一个?速速传来问话。”
牟斌面如止水,一动不动,“正是大人您。”
“我?我怎么不知道招惹过这么个人物。”丁寿不屑冷笑。
“张悍的兄长名唤”张彪“。”牟斌双眼炯炯,注视丁寿,“大人可想起些什么了?”
一旁的钱宁脸色难看,“那张彪依附呼延焘作乱,已被正法,未曾株连家人,本是天恩浩荡,他还敢有何怨言。”
“人心难测,海水难量。卫帅以为如何?”牟斌不答,凝视丁寿。
“呵呵,如此说来本官确有嫌疑。”丁寿目如冷电,冷笑道:“可牟大人又是为何如此关注这个死鬼,来得这般凑巧呢?”
“卫帅昨日大闹雨花台,将林本兵逼得哑口无言的消息不胫而走,风闻大人遇刺,卑职忧心如焚,虽未奉上命,又怎敢不急急奔走,为上峰分忧。”牟斌淡淡说道。
“刺客是张悍?”
“还未及查清,卑职只是查到张悍下属亲兵领了一批火器出营,可那些火器同领出的人一道没了踪迹,若说携带私逃也未可知。”
牟斌顿了一下,看看余烟袅袅的火场,苦笑道:“本想着夤夜寻张悍问询一番,不想迟了一步。”
“这么说牟大人也是一无所获咯?”丁寿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牟斌点头,“若是卫帅省却雨花台的那番辛苦,直接来寻卑职,想必还是能赶得上的。”
丁寿嘴里有些发苦,牟斌一家是因为他才被贬南京,以己度人,若说心无芥蒂那是扯淡,未免相见两厌,他压根就没打算见牟斌,更何况他从心里也信不过这位前任。
“牟大人好灵通的耳目。”钱宁语气发酸。
看着眼前这个曾经的手下,牟斌待之以礼,拱手道:“不瞒钱大人,掌管火器的库吏恰巧是卑职的暗桩。”
“果然够巧,”丁寿眼中闪过一丝寒光,“牟大人不愧北司前辈,即便远离中枢,仍是耳目灵便,手眼通天,丁某算是见识了什么叫”百足之虫“。”
“卑职分内事,卫帅过奖。”牟斌好似没听出丁寿话中的嘲讽。
对方应对得体,丁寿无处着力,此处线索又断,逗留无益,冷哼一声,“走,去守备衙门。”
********************
守备太监石岩府第。
“缇帅来得刚好,咱家正想去寻你,请坐,上茶。”
石太监仍是那副病恹恹要死的模样,与上次不同的是总算记着给丁寿上了一杯热茶。
那个唤作石楠的内侍端着茶盘进了厅堂,将一个成化五彩盖钟放在丁寿身侧,丁寿看了这送茶的太监一眼,道了声谢。
石楠又将一个永乐甜白暗莲茶杯呈到了石岩面前,石岩接过,“缇帅,请茶。”
丁寿掀开盖碗,只觉茶香扑鼻,赞声:“好茶。”
“这是咱家珍藏的明前龙井,既然缇帅喜欢,回头便带些回去。”石岩又转身吩咐道:“石楠,也给锦衣卫的小子们一人上一杯,大冷天当差,也够辛苦的。”
在廊下侍奉的钱宁躬身称谢,却被丁寿喝住,“滚下去,你们没这福分。”
看着钱宁讪讪退下,石岩轻笑道:“缇帅好威风。”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丁寿举茶相邀,“公公,请。”
石岩吹了吹茶盏水气,见丁寿掀盖浅呷了一口,微微一笑,慢悠悠道:“数日前缇帅走后,咱家便遣出人手,私下打听出了一些消息。”
“哦?”丁寿似乎为茶香所诱,并不擡头,“愿闻其详。”
“确有几日深夜,银库周遭有可疑人等出没,但库吏每日清点存银,数目并无变化,故而未曾上报。”石岩端着茶杯,轻轻咳嗽了数声,“咱家前后印证,有可疑人出没的那几日,俱是一人当值守卫。”
“不知何人?”丁寿问道。
“千户张悍。”
丁寿“噢”了一声,没再多问。
“缇帅似乎并不着急拿人讯问。”丁寿的淡漠让石岩好奇。
“在下才从张悍住处赶来,那里昨夜遭了回禄之灾,他一家九口已被焚尸灭迹,急也没用。”
“哦?”石岩白眉攒起,“被灭口了,可恨。”
“确实可恨,”丁寿眼皮夹了一眼在边上低眉顺目垂手而立的内侍石楠,笑道:“这位小公公看着伶俐得很,是您老贴心人吧?”
“石楠自净身起便在咱家名下,情若父子。”石岩答道。
“如此在下前番失礼了。”丁寿站起行了半礼,“石楠兄恕罪。”
石楠可不敢当丁寿的礼节,连忙侧身避过,“奴婢不敢当。”
丁寿眸中精光闪过,“在下想劳烦石楠兄一件事。”
“缇帅请讲。”
“依次单发,变阵三段击。”丁寿笑容阴森,“受累重复一遍。”
石楠面色陡变。
“缇帅这是何意?”石岩沉声喝问。
“在下昨日清晨遇刺,领队的人物被在下的秘制软香打中,”丁寿吸了下鼻子,得意笑道:“这味道却没那么容易散掉,想来小公公还有淤伤在身吧。”
“缇帅欲加之罪,可知后果有多大!?”石岩蜡黄的面皮上有了几分苍白。
“大得过二爷这条命嘛?”丁寿一指受伤左肩,大声喝问。
钱宁等人听到丁寿怒喝,俱都拔刀冲了进来。
“哼哼,呵呵,哈哈……”面对众锦衣卫石岩毫无惧色,先是冷笑,随即放声大笑,笑声凄厉悲惨,闻之断肠。
“是我做的,与干爹无关。”石楠挺身道。
“孩子,他不会信的。”石岩冷笑。
“石公公,你考虑过谋害朝廷大员的后果么?”
“抄家?灭门?夷三族?连漕银咱家都动了,还在乎这些”石岩浑不在乎地笑道:“石家的血脉已被你断了,咱家只要有你陪葬,千刀万剐都无所谓。”
“您老觉得在下怀疑到小石公公后,还会喝下这杯茶么?”
石岩笑容一凝,不敢相信道:“你……没喝?”
“宽袍大袖总是有些好处。”丁寿扬了扬袖子。
“咱家或许真是老迈无用了,几十年宫中风风雨雨都挺过来了,却栽在你这小子手上。”石岩惨笑。
丁寿轻声一叹,“石公公,石大人结果非我所愿,其中有些误会,只要你说出幕后指使,昨日和今天的事权当没发生过。”
“休想。”石岩这两个字很轻,却坚定得很。
“公公三思。”丁寿还想再劝。
“无须多说,你打算怎么处置咱家?”
丁寿沉默片刻,“南京守备乃司礼监外差,在下无权处置,交由刘公公定夺吧。”
“想让咱家对刘瑾摇尾乞怜么,呵呵……”石岩摇头,将身边茶盏一饮而尽。
“干爹!”石楠凄声惨呼。
丁寿觉察不对,一步冲上前去,细看石岩已经开始口鼻出血。
“咱家先行一步,叔侄俩在阴曹地府等候缇帅大驾,嘿嘿……咳咳……”石岩艰难吐出这几句话,便七窍流血,一命呜呼。
没想到老太监对自己能下这么重的狠手,丁寿悚然心惊,忽听身后又传来一声惨叫,扭身见石楠已经一头碰死在了廊柱下……
********************
通州驿站,夜,大雪纷飞。
一支押运囚车的队伍住了进来,驿卒们忙里忙外,不敢怠慢,来人都是锦衣卫的大爷,他们这般人可得罪不起,别说这帮军爷了,瞧着囚车里那位爷的气度,比之锦衣卫还要神气。
昔日漕帅,平江伯陈熊盘膝坐在铺满稻草的柴房里,对着为他安排的粗劣饭食不屑一顾,咬着一根稻草呆呆出神。
“爵爷,别来无恙。”一个全身裹着黑色兜帽披风的鬼魅身影,出现在了粗木栅栏门前。
陈熊“呸”地一口吐出嘴中稻草,“本爵琢磨着你也该露面了,久违啦,部堂大人……”
********************
京师,宣武门大街。
南方各省所来客商过了卢沟桥,都要经宣武门进城,因此大街上店铺林立,生意兴隆,城门内外人烟辏集,车马骈驰。
“铛铛”一阵锣响,街上行人纷纷闪避,知趣的人都晓得,又有囚犯进出了,谁教宣武门城门洞顶上刻着三个大字:“后悔迟”呢,这帮倒霉蛋不走这里还能走哪儿。
看着押解队伍缓缓经过,两边人群不免窃窃私语。
“哥哥,又是哪个家伙犯了案?”
“你不知道?漕运总兵,平江伯陈熊。”
“哎呦,这可是有丹书铁劵的人家,怎么也犯了事啦!”
“谁说不是呢,听说诏狱这阵子都快人满为患了……”
“这当官的看着金马玉堂,掇青拾紫,不定哪天就犯了事,还不如咱们小老百姓两餐一宿过得快活……”
坐在囚车里的陈熊听着七嘴八舌的闲言碎语,齿冷不止,一般蝼蚁样的庸夫俗子,懂得个屁,让你们嘴上痛快去吧,老子得势的时候动动手指就能捻死你们。
百无聊赖的陈熊打算闭上眼睛,来个眼不见为净,突然眼前一亮,一个明眸皓齿,肌肤赛雪的美貌少女立在人群中,好奇地打量自己,这小娘皮长得不赖,嘿,她身边那小子却好生讨厌……
“百年武勋,也难逃奸佞荼毒,国事不可为呀!”杨慎痛心叹息。
“杨公子不必忧心,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纵使小人得志,又有几日猖狂。”雪里梅笑靥宽慰。
“姑娘说的是,今日本是陪你出行,却故发狂态,见笑了。”
“公子哪里话,您是性情中人,自然心直口快。”雪里梅幽幽一叹,“不像那王朝儒,一肚子心思都不说,竟来个不告而别,让姐姐天天以泪洗面,相思难解。”
杨慎有心说王朝儒这是迷途知返,却怕煞了风景,只得扯开话题道:“今日该寻些什么物件,帮三姑娘解烦。”
“唉,相思难解,除非……你能把王三公子变出来。”雪里梅掩唇浅笑。
“杨某可没有大变活人的本事。”杨慎摇头。
二人说话往北行走,东侧已是武功胡同,另一边则是官办的蜡烛寺,丁寿真的是没骗涂酒鬼,内廷果然在此建了一座新寺庙舍饭。
雪里梅正与杨慎说笑,忽然一个人影从胡同中奔了出来,险些撞到她身上,吓得小姑娘惊声尖叫,细看那人是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乞儿,看着年纪也不甚大。
杨慎护住雪里梅,正色道:“这位兄台,怎地如此莽撞?”
乞儿扭头看见二人,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便急忙垂下头去,冲二人作揖道歉,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咦,是个读书人。”杨慎见那人行礼颇有法度,并非一般贩夫走卒。
雪里梅却发现那人眉眼身形依稀相似,急声道:“留步。”
那人木然定住了身子,雪里梅走到他身前,细细打量一番,“你是……三姐夫?!”
“顺卿兄?!”杨慎也认出来人,惊呼出声。
********************
“顺卿兄,何以沦落至此?”
街边的一间食肆内,雪里梅三人据了一张方桌,看着狼吞虎咽的王朝儒,杨慎感怀不已。
闻言王朝儒顾不得吃,掩面恸哭,将那日出城拜神的遭遇向二人哭诉。
“好狠心的王八鸨儿,便是不愿你在院中留宿,明言即是,何以出此歹计,险些坏了兄长性命。”杨慎愤恨言道。
雪里梅倒是知道,一秤金何止恶语相向,若不是顾忌王朝儒宦门子弟的身份,怕是早就动手了,但看王朝儒此时的可怜样子,也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唯有哀怨叹息。
“仲卿兄,你又如何到了这般田地?”
“说来话长。”王朝儒重重一叹,含羞带泪的又将后续遭遇道了一番。
百无一用是书生,这是王顺卿这段时日来的深切感悟。
那日他遭劫落难,赤身露体又不敢远行,只有躲在衰草丛中瑟瑟发抖,天寒地冻,眼看一条小命就此交待,幸得有一群百姓打此路过,见他可怜,几人便给他凑了几件破旧衣裳,将他领到本村乡老面前。
王朝儒也没脸说自己是侍郎公子,嫖没了钱财流落至此,只谎称名叫王三,外乡人,途中遭劫,请求施救,那乡老也是个有善心的,便留他帮手,派了个放羊的轻松活计。
王三公子是真心想把羊放好,报答老人的,可那些羊却不这么想,一天便丢了三只,实在没脸回去的王朝儒又逃进了城里。
无颜去见故交,扛活又没力气,做伙计不长眼色,代写书信连纸笔墨都置办不起,惨痛的现实压迫,逼得三公子只能到舍饭寺里去抢饭吃,幸好正德改元,西城添了一座舍饭寺,王朝儒的竞争压力小了许多,一天好歹能轮到一碗粥喝。
这是个看脸的世道,古今一同,模样周正的人机会也比别人多些,阜财坊的一个地保来庙中寻人为总铺打更,瞧这小子比那些歪瓜裂枣们长得顺眼,便将差事托给了他,还不忘鼓励几句:早晚勤谨,每日也可到手几文花销。
结果呢,小三儿夜里睡过了头,不堪坊里住户唾沫星子的地保怒火难消,带人把这小子撵出了蜡烛寺,若非跑得快,一顿胖揍怕是免不了。
看着锐气尽没的王朝儒蔫头耷脑的模样,杨慎唏嘘不已,“既是如此,顺卿兄就此返家吧。”
“我……”王朝儒顿足摇头。
“小弟还有二十余两的月例积蓄,足够兄长一路盘缠使用。”
“不是,用修你有所不知,唉!”这时的王朝儒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了,将他把家中银子耗尽,老头子不认他那点儿事全抖落了出来。
“如今两手空空,同样进不得家门。”王朝儒哭丧着脸。
“这个……”杨慎也没了办法,杨家也非豪富之家,他老子杨廷和的詹事官品级虽不低,权力却不大,虽说没事能给皇帝经筵讲学,可当今这位皇上会把他说的话当回事么。
“不管如何,先要知会姐姐一声,她忧心公子安危,这几日茶饭不思,久了身子会撑不住的。”
“不,不要把我这落魄样子告诉她。”王朝儒慌张摇头。
********************
宜春院。
“谢天谢地,三郎平安无恙。”玉堂春玉掌合十告天,苍白的面色中有了一丝红润。
雪里梅并没把王朝儒的嘱咐当一回事,一回来便寻了苏三,一五一十说个清楚,姐姐都为你担心成什么样了,谁还关心你那点狗屁脸面。
“如今便是想着如何为三郎筹措些银两,好歹对高堂有个交代。”玉堂春道。
“难喽,妈妈这段日子也不知怎么了,把银子看得忒重,要凑出个千八银子,怕得等到下辈子。”雪里梅丧气道。
“总得想个法子。”玉堂春蹙额深思。
姐妹二人枯坐愁眉,不觉已到掌灯时分。
“三丫头,还想着那王三呢?”一秤金上楼便没个好声气。
“想他作甚,妈妈说得对,欢场无真爱,银子才是真的。”
玉堂春一反常态,让一秤金惊喜不已,“女儿诶,你可是想通了!别为那丧良心的费心思啦,妈妈为你准备几个爱吃的菜,瞧瞧你这阵子都饿瘦了……”
“妈妈不必费心了,女儿这些日子给您添了许多麻烦,也该为院子出出力,今晚便开始陪客吧。”
“哎呦,心肝宝贝诶,你可真是妈妈的贴心人呐,娘把话撂在这儿,就那帮臭男人,你抛个媚眼过去,他们保管死心塌地往外掏银子。”一秤金脸上都快笑出花来。
“妈妈您是否该把首饰匣子给我呀,女儿总不能素面朝天的出去现眼吧?”
“对对对,姑娘你等着。”一秤金对着楼下扯嗓子喊道:“那个谁,快去把三姑娘的首饰都拿来。”
雪里梅惊诧玉堂春竟然答应陪客,欲言又被眼神制止,待一秤金一阵风般将紫檀簪花首饰匣交到了手中,苏三便道:“不劳妈妈了,女儿梳妆毕便下楼。”
一秤金连声道好,便下了楼去。
“姐姐,你真要去前院接客?”
苏三不答,纤纤笋指挑开簪花匣盖,从匣中拾出一块白玉鸡心佩,朱唇轻勾,已有定计。
********************
四通当铺,临街而设,门面阔气,黑底烫金的字号牌匾高挂门首,雪白粉墙上近人高的一个“当”字惹人注目。
丁寿接手邓通产业后,所有“四通”字号并未换名字,也确如程澧所说,他背下邓通债务的消息传开,人人称赞,生意更加兴隆,这年头谁不想找个诚信本分人谈买卖呢。
王朝儒在木栅栏大门外犹豫了很久,还是低头而入,既然形势所迫,也顾不得斯文了。
进了二门,王朝儒稍微松了口气,二门前立着一道屏风,将门内人物遮挡得严严实实,不虞被街上行人看见,算是保全了些脸面。
王朝儒不知道,这面屏风便是当行俗称的“遮羞板”,为的便是顾忌客人面子,毕竟进这里也不是什么光彩事。
厅堂足有七间,几个朝奉都有生意,王朝儒寻了一个空闲的柜台,垫脚将手中包袱举到窗口。
柜台后的朝奉有四十来岁,白净微须,两颊塌陷,小眼睛似睁似闭,一派精明世故的模样。
“当当?”朝奉睁开眼睛,沉声问道。
“是。”王朝儒很是拘谨。
解开包袱,朝奉眼皮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包袱中的首饰不是镶金嵌银,便是点翠八宝,珍贵非常,尤其一块鸡心玉佩,洁白无瑕,触手温润,雕工精细,显是古物。
“当多少?”
“您给多少?”王朝儒仰着脖子问道,对方这种居高临下的视线让他有种莫名的压迫感,心中的数字没敢说出来。
“一百两。”朝奉冷言冷语,不带感情。
“一百两?欺人太甚。”如果不是看不清位置,王朝儒都要伸手抢回包袱了。
“至少两千两。”其中有些首饰便是王朝儒雇人打制的,约莫还知道些价格。
“这些首饰是你的么?”朝奉突然问了一句。
从王朝儒进门,这个朝奉便注意到了,探头探脑,该是第一次来这地方;衣衫是半旧长袍,并非十分合体,八成是现从成衣铺沽的旧衣,非是家道中落,而是骤得钱财,不及赶制,那他手中的东西来路怕是不正。
王朝儒不知自己底细一进门便被人看清了七七八八,嘴硬道:“当,当然是了。”
“除了这块玉,其他的可都是女人的物件。”
“这是内子的。”
“可否请尊夫人当面交涉?”
“岂有此理,拙荆怎能轻易抛头露面!”王朝儒道。
“如此也好办,在下请顺天府的差爷到府上核实一番,若是果如尊驾所言,便依此价成交。”
“这,这……这就不必了吧。”王朝儒慌了起来,若是一秤金恰好报了案,岂不是自投罗网,“在下不当便是了。”
“尊驾这包东西除了本号,恐怕没人敢收。”朝奉冷笑。
“为何?”王朝儒不解问道。
“不打听下本号东家是哪位,放眼四九城,也只有我们东家不怕染上官司麻烦。”朝奉扬着下巴得意说道。
“可否再加些?”王朝儒无奈,近乎恳求。
“一百五十两,死当。”朝奉斩钉截铁。
王朝儒痛心地点头认命。
朝奉仿佛凯旋一般意气洋洋,看了看那块一直没舍得放手的玉佩,高声道:“写——,破损脂白石牌一件,坑点斑驳,缺棱少角,陈年老旧,黯淡无光,顶当本金——”
王朝儒听得直想捂住耳朵,在动手之前,却听了一声呼喝:“且慢。”
柜台内众朝奉店伙都立了起来,齐声高呼:“掌柜的好——”
门前的程澧一身灰鼠绸面棉袍,将耳套皮帽交给迎上来的小伙计,向众人点头问好,待走到王朝儒身前,向柜上斜楞了一眼。
那个和王朝儒盘道的朝奉大半个身子几乎趴在了柜台上,将那包首饰递了下去,卖好道:“掌柜的,买卖已经定了,一百五十两。”
“我听见了。”程澧接过包袱略略一看,擡首环顾众人,“人有贫富,财有缓急,有无相济,尔我平安。尔等华衣高坐,无酷暑严冬之扰,本当秉持济危救难之心,若仗势欺人,不只砸了本号招牌,还坏了东家名声!”
“尊听掌柜教诲。”众朝奉躬身称是。
“掌柜的,我,我……”这朝奉担心饭碗不保,冷汗直冒,话已说不全了。
“这位相公,请移步叙谈。”程澧道。
王朝儒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以为进了黑店又要被抢,一把抢过包袱抱在怀里,“你们要干什么?!”
一名老朝奉解释道:“这位公子,掌柜的把您视作大主顾了,照规矩要厅内待客,以示尊重。”
王朝儒将信将疑,程澧再度诚恳延请,才慢慢悠悠跟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