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在石欣尘进屋之后,耿照对“假设”便有了七八成的把握。
若无内力,断不能掩藏声息,致能瞒过石欣尘,而石欣尘竟未察觉有人。
他推测石厌尘香唾中所藏,该是某种迷魂药物,迷惑的却非心识,而是对于真气的感应,只不知效果是暂时性的,抑或将留下不可逆的伤害。
女郎并未否认“藏于唾液”这一点。
“我的口涎、汗水乃至血液皆有此奇能,这是修习一门名唤《啖精噬元》的功法所致。”
石厌尘托腮笑道:“猜猜哪边的效果最好?”换将左腿叠上右膝,改用左手捧颊,动作间滑顺的裙纱在两条修长大腿间流淌,细沙般熨出平坦的小腹线条,以及微微隆起的饱腻阴阜,答案不言可喻。
难怪她以为津唾无效后,改用腿夹他的头,诱使少年舔舐私处。
两人自相拥于榻的“观音坐莲”姿势分开,石厌尘改坐圆桌畔的四脚莲墩,耿照则踞于长背的酸枝太师椅,与其说隔桌对峙,更像避免干柴烈火搁在一块儿,十有八九要糟。
须知来红不仅不碍阳物插入,据说部分女子于月潮期间,性欲特别旺盛。
她在来潮时自渎过,那膣壁又厚又腻、气味极膻,充血的挤胀感异常鲜明的滋味她并不讨厌,所以格外危险。
石厌尘虽爱玩火,亦谙“不立危墙”的道理,她与少年棋逢敌手,对自己能否把持并无信心,索性坚壁清野,免得说没两句又上头,回神已干到天亮,把留梦轩弄得到处是血,宛若杀人现场,石欣尘那丫头肯定要疯。
她对“赵阿根”的尺寸、体力乃至技巧都非常满意,但自今夜之后,少年吸引她的怕又不只如此。
他那处变不惊的冷静极迷人,非是出于无知的无畏,相反的他具有某种思考家的特质,不曾有片刻放弃寻找突破困境的可能;女郎完全能想像那有多挫折,而挫折居然不足以使他放弃。
“我曾挫断脊椎、半身不遂,被囚在绝崖的巨笼,也曾陷于无人知晓的地底幽牢,日夜遭酷刑拷打,长达数月。”耿照淡道:“相较之下,眼前所遇实称不上艰难。我大胆猜测姑娘非我之敌人,与那帮恶徒无涉;若姑娘高抬贵手,解除《啖精噬元》禁制,在下必涌泉以报,一生不与姑娘为敌。”
女郎啧啧摇头。“想不到双燕连城是这般险恶的地方,这是虐童来着。”耿照苦笑:“我真不是梅少昆,姑娘明鉴。”
“非常诱人的条件,我很想答应。”
石厌尘难得一本正经,甚至看得出有一丝淡淡的懊恼。
“可惜我无法办到。”
因为《啖精噬元》没有解法。
“……姑娘不明此功原理么?”
“我且打个比方。”女郎道:“练五毒手,你知要用哪五种毒物、捣烂后在三伏天里曝晒若干时辰,混入沙土铁砾,贮于布囊,早晚拍打;完功后须浸醋散功,否则手掌将溃烂如糜,毒入骨髓更有性命之忧……秘笈中写得清清楚楚,独独不会解释为什么。
“五毒手如此,《啖精噬元》亦然。我练成了,教我这门功夫的那人自然也能施展,但我俩怕都说不出它是什么道理,遑论改弦易辙,从根本上逆转效果,使你复原。”
耿照心底发凉,但他早想过这个可能,失望却不意外,思绪由以毒虫淬成毒掌的五毒手发散,脱口问:“《啖精噬元》也是借虫草蛇虺等外物练成的么?”
“聪明。”石厌尘毫不掩饰激赏之色,咬唇似笑非笑:
“还能不能再聪明些?”
既须仰赖有生来练功,必与土地风物有关——
耿照双眸骤亮,猛一击掌:
“……彼岸之花!”
石厌尘双颊酡红,乜着他吃吃笑。
“我从不知聪明能如此诱人。你乖乖坐好别动,万一我忍不住扑过去,你要负责翻窗逃走,决计不许让我逮住。我怕会活吃了你。”耿照摸摸鼻子苦笑:“《啖精噬元》秘笈有没提到,这效果是会叠加的?有的话姑娘要先说啊。”
石厌尘怡然道:“以黑色彼岸花淬成的功体,有迷人心魄的效果。接触我汗水唾沫之人,对我的话特别没有抵抗力;配合独特的发声法门,或可强迫对方服从命令,越短促的效果越好。譬如——”喉音忽变,如男子所发:
“‘过来’!”
耿照浑身一震,仿佛一记闷雷在颅中炸开,眼前倏白;恢复意识时,赫见自己双臂大张,凌空飞越圆桌,余光瞥见身下莲墩空空如也,不知怎的放下心来,整个人狼狈地撞进锦榻。
垂落的纱账外,石厌尘不知何时已坐于他那张太师椅上,两人算是对对扳换了位。
女郎掩嘴忍笑,耸着平削的香肩,露出一副“你看罢”的夸张无辜眼神,比爆粗口更要挑衅百倍,非常之欠。
而石厌尘显然还没玩够,再度运起震音秘法,低喝:“‘褪衣’!”
耿照耳中嗡震,但这回听着更接近女郎原本的声线,不若先前铁砂磨地般的浑厚男低音,连教他动动手指的效果也无,遑论解带宽襟。
“……这样你就懂了。”
石厌尘居然能毫不脸红地解释着,仿佛一切都是出于清楚说明之必要,而非成功与不成功的两次恶作剧。
“《啖精噬元》效果参差,有些命令贴合对象原本心中所欲,看着就会很神;相反的,违背意愿的命令就没什么作用。对手有无准备也会极大地决定成功与否。出人意表更容易得手。
“而《啖精噬元》秘笈内所载一切法门,只对某一件事特别有效,仅此节毋须依赖运气,出则必中,绝不空回——”
“……让武者丧失对内息和经脉的感知。”耿照叹息。
“仿佛它便是为此而生。”女郎听着似乎比他更遗憾。
依石厌尘所言,她施展《啖精噬元》时仍须凝神致志,才能夺取对手的经脉感知;若未存想,仅仅让人接触汗唾体液,只能使之短暂失神,看上去像发呆恍惚,未必会丧失运使内息的能力。
此术与其生源——黑色彼岸花——质性相近,也是对男子远比对女子有效。
至于剥夺内息感知,石厌尘并未在女子身上试验过,只能对耿照两手一摊,露出招牌的夸张无辜表情。
“……姑娘没遇过习武的女子么?”耿照有些诧异。
“你知女子习武有多难么?”石厌尘翻了翻白眼,仿佛在说“男人呵”。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我祸害你们就行了,找女子做甚?”
耿照再次感到意外,忍不住微笑。看来双胞胎不只外表相像,除了共享高潮,内里有些东西也是一样。
石厌尘瞪他,连威吓都媚得惊人。
“别说。别夸我。我不是。我就是懒。”耿照闭口举手以示投降。
原来姊妹俩都是傲娇呢!
他开始相信她们感情其实不错,好过他最近所遇的另一对双胞胎。
《啖精噬元》秘笈不同于寻常武典处,在于记载了这门奇异武功的源流。
千年以前,南方的桃源乡出了名盖世英雄,率领同胞对抗恶龙入侵。
恶龙是大地之上最强最恶的存在,所向披靡,吐息足以熔毁一切,浑身刀枪不入,更有着人所难及的无双巨力,即便英雄已是人中龙凤,拥有神鸟的血脉与祝福,最终仍不敌恶龙。
英雄虽然落败,却赢得恶龙的敬意。
它无敌得太久,在世上已无看得入眼的人事物,但英雄的强横令它耳目一新,承认彼此是同等的存在,巍然并立于芸芸众生之上。
恶龙将英雄和桃源乡美艳绝伦的公主带回了北方栖息处,连象征神鸟降临大地的圣木也一并砍伐带走,做为征服桃源乡的战利品。
英雄之所以忍受这样的屈辱,除保全同胞性命,不欲多有牺牲之外,更重要的是:他与沦为恶龙禁脔、备受宠爱的公主恋人合谋,要为世人除去巨患,他的实力与恶龙仅有半步之差,有心算无心,结果必定不同。
不幸恶龙早一步察觉,英雄公主双双罹难,桃源乡的百姓也被屠戮一空,仅有藏匿在故乡深林中的一小撮人逃过劫难,幸存至今。
英雄的盖世武功连在恶龙的栖息地也备受觊觎,他殉难之后,武学被恶龙麾下的虾兵蟹将悄悄瓜分,视为是对抗残暴主上的希望。
然而无论怎生钻研,它们都难及英雄于万一,因为铸就这般强大的最后一块拼图,早被英雄留在家乡,这些愚蠢猥琐的北方龙伥永远都得不到。
毕竟黑色彼岸花无法在青丘山以北生长,遑论开花。
“……你知道,英雄和公主是什么关系么?”
石厌尘喃喃道,眼丝缝中荡漾着潋滟波光。
“在成为恋人、乃至夫妻之前,他们便在一块儿了,因为是兄妹。阿好说,在从前南方的兄妹是可以成亲的,便到如今,南陵某些地方仍不禁旧俗,哥哥娶妹妹偶有所闻,连封国王室内都有。”
耿照知道这故事,甚至亲眼看过某部分。
——风陵族。伐倒后被运往侵略者都城、髹金饰玉的圣树建木。那场精心策划却功败垂成的三重刺杀。
忌飏与陵女……接天宫城。
故事里的恶龙,指的便是龙皇玄鳞。
在烟丝水精的幻象中,附于玄鳞视角的耿照见识过忌飏之能,他虽被玄鳞的“真龙燃息”所杀,那短暂的鏖斗却是少年平生仅见的惊心动魄;如今想来,绝对是峰级高手的等级、甚至凌驾其上的灿烂之战,千年难遇。
只逊龙皇半步的绝顶高手,其武学会被玄鳞的身边人瓜分,实是再合理不过。
毕竟龙皇暴虐,偏又永生不死,侍奉如伴虎,人人自危朝不保夕,想除掉玄鳞的决计不只风陵族的孤臣孽子而已。
其时龙皇座下分龙臣、龙血、龙祀等三大势力,忌飏的武功也被一分而三,由权臣、宗室与天佛教团各得其一。
但风陵族第一高手的遗绪,终究没能在推翻玄鳞的大业占得一席之地,因为练成忌飏绝学的关键——彼岸之花——受限于水土,只能存于青丘大山以南,东海难觅。
直到石世修于此间复育为止。
“……那人在逃离白玉京时,据说带了上万本的书籍古卷,详细的数字你可以问我妹妹,毕竟她才是循规蹈矩的好孩子,我是有不如无的坏东西。”石厌尘眨了眨眼,很难说是俏皮抑或顽劣。
“他虽是混蛋,但不碍他读书厉害,他那些打铁、篆刻、水利农事的本领,全是从书里得来。书中自有什么什么的鬼唠嗑,旁人或是随口瞎说,于他可不是。”
看来种花和练武也是。
石厌尘有个理论。她认为她父亲从卷帙浩繁的古籍堆里,掘出了忌飏武学的轮廓,直到在舟山种活了彼岸之花,这才着手重现。
“……是因为阿好补齐了某个缺失的关键么?”考虑到“南陵”的关键字,这是相当合理的推论。
南陵少女带来了南陵秘境的传说花卉,听着很有说服力。
石厌尘却摇头。
“从我记事以来,书斋外便种满了彼岸之花,年年由红转黑,不曾变改。阿好是我七岁那年才来的,那年她刚满十六吧?就是个不幸遇上的倒楣蛋而已。”
但南陵少女于好的出现,确实为石世修停滞不前的研究带来了一线曙光。
如五毒手要将蛇蝎之毒练进肉体,这类武功的先决条件是身体不能排斥。
彼岸花先天对男子具有加乘效果,连想在花边久待都不能够,接触、乃至服食那是更不用提,只能再找一层媒介,间接图之。
“且慢!”耿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让女子汲取彼岸花的精华,再拿来练功?这是以人牲祭祀的意思了,岂有此理!”
石厌尘冷笑。
“你以为我娘是怎么死的?她生不出男丁,只能以身试药,想替丈夫成为彼岸花之媒,哪知也不是这块材料,博取宠爱不成,落得身死收场。
“我妹妹不知这事。但连我都能猜想得到,我不信她是真不知晓,或许是不愿去想、不愿承认,更糟的是认了这就是娘的命,而不是有人害死了她。”眸焦投于虚空,似望极远,却又极其凝聚苛烈,微勾的嘴角由冷转狞,平静得令人股栗。
“但她就是。我知是谁害死了她。”
耿照无法安慰她,总觉冲口说点什么会很廉价,不免伤到她的憎恨与哀伤。
他不会说石世修是对的,当今之世豪门氏族重男轻女,视妻女如衣服,随手弃之,并不是什么标新立异的举动,不乏以豪杰自居、颇有声名的人这么做;石世修至多是不够伟大,不称其超逸绝俗的名士派头,却也绝难因此受千夫所指,非向亡妻女儿道歉不可。
石厌尘的视线移到他脸上,又恢复原先的似笑非笑玩世不恭,托腮笑道:“你很懂怎么让女人舒服,必有众多红颜知己,现在便未,将来她们也会一一被你哄骗上床,记得风流不妨,莫干这等伤心取命的缺德事。周旋在女孩子之间,想必很辛苦吧?”
“你这是赤裸裸的嘲讽。”耿照提醒她。
石厌尘笑够了才直起身,双手交叠于膝,直勾勾地盯着他,微笑道:“你方才的提议我很心动,虽说敌对的两方干起来也别有滋味,但我还是喜欢体己听话的小奶狗,该坏的时候坏,该乖的时候也得够乖。所以我想修正下你的提议。
“我把《啖精噬元》的秘笈给你,并就我对于这门功夫的了解,尽力助你破解复原,但不保证结果。”
耿照不置可否,片刻才道:“武林各派莫不坚守门户之见,姑娘于此,算得上是出人意表的大方。”
石厌尘挥挥手。
“我不在乎这个,什么狗屁门户,不如一根够粗够硬的滚烫鸡巴,在我想要的时候随时能上,不想要时不碍我的眼。你用不着信我,我可先让你看货,看了再做决定不妨。反正书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就不信自己会输给一本破秘笈。你不能没有我。”
她如此坦率洒脱,再犹豫反倒显得小家子气了,耿照想了一想,点头道:“姑娘想让我做什么?”
“那厮喜欢你。我妹妹说得没错,你是他想要的那种儿子。”石厌尘道:
“他会频频找你过去,聊这聊那,乐此不疲。你有大把的机会进出书斋,待上许久,能看到许多我拿了你那块小小的血玨夜闯、时间上不允许实际上也办不到的细琐物事,包括他想让你看的、不想让人看到的……林林总总——”
耿照打断了她。
“石姑娘,我不能协助你杀……伤害你的亲生父亲。我做不到。”
石厌尘微怔,忽然噗哧笑出,大概意识到这对少年而言,不是能拿来嬉闹戏谑的事,虽仍带着笑,却无半分轻佻。
“我还没决定好,要拿他怎么办,现在还没。我娘挺可怜,但那是她自己的决定,她可以坚拒那厮纳妾,可以逃离这个鬼地方,可以一剪子捅死阿好,可以不替那厮试药……她的决定导致了结果,怪不了别人。
“我没有替她复仇的理由。在她心里,说不定不觉得有仇。”
耿照无言以对。
女郎从追忆中回过神,淡道:“我只想知道阿好怎么了。她最初来到舟山,是被派来照看我的,此前照管的人瞧我都像瞧着什么怪物似,唯恐沾染灾气,只有阿好待我像个普通小女孩,也是她让我和妹妹见了面——这原是不被允许的。
“阿好教我读书练武,带我们姊妹俩一起玩……如今想来,在那厮最疼她的时候,她恃宠所求的,不是什么好看衣裳、好吃的东西,全用在了我们姊妹身上——或者该说是我。若无阿好,我早烂在某个暗无天日的僻院里,指不定比我娘亲走得早。”
他发现石厌尘其实是个不擅作伪的女人。
但凡不是发自内心,彰显于外的便只“夸张”二字:夸张的笑,夸张的故作姿态,夸张的媚惑勾引……仿佛怕人看不出假。
除此之外,她却是直率无隐的,想爱就爱,想恨就恨,不明白的就说不明白,相处起来意外的舒服。
就像她毫不隐瞒对阿好的感情那样。
“我想过是他杀了阿好,悄悄埋在彼岸花下。”石厌尘道:
“但我现在懂男人了,知男欢女爱是怎么回事,回想起来,应是那厮爱阿好,胜过阿好爱他,我不信他下得了手。你须为我探查阿好的下落,无论是那厮杀人埋尸,或阿好终于鼓起勇气逃离此地,书斋内必留有蛛丝马迹,拿来给我。之后,我才能决定要拿他怎么办。君子一言?”朝他伸出纤长的五指。
耿照无意介入她父女俩的争端,但石厌尘与他有着几乎一致的目标,他们都想确认石世修对于某事的意图,且不能为其所知;在弄清石世修是友是敌之前,石厌尘无疑是绝好的制衡与保险。
况且在破解《啖精噬元》一事上,确实没有更好的选择。
“快马一鞭。”两人右手交握,又不约而同松手缩回,对“握久了会出事”居然莫名有共识。
石厌尘滴溜溜转开美眸,胡乱掠了掠鬓丝,强抑着拿眼角瞟他的冲动,想说点什么又觉得有些着相,忽生疑惑:“且慢。我是在心虚么?有甚好心虚的?”本想扭头抛他个销魂媚眼,证明自己坐怀不乱,蓦地脸颊发烧,好像正做着什么极端羞耻之事似的,浑身都不对劲。
弥漫在空气中的燥热,同样令少年躁动难耐。
女子来红总给人秽恶不洁之感,无分男女,避之唯恐不及。
然而不知为何,一想到女郎来了月事,耿照的欲念竟难遏抑,兴许是她窈窕如天仙般的纤细美貌,与裙底那浓厚鲜烈、充满血肉气息的骚味反差过大,初嗅时虽有些刺鼻难受,却总在脑海中萦绕不去,越发地渴求起来。
少年唯恐失去理智,干咳两声,打破令人难受的沉默,讷讷道:“石姑娘,那个……秘笈……”
石厌尘顿如开窗迎风,从满脑子自我怀疑和淫艳绮想中浮起来,也干咳两声,拍手笑道:“是了,秘笈。重要的重要的,我明儿写给你,一定啊。别担心。”
“明儿写给——”耿照都听傻了。
《啖精噬元》或有所本,但石厌尘没见过。
她所知的一切,全是那南陵少女于好教她的。
于好不知彼岸花于人有害,怜惜石厌尘孤绝于至亲之外,才想着将得自其父的真传,也教给另一个无缘习之的女儿。
“所以说书斋之内,或还有一部《啖精噬元》的珍本。”耿照抱臂沉吟,若有所思。
石世修传授于好的,必定是淬成彼岸花之媒的部分,纵有解法,于好也没有知道的必要。
如此想来,《啖精噬元》未必没有逆转解除的救治手段。
石厌尘以为他担心自己赖皮,拍胸脯保证:“待我睡一觉起来,默给你便了,反正你啥也没干,怕我混赖不成?合作贵乎互信,你怀疑我我怀疑你的没啥意思,要不我先付前订,未买菜先送葱,便宜你了。”兴致所至,一把抓住少年的手,拖着他奔了出去。
耿照连灯烛都来不及拿,所幸屋外月色皎洁,倒也毋须照明。
石厌尘拉他一径往前山去,全不怕被人目击,回见耿照眉头紧锁,安慰道:“不怕不怕,这帮弟子十分犯贱,往往子时才睡下,寅时便赶着起床练功,这会儿全睡成了猪,放火烧屋都醒不了。”说得好像她放过似的。
不对,没准她真放过——
耿照心中喀登一响,见女郎余光乜至,赶紧转移话题:“万一被人瞧见……”石厌尘咯咯笑道:“那也是我妹拉着你跑。这山是归她管的,谁敢多嘴?”耿照越听越愁:“所以才不妙啊!”只不敢说出口。
石厌尘专挑僻径走,与记忆中大相径庭,直到弯出小路,来到双冢对峙的山道间,抬头见得熟悉的“龙跨千山”诗句碑帖,才意识到是与阙牧风傍晚分食炖肉之处。
“这儿有《啖精噬元》的秘笈可看?”耿照简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石厌尘轻搔螓首,脸皮子居然变薄了几分,瞧着颇不好意思。
“不是,今儿我不想写字,说了明天默给你的,不写是小狗。这前订呢,是跟另一套武功有关的秘密,买菜送葱,不收你钱。”耿照心想:“你同阙家二郎倒是有话聊,一个德性。”
石厌尘见他不说话,当是同意了,唯恐少年变卦,热情推销。
“阙家小子同你说的事,是真的。那厮与他在这碑冢前比划,失手砍了上头一剑,半截剑尖都没入石碑里。你可见得碑上有剑痕?”
在太阳还未全落前,阙牧风已检查过几遍,连被伍伯献二人架走时,都不忘逼他俩作证,伍、翟都说记得此事,却同样找不着记忆中的痕迹,只能认为碑刻背朝山道,长年被浓荫所遮,清除苔绿后便能找到那剑痕也说不定。
石厌尘变戏法似的取出一柄漆黑镂花仕女骨扇,模样小巧,被她颀健的身量和纤长的手指一衬,更是宛如童玩般,说不出的可爱。
女郎“唰!”迎风开扇,见少年面上掠过一抹讶色,惊喜之余,饶富兴致:
“你也听出此扇不凡么?”耿照沉吟道:“由破风声听来,此扇质地奇坚,扇顶开锋,应是兵器。然而分量不该如此轻盈,不合常理。”
石厌尘满意、得意兼而有之,随手一搧,摇头晃脑作吟哦状,娇笑道:“此扇名为‘倒断肝肠’,于百锻精钢中掺了点玄铁和珊瑚金,才能这般纤薄轻巧。我曾持与一柄八十二斤的水磨禅杖相斗,终是掏出那花花和尚的肠来。”往耿照下腹一比,笑得不怀好意。
耿照自是不惧,闻言不禁微凛,若有所思。
她与石欣尘争作姐姐的别扭手足情既可爱又动人,对阿好则情义深重,不惜与父亲反目,更别提女郎对自己的好感,虽说全是肉欲,但那份坦率洒脱也让人讨厌不起来……他几乎忘了初见时,石厌尘明明与他素昧平生,却能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她在江湖上固无籍籍之名,若有,怕也不脱女魔头之类,绝非是有恩无怨不沾血雨、可以放心结交的对象。
既携手便不疑,只不知这个因地制宜的决定,往后将带来什么样的麻烦?
少年唯求止于一身,莫牵连身畔诸女与七玄盟。
石厌尘不知他心中计较,柳腰一扭,单手负后,得意洋洋地踅到六臂浮雕的那一面,喃喃自语着:“我记得……是这边罢?”漆黑骨扇往云纹碑边上抵,似在找角度,蓦地喜动颜色,狠笑道:“就是你了!”运劲一铲,硬生生刨起人形的裈裤一角,赫见底下是阴刻的人形图,像是赤身露体,其上又生满了龙鳞一类;人腿边上果然有个明显的剑尖剖面,只是仿佛填入与碑面同色的粉浆后干燥固化,摸着甚是平整。
耿照拾起她刨落的小片碑碎,手感似砖似石,朝上那面摸起来就是碑冢表面的触感——打磨抛光过的平滑细腻,质地冷硬,是上佳的青石,才能顶住数百年的风吹雨打;但朝下那面却布满碎砾,随手一摩都能刮下满指灰粉,感觉只比面粉块稍硬些,像以石粉调入浆剂,糊于碑上凝固成形。
“当年阙家小子被赶下山之后,我也起意离家,闯荡江湖。欣尘妹妹看了我留的信,下山找了我几天,殊不知我从头到尾都跟在她后头,那丫头自是找不着我,失望地回家哭去。”
石厌尘笑道:“我在外头玩了大半年,突然想念起妹妹来,某晚偷溜回山上瞧她,撞见那厮穿着夜行衣,提了浆桶刮刀,像个泥水匠似的在这碑后涂涂抹抹,雕塑成形,专心到完全没发现我在一旁窥看。
“为此我逗留了月余,夜夜尾随,终于搞清楚他在做甚:那厮把廿七块碑冢上的浮雕铲落,将其下的秘图拓印下来,然后再拿铲落的碎石磨成粉,调浆敷回,按事先拓好的拓片重塑浮雕,打磨作旧、植上青苔,像仿制古董那样,恁谁也瞧不出他动了手脚。”
为防被人发现,石世修非是一次铲掉整块碑,而是分批为之,每次只铲一夜间能拓印留存、敷浆重塑的面积,不厌其烦的程度,较之高明已极的手艺,简直不知道哪个更值得佩服。
“我猜是在考较阙家小子那会儿,那厮发现浮雕下别有洞天,才生出这个异想天开的计划。”
石厌尘扬扇连铲,削得碑背粉尘簌落,阴刻人形的一条腿逐渐显露出来。
耿照本想提醒她莫再刨刮,否则两人无复原的手艺,难保不会被弟子发现,回报山主,但此际也已来不及了。
舟山门下不重武学,便如季英这样的小孩,也知花太多时间钻研碑上的《卫江山剑》,不免遭人讪笑,可见风气自始至终是这样。
石世修原本毋须担心刻图的秘密曝光,当可徐徐图之,不幸山上有个除武功之外,只对他女儿感兴趣的小混蛋,镇日绕着碑冢打转,遑论这座见证他打败山主的“龙跨千山”,怕不是长睡于此不肯离开。
由是二郎又多了个被驱逐的理由,石世修却始终按兵不动,一直等到阙牧风离山,才着手搜集浮雕下的图刻拓片,耐性不可谓不高,却又因此被女儿窥破秘密,运气差得令人摇头。
石厌尘一气将浮雕铲去左半,想再继续往右铲时,为耿照所制止。
女郎浑不在意——反正她随时能拍拍屁股走人,啥都不怕——却未继续动作,怪有趣地看着耿照搜集起铲落的石粉块,尽量保持完整,集中到一旁的大树底下,恨不得就地拼回原样,末了以枯叶掩盖,以免被人发现。
不同于袖手旁观、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石厌尘,百忙中,耿照不时抬头移目,打量浮雕下的半幅图样,见仍是六臂四腿的怪异人形,手脚俱在周天方圆之内,只去除了衣裤,赤身露体,甚至能瞥见腿心垂落的小半截阳物——石厌尘估计是想摸清全象,故尔兴致勃勃——他没见过拳谱写实到连私处都仔细描绘,难不成要把武功练于此间?
而原本以为是龙鳞的花纹,铲开后却是一束束呈纵向分布的狭长梭状物,刻划极细,丝丝宽窄各异,或撑鼓或拉平,有实心有空心,仿佛标示着不同用途,线条密集到令人颇为不适。
人形胸膛的部位,则像是拉长的蒜瓣,细密的纹理连接肩头部位,这里全是空心线条,瞧着一片白,与多属实心线条的肩臂处大不相同,但一样是看不懂弄的什么玄虚。
“这有甚好藏的?”石厌尘居然问起他来,满脸的不可置信,又是那种“你们男人啊”的表情。
耿照也不懂。
他拍去指尖灰粉,正欲起身,余光瞥见图形那半片臀腿间细密的肌束纹理,明暗相间的空心与实心线条忽一闪,仿佛动了起来;福至心灵,腰背微晃,似为刻图所牵引,身不由己踉跄起来,前后摇动宛如醉酒。
石厌尘分不清他是真的腿麻,还是存心耍宝,直到少年一跤坐倒在地,才噗哧笑出,骨扇斜指,唇颊皆红,瞧着分外明媚。
“你便说是瞧我瞧醉的,今晚也没得干,免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别净想那些个有的没的,赶紧回去睡觉!”
耿照怔怔抬望那半幅怪异人形,久久无法言语。
他的重心在起身的瞬间改变了。
仿佛身体里有个摆锤,原本毋须控制,该往哪儿便往哪儿,却在接触图刻的一霎那天地倒转、法则尽碎,摆锤逆天浮起,他的筋骨肌肉也是。
这感觉少年并不陌生,他常在恶梦里重温,但他清楚这不是梦。
上回像这样违反常识,身体的重心任意扭曲,是在烟丝水精里。
那会儿他像钻进了龙皇玄鳞的脑袋之中,身不由己地被带着杀戮奸淫;但这一次,哪怕只在瞬息间,却是他的身体无视了百骸运行之理,如玄鳞那般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