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痴上人说得平淡,仿佛流水随心,那厢的东镇铁骑人还没反应过来,鞍下的健马已被僧人迸出的杀气惊得踏蹄嘶鸣,杂沓而退,原本齐整的列阵登时乱成了一锅粥。
统领首当其冲,坐骑人立,几乎将他掀下鞍来。
但东镇座下毕竟无虚,虽是缰绳脱手,统领竟未摔落,兀自环抱马颈,口中吁吁有声,试图安抚。
无奈畜生被激起野性,猛撩蹶子,左右无不策马走避,不觉让开了缺口,发狂的战马迫近人群,众人惊呼逃窜,但双腿哪里快得过四蹄?
眼见几名跌坐的百姓将成冤魂,蓦地金芒一闪,热血泼溅,马匹长嘶着向后仰倒,左前腿已连着碗口大的蹄子齐膝分离!
一人立于乌影血瀑下,平举右臂并掌如刀,带金眉鬓回映夕阳,赫然是诸葛残锋。
几乎在同时,“砰”的一响似捶败革,战马雄躯曳血飞出,却是天痴掠至,双掌拦腰一轰,打得马儿三足离地,在飞落前便已七孔溢血、五脏俱糜,再无半分声息!
此时才听得石世修急唤:“……掌下留人!”但无论石欣尘或阙牧风,都已不及介入。
以天痴之能,哪怕使的不是千灯手,都足以将统领连人带马震死。
堂堂渔阳武林第一人,岂有收不住手的道理?
分明是存了杀人的心思,先前那句“就别走啦”竟非戏言。
石世修自认知之甚深,万没料到天痴敢杀慕容柔手底下人,欲救无从,惊得握紧拳头,眦目欲裂。
马躯坠地,余势未停,平平滑出丈余远,曳开一地乌红。激尘簌落间,见一人提着统领的后领挥开黄雾,自马尸后巍颤而起,却不是耿照是谁?
现场安静片刻,忽爆出如雷采声:“好身手!”“实在了得!”“这是谁人家的小公子?”惊呼赞叹此起彼落。
耿照讷讷朝众人颔首致意,颇有些不知所措,半晌想起手里还拎着人,赶紧放落,七手八脚为军官拍去尘土,连声告罪。
统领面色惨然,立姿僵硬,似是惊魂未甫。
赶来的亲兵连忙下鞍,将坐骑牵与上司,骑队众人至此总算醒神,忙不迭地挺枪策马,散成了两个大圈,将天痴、诸葛二人团团包围,虽不免将若干腿软坐倒、走避不及的百姓围在里头,那也是顾不上了。
“……且慢!”统领回过神,急举右拳,不让妄动;斥退众人,勒令停辔,这才翻身上马,清了清嗓子:“有……有没有人受伤?”连问几次,均无人答腔。
亲兵恐他下不了台,作势瞻顾,回报道:“禀大人,没有百姓受伤。”只死了您的爱马——这句大实话自是万万不敢说的。
统领忍着余光一瞟少年的冲动,干咳两声,端起官架道:“适才战马发狂,幸未伤人,今既已无端暴毙,本营也就不再追究。城门关闭在即,尔等莫再逗留,速速散了,若有聚众滋事者,定不宽赦!走了。”率先调头,竟尔领头退去,就连惨死道旁的战马也不收拾了,倒像夹着尾巴仓皇遁逃般。
左右无不面面相觑,只不敢违拗军令,走得十分乖觉。
骑队既去,再无热闹可看,兼且钟阜城闭门在即,官道上行人渐稀,日常吊头陂到了这会儿,也差不多该散。
百姓们纷纷挑筐肩担,要不多时便走得干干净净,空荡荡的草棚外旗招猎猎,披金映夕,黄沙吹卷,现场只余天痴、诸葛,以及舟山一行人。
天痴带着嘲讽目送骑队,连夹在轻鄙间的一丝惋惜都无意掩饰,仿佛对自己都做到了这个地步,仍无法逼慕容柔的狗先动手,借机杀个片甲不留,感到十分遗憾似的;无处迁怒,索性不看坏了自家好事的耿照一眼,当他如空气一般。
而诸葛残锋的目光,却像只盯着少年一人,远去的铁骑、散场的人流,都无法稍稍引开锦袍男子的注意力,仿佛这样便能将少年瞧个洞穿,里外无遗。
耿照平生颇遇眼毒之人,萧老台丞、慕容将军,都有双难当的锐眼。
较之前二者,诸葛残锋的眸光不算苛烈,耿照甚至没同他对过眼,可见诸葛并非死死盯着他瞧,但不知怎的,却给耿照某种“他老看着我”的错觉,且是钜细靡遗,令人心底发凉的那种。
“……你要见面,我便来了。”
最终,打破沉默的还是天痴。
僧人冷冷哼笑:“有屁快放,我没什么耐性听你啰唣。还是不去舟山,你备下的那些个机关阵法便派不上用场,这才动歪脑筋,拿慕容柔的狗腿当枪使?”
石世修扬起嘴角,笑容难说是疲惫或讥诮,兴许兼而有之。
“城尹大人的妻舅,是我让你杀的?扛着城尹衙门的钟硬闯城关,是我让你干的?我设置的机关阵法,从来就不为你们。还是我什么时候做过这样的事,自己忘了,要不你提醒我一下?”
天痴笑顾诸葛残锋:“又来了,总是他有理。好人做尽的布衣名侯,无所不知的布衣名侯,永远在理的布衣名侯……啧啧,我都快忘了你有多讨人厌。你叫我来就为了这个,石世修?”诸葛残锋不为所动,甚至未曾转头看他。
耿照仍觉他在端详自己,只用的未必是那双金眉压眼的沉敛凤目而已。
石欣尘听不得他污蔑父亲,忍不住道:“大师,我父亲不是这种人,请不要那样说。”配上泫然欲泣的美颜,令人动容。
但天痴果真是心硬如铁,理都不理她,嘲讽的冷笑直冲轮椅上的白衣秀士,仿佛天地间只剩他二人,“你丫别躲在女儿后头”的画外音直欲喷出,轰隆震耳。
这般的桀骜不驯,令耿照想起了方骸血。
出于血缘上的紧密连结,方骸血外貌肖似诸葛残锋,然而说到气质,天痴无疑才是他的精神血亲。
山主告诉耿照,方骸血曾被送至天痴座下“管教”,他那副目中无人的嚣狂德性是自何处学来,就差没印在额头上了。
“……张冲死了。”石世修垂敛眉眼,沉声道:
“是你家絮儿下的手。他化名‘方骸血’,投入自称奉玄圣教的外道邪派,日前曾来舟山杀我,拜山时说是‘重圣轻凡者捎来答案’,我料是明矶身陷敌手,绕着弯遣人求援,不疑有他,差点着了道。”将始末略说一遍,每节几乎于三言两语间便能阐明,条理清晰,耿照佩服得五体投地。
自将军之后,他很久没遇到这么擅长说话的人了。
少年暗忖:“原来方骸血小名‘絮儿’。看来是叫诸葛絮?”也可能是复名,管叫诸葛某絮或絮某,或与本名全无瓜葛也未可知。
始终不动如山的诸葛残锋,听闻张冲死讯时浑身一震,凤目瞠圆,与天痴交换目光,但谁也没开口。
“我不信。”石世修语声方落,僧人不假思索,抱臂冷笑。
“那小子逃离锭光寺不过三年余,凭他那点微末武功,能在你舟山老巢杀进杀出,如入无人之境?石世修,你搬弄是非的本领退步了啊。”
石世修嘴角微扬。
“除了靡草庄的家学,他还用了千灯手。我留不住他。”
天痴面色丕变,几乎在同时里,具形的杀气宛若实剑,随僧人猛一乜眸,扑面即至!
耿照小退半步,差点没忍住侧身避开的本能;只比他稍慢,石欣尘浑身一震,娇躯后仰,才又及时顿住。
忽听“铿”的一响,却是阙牧风在无意识间将佩剑擎出了小半截,惊觉对此人亮兵器的严重后果,仓皇倒入不及量力,于鞘口撞出声响。
所幸天痴的怒气只冲石世修一人而来,目无余子,狠笑道:“你是在暗示,老子才是背后的主使?”
石世修摇摇头,笑容苦涩。
“这不足以解释所有疑点,你也不是那块料。有个更简单也更合理的推测,能完美解释一切:他从圣僧处得了‘随风化境’的真传,为奉玄教攻打通宝钱庄时,由明矶处盗得千灯手,而后又盯上了我那卅年一击的无鸣玄览神功,才上的舟山。”
天痴与诸葛面面相觑,天痴的薄唇动了动,似想快嘴回一句什么,终究没说出口,可见绝学“随风化境”的出世,对僧人的冲击有多大。
面对指控,诸葛残锋未为孙儿稍置一辞。
如此寡言、心思不形于色的人,不问一句便接受了他人对爱孙的指摘,耿照忍不住想:“方骸血过往都干了什么勾当,令祖父绝望如斯,不存一丝攀诬误指的侥幸之心?”
“我仍是不信。”沉默片刻,天痴上人哼笑:
“就算是我,不应庐也非能来去自如的地方。兹事体大,便要牺牲几条无辜人命,谅你也不敢不铆足全力,留下那个小畜生来。若教他出入无禁,你家闺女怕是头一个要遭罪,就凭你石世修,偏说不得‘我留不下他’这五个字。”
石世修大笑,笑得前仰后俯,不住拍打扶手,状若颠狂。
天痴微怔,满以为戳破了石世修的谎言,以致这厮图穷匕现再无顾忌,作此狂态;为别苗头,也跟着豪笑起来,却等不到白衣秀士歇止,渐渐收了笑声,神色僵冷,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
“……因为我办不到。”
石世修抹了抹眼泪,淡然脱口,快到石欣尘不及阻止,俏脸为之色变。
“我无法运使内力,已有十数年光景,内力还在不在都不好说。舟山排布的机关阵图,全为保守这个秘密,不让你们知道我已形同废人,毫无自保之力。”举起右手捋袖于肘,以腕脉示之,等若将命门交到对方手里。
此举乃武者大忌,但石世修表态随二人近身察探,借以自清,不得不说是破釜沉舟的一着。
“……父亲!”石欣尘急得美眸含泪,不顾礼仪,失声脱口。
阙牧风“啧”的一声按住剑柄,暗提内元,却将拔剑的肌肉放松至极。
万一天痴、诸葛当真不要脸面地动起手来,拼着性命不要,也要为姑姑和老东西争取逃走的机会—— 可惜他高估了自己。
天痴身形微晃,肥大的织锦袍袖泼喇喇地兜着风,忽如大鹏飞降!
阙牧风只觉视界一暗,金红袈裟织成的殃云遮去天日,就这么兜头罩落,风压如有形质,摁得他动弹不得,握剑之手死死抵着剑鞘吞口,不住发出喀喀磕碰声,就连膝腿都被压得屈跪着地,任凭他使尽吃奶的气力,也难挣起分毫。
这是他头一次面对“气机锁定”。
天痴非是以内力迫得他无法出手,而是靠着极精纯的杀气,贯入他连结身体与意识的某个点,令周身之力无从发动。
被切断联系的体感时间仿佛极漫长,足以在百无聊赖间开始回顾人生片段,也可能只过了一霎眼。
石欣尘和他一样动也不动,他无法扭头去看稍远的赵阿根,但赵小子的动作贼快,若能行动自如,决计不会袖手,肯定要重演一回救下骑兵统领的神技,可见这会儿也是无计可施。
青年愤怒到几欲笑出。
(可恶!这鬼神一般的对手……人怎么可能打得赢!)
突然影遮急遽缩小,似是远逸,一杆铁枪似的挺拔背影横里突入,来人挥臂如刀,“唰!”劲风横扫,半空中的金红衣影乍攒倏展,宛若赤鳞旋尾,天痴迎着刀气飘飞,落于两丈开外,浑无半分勉强,仿佛不是诸葛残锋逼退了他,而是原本就打算如此,才得滑畅如水,不见丝毫罣碍。
“老三,”僧人挑眉嗤笑,满面不豫。“你知道你是打我不过的罢?”
“比试不赢,搏命未必。”诸葛残锋平平说道,听不出半分烟火气。
“嚓”的一声丝滑细响,天痴身后的大钟顶端,粗逾杯口的环状钟纽斜斜滑落了半截,残件哐当哐当地在钟上弹跳两次,才砰的一响坠落地面。
天痴面上的冷蔑微凝,硬生生收敛几分,取而代之的是狠戾与警省。
诸葛残锋后发先至,拦在他与石世修之间,迅疾无伦的身法天痴全看在眼里,与其说惊诧,倒不如说毫不意外——诸葛老三是个努力派,一别十数年,把自身的短板练成长处,简直再合理不过。
谁知诸葛真正下了死功夫的,岂止身法而已?
他的“铣兵手”已练到能以隔空刀劲,削断近三丈外的铜纽,且刀气成弧,乍看是中宫直进,逼得凌空扑至的天痴半途而退,实则绕了大半个弧削下钟纽,意在示警,不让老兄弟轻举妄动;若非预判了天痴的反应,无法造成这样的效果。
在旧谊疏淡、渐行渐远的十多年间,并非只有自己在进步——天痴强烈感受到这点,不由得收起轻慢之心,只是石世修拊掌大笑的样子太惹人厌,拉不下脸承认罢了。
诸葛残锋转头道:“别笑了,老四。莫让我后悔信你。”
石世修这才收声,伸出双手,讥诮的眼神始终不离天痴,盯得僧人切齿咬牙,一迳戾笑。
诸葛朝他脉中度入些许真气,做了几个简单的反应测试,余光一瞥天痴,权作示意,低问:“为何不说?”
石世修明白其意,问的是“当年为何不明说”,惨然一笑:“我没把握你会信我。你若不信,那也是理所当然。”诸葛无言以对。
他是西北火工名门“三鼎鏖兵”中的白鼎一脉,投身军旅前,白鼎派也如赤鼎派一般,早已没落多年,门人流散,绝艺《铣兵手》在诸葛家五代单传,成了靡草庄的家学。
举庄东迁后,诸葛残锋再不问江湖庙堂事,专心培育独子诸葛承鼎,期望他青出于蓝,乃至叩问圣僧大道,赢得“随风化境”的不世绝传。
问题是:诸葛残锋是白玉京有数的高手、出类拔萃的匠师、体恤军民的将领,但同时也是平凡的父亲和糟糕的老师。
诸葛承鼎在父亲过于的严厉管教和殷盼下,一直都过得很辛苦,母亲早逝,父亲又寡言,缺乏缓冲调剂的父子关系日益紧绷,长成后遂负气离家,浪迹天涯。
在外闯荡几年,诸葛承鼎才慢慢体会父亲的用心,兼之娶妻生子,思亲之情油然而生,最终带着妻儿返家,父子间得以重修天伦,渐入佳境。
那几年,该是诸葛残锋毕生最幸福快活的时刻:儿媳孝顺、金孙可喜,爱子醉心武功铸术,奋发上进,一门心思想着如何复兴白鼎派的基业,光耀门楣,让老父能金盆洗手,专心求道;即便如此,当诸葛承鼎提议举行“匕鬯大典”时,诸葛残锋仍禁不住地犹豫起来,并未答应。
匕鬯大典乃白鼎派的至高仪典。
鬯发“畅”音,盖指以秬麦酿的香酒,匕则是割肉的食器。
二者并称,指的是祭祀宗庙用的器具,本身便有大典的寓意。
这个仪典通常是用来解决纷争的——“鬯”也有弓套之意,引申为防具。
争执的双方一铸兵一造甲,着甲的一方须承担更高的风险,若能成功守住,得到的自然也更多。
在白鼎派的门史中,每遇非常时刻,无法按祖宗成法选出掌门,便会举行匕鬯之典:候选者锻打一甲披挂,由长老执门中首席锋器刺之,能挡下即意味着身带天命,为苍天所选之人。
毕竟造甲的工艺,乃白鼎派有别于赤鼎、玄鼎二家,独一份儿的绝活,以甲决事、释疑、传承衣钵,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据说在三鼎未分家的古老年代,龙尾湖祖坛所立的祖师雕像,不执兵械,而是分持锤凿,身披重甲,可见甲胄与锻具做为本门根基,尚在刀剑之先。
白鼎派自证高于赤玄二派的论述,往往根源于此。
虽然赤鼎派和玄鼎派未有造甲技艺的传承,但匕鬯大典并非白鼎派独有,其余两派的匕鬯仪式多采取各造兵器、持以互斫的变通之法,连著名的“三鼎鏖兵”也是如此,故常为白鼎派门人所笑。
诸葛承鼎的心气甚高,不惟想承继靡草庄的家业,更以重造、执掌白鼎派为目标,乃至混一三鼎,让诸葛残锋心无旁鹜,专研圣僧之道,突破久劳无获的多年困境。
诸葛残锋不以为儿子的铸炼造诣逊于自己,差的也就是些许火候,但承儿天分既高,用功又勤,本就没甚好担心,却迟迟无法下定决心,应允诸葛承鼎召开匕鬯大典。
诸葛承鼎为此十分烦恼,甚至隐约怀疑起:父亲不如表面那般肯定自己,只是碍于父子情面,不忍直言。
本想求助圣僧,奈何离三昧行踪无定,正自徬徨,却受到两位叔伯的大肆鼓励,仿佛久溺者忽遇浮草,精神为之一振。
天痴上人——那会儿他还叫樊轻圣——鄙夷一切宗门祖制,却对自造兵甲、两两对刺的勾当赞叹不已,任何事上升到玩命的份上,一概值得尊敬,虽傻但牛,无话可说,是男人干就对了。
这等妄言,诸葛残锋自未理会;真正动摇他的,是石世修的保证。
“承儿所造之甲,我会亲自检查。”白衣秀士将柳眉般秀气的名刀驺吾推过桌面,笑道:“你平生所铸刀剑,有能砍断这柄‘五兵佩’的么?”
诸葛沉吟良久,审慎摇头。
“难说。便不计刀柄异材,此刀钢质亦非凡品,能历数百年而锋芒不减,我想不透秘诀是什么。”没有耐久的把握,“难说”二字,却是指锋锐或可一搏,似狷实狂。
石世修知他实无讥嘲之意,仍被微微一刺,强按下心头愠恼,正色道:“你的刀剑若不能断驺吾,必不能刺穿承儿之甲。我会确认这点,才让他披甲上场。”
诸葛残锋一向尊敬他的博学睿智,但事涉爱子的性命,不容含混,并未故作了然地收下这句意味不明的保证,定定地直视对方,静待进一步的说明。
“承儿携甲来见我时,我将以驺吾试之。”石世修解释道:“若刀能穿甲,我便说服他打消念头,或新造一甲,或干脆放弃匕鬯大典,因为他父亲能造出与驺吾刀同样锋锐的刀剑,不可逞一时之快,枉自送命。”
“未必能够。”诸葛仍是摇头。“只是难说。”
石世修笑起来。
“他不需要知道。这个谎言,由我来说便了。”
“记住,”白衣秀士叮嘱他:“甲上若有刀痕,代表挡住了驺吾,你的刀纵使强过五兵佩,我料也就是稍胜半筹,肯定捅不穿两层甲,则大典续行无碍。
“若甲上无痕,代表承儿不让我试刀,兴许是怕损及甲胄,难以示人,也可能有其他理由,那便请你换一把刀,毋须拿出平生之作,就用第二好……不,用第三好的作品罢。你儿子够优秀的了,给他个机会。”
诸葛残锋是带着满溢的感激离开不应庐的,石世修与他相识多年,从未在他面上看过那样的神情。
寡言不代表不懂人情心思,诸葛残锋深深明白:拒开匕鬯,将为好不容易修补复原的父子亲情,带来难以想像的巨大伤害。
承儿眸底的徬徨、受伤和自我否定,将要压不住了,一如父子间的日益紧绷,徘徊在即将爆发的临界。
他不能失去承儿。他已失去过一次,差点没挺过来,承儿其实并不知道,他的浪子回头究竟拯救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诸葛残锋犹记得大典当日,平明前的骤雨将庄外的竹林洗得碧绿一片,晨光穿透匕首般的层叠竹叶,原本的青翠竟透着异样的澄黄,笔直的叶脉如熔金般,是炉火在转青之前的那种璀璨和饱满,充满了无限的可能。
那时,世界看起来美好极了。他还不知道自己将在稍后亲手杀死独子。
承儿的甲衣完美到令人眼眶发热,那是一袭形制古朴典雅的明光重铠,两环并置的护心镜下缀着精巧的鳞甲片,石世修果然不负所托,成功说服他造了双层甲。
胸腰处的铠形宛若镔铁生就的鲜活肌肉,将厚重灵活熔于一炉同冶,巧妙地取得平衡,无论机能或美感上俱无退让,各自相竞,最终双双攀上了巅顶。
那是他从未拥有过的精巧匠艺。
龙尾湖祖坛的圣像若仍存于世,披的肯定就是这样的胄甲——诸葛残锋忍不住想。
他于兵器未曾考虑过“美”,刀剑不比诗文书画,美既斩不了人,求美何益?
直到目睹铠甲的瞬间,诸葛残锋才生出茅塞顿开之感。
是承儿狠狠教训了他一回,这巴掌搧得他有些晕,欣慰之余,心头竟隐隐窜生出一丝异样。
或许……是艳羡?
年轻,是真好啊。承儿在这个年纪,便已磨练出这般技艺,未来将攀上何等境地!而我……却已经老了啊。
从庄内现场的一片静默,诸葛残锋明白这不是自己的谵妄,受邀观礼的众人也与他一般同受震撼,而这正是承儿所精心策划的结果。
齐聚靡草庄的,是散落于东海各地的白鼎派支脉,大到如厉工门、刀钱五鹿氏这等开枝散叶小有名气的派门,小至师徒单传、已成家学的江湖散人,邀集二三十人前来观礼,当中多数甚至没见过《铣兵手》,只是仍有锻造技艺的传承。
诸葛残锋也试图联系过这些名义上的同祖远亲,但结果多半惨不忍睹,毕竟宁为鸡首,勿为牛后,有的嫌白鼎派的招牌蒙尘已久,无利可图,有的则老早便蹭着这块招牌来营生,谁肯认一个半路杀出的正统传人?
有人说得更露骨:若肯以《铣兵手》秘笈为前订,待他练成后,也不是不能考虑并宗……凡此种种,令人难以悉听,不乏接触过后,从此与靡草庄结下梁子的。
这些人之所以愿意亲履渔阳,全是冲着匕鬯大典而来。
樊轻圣是对的——以兵刺甲、以命相搏这种荒唐事,无论成或不成,那是决计难看不了,特别还是老子刺儿子,傻子才不来!
直到承儿展示甲胄,才教众人倒抽一口凉气,彻底镇住场子。
很久以后,诸葛残锋才终于慢慢意识到:承儿行走江湖的那段日子,必与这些旁支有所接触,乃至结下交情;登门递帖时更是礼数周到,或诚意相邀,或极陈利害,仔细撒网,耐心等待。
匕鬯大典是他收拢绳网的最后一步,而非撬动人脉的起点。
回到仪典进行的当下。便是在东海以造盾甲闻名的厉工门和刀钱五鹿氏两家,也不得不承认诸葛承鼎的铸术远超预期。
眼看靡草庄锻武双绝,未来的主人又有羁縻招揽之意,若能以帮会的形式先结成一宽松大盟,在愿享武功铸术的前提下,便暂奉他诸葛家为盟首,对外以白鼎派盟的名义行事,似乎也不是一单不划算的买卖……微妙的气氛转变,正在赞叹频仍间悄悄酝酿着,未能逃过台上庄主那双沉静如恒的锐眼。
除此之外,诸葛残锋更在明光铠烁亮的左侧护心镜,瞥见一处细小的刮痕,落于繁复精巧的雕花间,连一贯吹毛求疵的承儿都未察觉,出手奇准,落点巧妙,必是石世修所留。
纵以驺吾刀之锐,也无法刺穿明光铠,这是无法亲临大典现场的老四,秘密向自己传达的关键讯息——
不对,不是这样。石世修早在他上舟山求问的那天,就把答案告诉他了。
“毋须平生之作,用次好……不,第三好的作品罢。”白衣秀士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儿子够好了,给他个机会。”
(他……这是让我放水的意思么?)
诸葛残锋恍然大悟,忽觉好笑。
忒简单的道理,想必连三岁孩儿都能懂,我却到现在才会过意来。
交出掌门大位,毋须苦苦寻觅一件刀剑难伤的罕世胄甲,只要能放下就行。
因为兵器——或说“选择”——始终都在掌权者的手里。
锦袍男子的指尖,在整整齐齐并列在锦盘上的四柄利刃间游移着。
这里的每一柄都曾是他的“平生之作”。
居首的剑器是在白玉京覆灭之后,他耗时十年才完成,锻造它的每一锤里都饱含着悔恨、痛苦和思忆成狂,是他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不堪回首的过往纠结着难以直面的如今,那仿佛连自身都想一并毁灭的自我厌弃,最终成就了此剑无可匹敌的坚与锐。
剑成以来,它砍断了石世修此前此后锻造的每样兵器,遍数舟山,仅驺吾能与之相对而无伤。
号称“百艺兼通”的石世修愤而不铸刀剑,日后索性封炉,不知与此事是否有关。
其名春草,剑长尺六,通体莹碧,形如竹叶,是柄短剑。
——承儿之甲既挡下驺吾,便换春草也无妨。他忍不住想。
临时搭就的棚台之下,爱子正在媳妇和家丁的帮助下着甲——这本不是能公开示人的环节,但诸葛承鼎再度发挥超乎常人的敏锐直觉,临时决定在场边披挂,随着甲胄精巧内构的展开,越来越多人凑近攀谈,聊的内容也从锻甲的技术层面,延伸到结盟合议的远景。
年轻的少庄主并未因此飘起,有来有回,合宜守分,不知不觉成为整个大典的最核心,五鹿氏和厉工门的代表分占他身畔除妻仆外最重要的位置,联盟的稳固三角俨然成形,灯彩点缀的竹搭棚台反而成了角落,只余诸葛残锋默默在台上一隅,挣扎着要选哪柄利刃。
迟疑的指尖移向居次的长刀,然后是旁边的三尺脱鞘青锋……最终停在置于锦盘最末的,毫不起眼的匕首之上。他想起承儿小时候的模样。
“良辰已至,”承儿清朗的声音将他从纷乱杂识中唤回,似远实近,莫名的有些陌生。
“还请父亲赐兵!”周围欢声雷动,迥异于初来乍到时的隔阂与观望,简直不像同一批人。
“……是‘庄主’才对。”不应该叫父亲的,不成体统。
他动了动嘴唇,不确定有无出声,反正没人能听见他喑弱的纠正,更有可能是不在乎。
你准备好了么,承儿?
他试图望向台下众人簇拥的爱子,青年身上耀眼的明光铠却恍若日轮,回映着刺目光华,难以迎视。
回神时,诸葛残锋已持匕首走下,众人对他选了盘上最不称头的兵器明显是失望的,但毫不意外:匕鬯大典本就是择贤让位、一代新人送旧人之用,得保不失,顺利过渡,岂非才是理所当然?
走个过场,这靡草庄……不,该说是即将到来的白鼎盟新主,便要来啦!
但你准备好了吗,承儿?
你知道江湖有多险恶吗?
这帮人只是贪图你的家传武功、铸炼秘诀,乃至妻子的美色,靡草庄的财富等等,你能抵御这些个无底的贪婪和恶意,准备好随时与之厮杀拼搏,毫无迷惘?
——证明给我看。
证明给我看,你准备好了。
靡草庄之主的位子,不是这么容易坐的,不是你想要就能拿走。证明给我看。
不是这种喧嚣的肤浅浮华,你披上甲胄时,有意识到这是赌上性命的愚行吗?
为了保护你我做了这么多,你……终究是要拿命来赌的么?你就这么想证明,你比父亲更强?
那就来吧!
证明你能独当一面,稳坐一庄之主的位子……证明它。证明给我看……好好证明。就用你的性命来证——
“噗”的一声细响,匕首从诸葛承鼎的胸膈贯入,丝滑得如穿进牛油的炙刃,连铠甲交叠的坚固结构、肋骨、脏器、血肉……都无法稍稍顿止。
不起眼的乌黝匕尖在背甲上穿出俏皮的一小角,其上的细小血珠却留之不住,轻巧地弹散开来,仿佛一离匕身又突然恢复成液体,砸碎在雕花细致的甲胄之上。
所有人都愣在当场,包括诸葛残锋自己。
连受邀观礼的樊轻圣、张冲都不及应变,瞠目结舌地坐在棚台另一侧的太师椅中,仿佛正试图理解着,何以诸葛残锋会突然动手弑子。
时间像是停在了这既荒谬又骇人的一幕,始终无法恢复运转。
直到诸葛承鼎的妻子开始尖叫,撕心裂肺般的凄厉恸哭,猝不及防地回荡在春日怡人的山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