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台,位于南京聚宝门外,松柏环抱,景色秀丽,岗上遍布五彩斑斓石子,传为佛祖花雨所化,因此得名,素为文人士子登高揽胜之处。
岗上载有万株翠竹,端直挺秀,疏风醉影,风雅宜人,此时林内不时有高谈阔论之声传出,夹杂阵阵豪迈笑声,逸兴遄飞。
“诸位仁兄,今日蒙泉山先生见召,借此竹林胜景,效法先贤,作山阳之会,实为留都文坛幸事,”南京户科给事中戴铣举起酒杯,“为泉山先生贺。”
林中众文士纷纷酬和,“为泉山先生贺。”
“老朽生受了。”南京兵部尚书林瀚含笑举盏。
老大人年过七旬,银须皓首,精神矍铄,常抑中官,素有直声,为南都四君子之一,这老儿还流传后世一首诗,颇为后人称道,“何事纷争一角墙,让他几尺也无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这据传是家人与邻争地,写信求援时林瀚的回书,听着是不是耳熟,正德年间的状元舒芬还有一首类似的,“千里书来只为墙,让他几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舒状元还给家乡留了一处“让墙巷”做纪念。
这不算完,类似的还有嘉靖尚书郭朴,景泰年尚书杨翥等等人物,到了清朝这记录就更海了去了,镇江张玉书、辽阳曹鼎望、庐江刘秉璋,再加上穿凿附会的纪晓岚、王杰、何绍基、郑板桥、曾国藩,你要不给老家邻居让出一条巷子来,都不好意思称“名臣”,不过传到后世,名声最大的就是最不靠谱的桐城张英了。
桐城张家六尺巷的记载出自民国25年编纂的县志,张英张廷玉父子的著作中没提只言片语,这或许可以说张家人厚道,不好意思往自己脸上贴金,可《清代名人轶事》记载的张玉书和张英同朝为官,故事如出一辙,合着一招鲜吃遍天,大清朝不收版权费的,何况比起类似小说家言,前文提到过恨乞丐恨得牙痒的徐珂,同期所着《清稗类稿》考据严谨得多,六尺巷一句未提。
当然要说张家父子和这巷子一点关系没有,也是冤枉,《父子宰相家训》曾引用了一段《韩魏公遗事》内容,并做了评语,故事差不多,诗作则是:他人侵我且从伊,子细思量未有时。
试上含元殿基看,秋风秋草正离离。
故事的主角和张家父子挨不上半点关系,是而今户部尚书韩文的先祖北宋名臣韩琦。
即便如此,这也不是故事的最早出处,韩琦的这首诗出自五代,后唐尚书杨玢告诫子弟批作,张廷玉不喜杨玢以蜀臣入唐的贰臣身份,使用了编纂《明史》时常用的春秋笔法,盛赞韩琦风骨,杨玢之事直接省却,也不知已经辫发胡服的张家爷俩哪来的蜜汁自信瞧不起别人。
众人见林瀚举杯痛饮,俱都兴致高昂,御史蒋钦提议道:“世上诗难得,林中酒更高。既然群贤毕至,有酒岂可无诗,不若大家作诗相和,诸君以为如何?”
与会众人连连唱和,纷纷提议由林瀚出题。
“唉!”听了众人提议的林瀚突然喟然一叹,“借问山阳会,如今有几人。”
“先生可是有心事?”戴铣见林瀚突然兴致寥寥,忧心问道。
“宝之,无妨,只是有些累了。”林瀚宽慰道。
“可是在下提议唐突?”蒋钦心中忐忑不安。
“子修哪里话,汝之提议甚好,只是……”林瀚眉峰紧锁,“老夫这里有一篇文章,想请诸君品鉴。”
“先生有新作问世,末学自当拜读。”蒋钦笑着从林瀚手中接过文章,低头一览,便惊呼道:“这是台谏吕、刘二君论刘瑾奸邪,置瑾极典的奏疏!”
众人惊呼出声,京城中枢剧变,他们早已知晓,但毕竟神仙打架,事不关己,且天高皇帝远,他们这些人都是南京的科道言官,就是有心参与,也赶不上热乎劲儿。
“子修,你将这份誊抄的奏疏念与大家听听。”
蒋钦自无不从,清清嗓子,便开始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实话说这份奏疏写得不错,不过内容上除了要挽留刘健、谢迁两个老头以外,就是一个主题:杀刘瑾,杀刘瑾,还是杀刘瑾。
蒋钦慷慨激昂的声音刚刚落地,林瀚老大人便击节赞赏,“这才是今世直臣,不可多得!”
“老眼昏花,若能早荐此等良臣进身中枢,何致今日人微言轻,正义难伸,惜哉!悔哉!”
听了老林瀚一番痛心疾首的话,与会众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一举成名天下知的机会来啦。
“老大人此话何意,吾等虽僻居留都,心中忠义之心可昭日月,今日便联名上奏,斥权阉,正国法。”
“不错,岂能让京中同僚专美于前,我等也上疏留保辅托大臣,以安社稷。”御史薄彦徽随声应和。
一人首倡,众人皆出声应和,纷纷表示联名上奏,独蒋钦不语。
“子修,何故不言,可是心有惧意?”林瀚手抚须髯,乜斜问道。
蒋钦摇头,“不然,兹事体大,非振聋发聩之言不足以动圣听,末学今夜当披肝沥胆,奋笔疾书,拜疏陛下:元老不可去,宦竖不可任!”
“好好好,子修真铁胆也,老朽先为之贺。”林瀚当即浮一大白。
其他人也各自陈词,有数人联名者,也有准备单独上疏论事者,一时物议沸腾,大有与刘瑾势不两立的架势。
戴铣持着纸笔来到一方巾襕衫的青年身边,“仲卿,你虽为中书舍人,不在台谏之列,可为国除佞乃国之盛事,可愿共襄盛举?”
“宝之兄客气了,小弟愿附骥尾。”王朝立也是胸中火热,将联名书铺在一旁石桌上,提起笔来,便要书上自己名字。
笔尖方触纸面,联名书便被抽走,一个带着嘲意的年轻声音响起:“就凭你们这些人,也想与刘公公为敌?”
突然变故让戴铣一惊,细看桌旁站着一名锦衣青年,正满脸不屑地将联名书丢到桌上。
“此乃雅客文会之处,你是何人,不请自到,还敢如此放肆?”戴铣厉声呵问。
青年负手傲立,“本官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指挥使——丁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