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再待五分钟!”
姚盈盈蹲在大门口,两只手扣着棉鞋上的线头,眼泪一大滴一大滴砸在地上,说什么也不肯走。
“快走!你这破丫头,你闹什么,待会儿赶不上班车了!”
姚妈拎着姚盈盈的领子往上提溜,等姚盈盈站起来,看见姚妈也流着泪的眼,两个人又抱在一起哭。
快到宋秋槐开学的日子了,不得不去京市,行李早两天邮寄过去,只剩宋秋槐提着手提包,拎着的一个小行军背包,和姚盈盈背着的红苹果针织包。
宋秋槐把东西都放到骡子车上,等着姚盈盈和姚妈告别。
“别胡说,那是大地方,到处都是大汽车,多好呀,你到时候别和小宋吵架,啊,听话,爱画画就画画,要是不想画了,现在不是能自个做小买卖了吗,你手巧,针钩点小玩意儿,走街串巷卖也行,干啥都不丢人,等妈把棉花卖了还给你留零花钱,要是实在不想待……就回家来,乖,妈永远在家里头……”
姚妈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一边用粗糙的手指抹着姚盈盈的眼泪,一串串的,怎么都擦不干净,脸那么小一个,鼻尖都红了,还没长大呢,怎么就要离开了呢,怎么就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呢。
“快走,我不想你,你也别想我!”
姚妈擦了把眼泪,狠狠心,转头回屋去。
姚盈盈这才发现姚妈好像不年轻了,她走得好慢,阳光落在她的头发上,黑发里悄悄夹杂了白。
过年贴的对联有一角没贴好,风吹过去呼呼作响,屋檐下挂着的红辣椒,落得整整齐齐的柴火,劈柴的那把斧子,拴骡子的榆树桩,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的小白,和每个傍晚都照到书桌上的那一缕夕阳。
姚盈盈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就要离开了。
扭头。
在班车要开走的前一秒钟,姚爸还在拉着宋秋槐的手,干树杈一样粗糙的手,有些浑浊的眼,满是皱纹的脸带着讨好的笑。
“秋槐啊,之前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你可别迁怒盈盈,她啥都不知道……盈盈还小,脾气也不好,有时候有点懒,不爱干活,你跟她商量着来……怪我们,怪我跟她妈宠的,实在过下去了,你给我们送回来,送回来就行……”
班车开走了,姚爸一直站在原地,低着头。
姚盈盈不忍心继续看那个失意的小老头,把头扭回来,关上窗,把围巾拉上去,遮住眼睛,靠着椅背,肩膀轻颤。
过了五六分钟,宋秋槐把围巾拉下来。
姚盈盈仰着头,一些眼泪被围巾吸走了,脸上只剩潮湿一片,泛红的卧蚕,一缕一缕的长睫,鼻尖通红。
先用手帕擦干净,又轻轻抹开一些乳霜擦脸。
会越来越往北,还是冷的时候,宋秋槐怕姚盈盈脸被冻皲了,她爱美。
姚盈盈裹着宋秋槐的大衣,山路崎岖,摇摇晃晃,没有睁开眼回应。
宋秋槐知道姚盈盈现在不想理自己,只把她的头靠向自己肩膀,让她睡一觉。
这一觉睡得很实,等姚盈盈睁开眼睛,班车还在大山里绕绕弯弯颠簸着,宋秋槐把手里剥好皮的橘子喂给姚盈盈,又打开水壶,里头是热的蜂蜜水。
姚盈盈喝了几小口水,扭头往车窗外看,玻璃上有雾气,看不清,她把手贴上,想擦出一块儿。
“别抹,凉。”
宋秋槐一只手攥住姚盈盈的手握在掌心,一只手抹了几下窗,就清楚了。
外头不知什么时候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一团团的绿向后退去,青翠欲滴。
看了一会儿,姚盈盈就扭过头了,她还是困,歪头靠着宋秋槐,宋秋槐揽过来自己怀里。
“睡吧,还能睡两小时。”
后面有头一次出远门的小孩激动地吵闹,宋秋槐从兜里找出几块糖递过去。
“姐姐身体不舒服,需要休息,请你们小点声。”
没有声音了,怀里的人儿才不乱动了,睡得踏实了一些。
“我可真幸运!这次不用坐那么久了!”
拿着宋秋槐递过来的火车票,姚盈盈有些小激动。
身边有了宋秋槐,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姚盈盈在班车上踏踏实实睡了好几觉,喝了水,去了厕所,上火车前还去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面条有点硬,姚盈盈没都吃完,但肚子还是饱饱的,暖暖的。
姚盈盈坐在下卧上,好奇地望着周围,和回来时坐的那趟火车一点也不一样。
很宽敞,车窗是白色蕾丝纱帘遮掩着的,显得很神秘,姚盈盈全部拉开,这样更亮堂,卧铺更不像座椅那么硬,很舒服。
也很暖和,脱下来的衣服可以挂到衣架上,甚至还有工作人员推着小车来送水果什么的。
姚盈盈觉得有点别扭,小声拒绝了,宋秋槐拿了一个苹果放到桌子上。
低头看了下手表。
“三个小时后再送餐。”
火车哐当哐当平稳运行着,窗外远山、低云、湖水、陌生的村庄向后退着,宋秋槐坐在对面看报纸,姚盈盈低头写写画画,火车窗外的景色好像一样,又好像每一秒都是新的景色,姚盈盈也不知道自己在画些什么。
汽笛响起,宋秋槐过去把姚盈盈搂在怀里,握住姚盈盈还拿着铅笔的手,车厢一点点暗了下去,等穿过山洞,又一点点亮起来。
姚盈盈也回抱过去,搂着宋秋槐的腰,脸埋在宋秋槐怀里。
“要抱一万次,因为我自己回家的时候可害怕了。”
高挺的鼻骨蹭了蹭姚盈盈的耳朵,鼻尖轻点耳垂,冷清的嗓音在姚盈盈耳边响起来。
“真的对不起,我保证以后永远不会发生上次的事情。”
……
“哎呀!你跟着我干嘛呀,我自己又不会丢!”
姚盈盈红着脸,潋滟的眸子瞪着,不住地往回推宋秋槐。
卫生间在前面一点的位置,姚盈盈每次去宋秋槐都非要跟着,好讨厌!自己又不是小孩儿!
最后实在说不通,协商的结果是,宋秋槐不在卫生间门口等,而是隔了一个包厢的位置等。
宋秋槐倚靠着车厢壁,垂眸思索,华北又下起大雪,估计这趟火车也得受影响,可能得晚个……
“宋……宋秋槐?”
忽然响起了陌生男音。
宋秋槐抬眼,陌生的一张脸。个子不高,刚上车,还喘着粗气,穿着军大衣,戴着雷锋帽,斜挎着一个军用包。
这时候姚盈盈推开卫生间门出来,自然而然地抱怨,“那个水龙头好讨厌,只有一点点热水,我……”
抬头发现宋秋槐面前站了个陌生男人,就讷讷地止住了话音。
“你好。”宋秋槐冲眼前的人点头示意。
拉起姚盈盈的手走回车厢去。
另一边。
“靠……真的是宋秋槐……他竟然跟我打招呼了我的妈呀……”
赵超英坐到座位上了还在喃喃自语着,真不可思议!宋秋槐竟然跟他打招呼了,还认得他!
年纪小那会儿都喜欢拉帮结派,尤其是一个院一个院的,严格来说赵超英和宋秋槐也算是一个院的,不过宋家在最东边住小红楼,赵超英家在西边的平房,中间隔着好几道栅栏,也过不去那边。
那会儿没有个明确的说法,说谁是头儿,谁是老大什么的,但都不约而同地会避开宋秋槐那帮人的风头。
那帮人里头宋秋槐是主心骨,但是最狂的是一个姓闫的。
原因不会明说出来,但心里头都明镜,宋老爷子年轻时候从北打到南,部下遍布天南海北,宋秋槐是宋家的独苗。
宋秋槐自己也是个人物,能打又玩得一手好枪,听说成绩也拔尖儿。
不过最出名的还是他那张脸。
“还是和以前一样啊。”
赵超英摸了摸鼻子,回想着宋秋槐刚才穿着大衣皮鞋倚靠在车厢的样子,身姿挺拔,侧脸轮廓锋利冰冷,冷峻又贵气。
“可能比以前更有气势点。”
“哎,忘了好好瞅瞅了,那个就是他媳妇吗。”
赵超英拍了下脑袋,脸上都是懊悔,听哥们儿说宋秋槐在下头结婚了,白晓月就是因为惹了那个小媳妇儿直接被断了路的,清算时候第一个就被送进去了,不过白晓月也确实缺德,祸害了不少人。
赵超英用力眨了下眼睛回想……好像有点胖?
……
深夜,车厢响起了广播提醒。
果然,因为大雪中途停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