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康六年,八月初,兖州。富甲一方的四海山庄迎来两位客人,一个是身躯粗长面带虬须的中年汉子,一个是面色黝黑枯瘦精悍的负刀少年。
中年人拳骨上一层厚茧,少年小臂上的肌肉如铁条拧巴而成,俱是武艺不俗之人。
闻讯而来的庄主马正明向中年人投去感激的目光,说道:“盛堡主,老夫向九人去了书信,只有您愿意相助!真乃患难见真章!”语中几乎带着抽噎,而后他看了眼少年,对盛堡主疑惑道:“不知这位小英雄如何称呼?”
盛堡主惊道:“咦?我还道这位少侠是受庄主之邀前来,这……”说罢他打量起少年来。
少年先是拱手向二人行礼,而后说道:“晚辈姓狄,上千下秋,乃是神刀阙三代弟子。”
话毕他撸下袖管,亮出袖口处的金刀绣纹以证出身。
听到神刀阙,马正明眉毛一拧,忐忑道:“老夫前日去神刀阙求助过,当时不是说……”狄千秋接过马正明的话说道:“当时宗主说:马庄主平日不结善缘,出事了带着银票前来,当我神刀阙是做生意的吗?”
此话一出马正明的脸色登时黑上三分,有些不悦道:“狄少侠此番前来就是为了重复你们宗主的话羞辱于马某么?”
那盛堡主闻言突地双拳紧握,怒视狄千秋,一幅随时发难的状态。
狄千秋见状目光一寒,问道:“盛家堡可是对神刀阙有所不满?”盛堡主闻言冷哼一声,道:“盛某此行为马庄主助拳,性命早已抛却脑后!不满你神刀阙又如何?横竖不就是一死?你们是名门大派是武林的北斗,不予相助也就罢了,此刻还要专程上门折辱!盛家堡虽弱小,却未必看得上贵派门风!”
少年闻言朗声笑道:“好极!好极!好个横竖一死!哈哈哈……”突地,笑声止住,他看向马庄主说道:“能得此义士肝胆相照,马庄主夫复何求啊!”
马正明和盛堡主四目相对,狄千秋先抑后扬,究竟是何意?
狄千秋见状微笑着说道:“与盛堡主一样,晚辈此行亦是来帮助庄主度过死劫!况且宗主说的也无错,还望二位勿怪!”
见二人沉默,狄千秋又解释道:“庄主是生意人,生意场有生意场的规矩,江湖也有江湖的规矩,江湖讲究义字当先也讲究师出有名。庄主平日与我神刀阙无甚来往,而今遭劫却携银钱拜访,宗主若相帮,此事传扬出去,武林同道如何看待?莫非神刀阙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场所?是见钱眼开的财迷?今日替您平了事,明日后日他人也寻上门来也见面送钱,神刀阙是帮还是不帮?”话罢少年见盛堡主仍若有所思,问道:“盛堡主,倘若平日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去到贵堡,携金银求你与他人相杀,你干么?”盛堡主嘿嘿一笑,说道:“自然是不睬的……”马正明却问了:“那狄少侠何以与师门背道而驰?”狄千秋又是一笑:“宗门有宗门的态度,而晚辈是代表自己。况且我曾与贵庄少主结过一段善缘,我助庄主既是义字当先又是师出有名啊!”马正明闻言眼眶一酸连连称谢。
狄千秋再行一礼,问道:“请问庄主,您收到的追魂令是什么颜色的?”马正明不解道:“红色,怎么了?有讲究?”
狄盛二人闻言大骇,异口同声惊呼道:“红色!”随后盛堡主长叹一口气,说道:“雾中阁有三色追魂令,黑色杀一人,白色灭一家,红色屠……满门……”
马正明身躯一个踉跄,险些没有摔倒,亏得狄千秋手快将他扶住,而后他问道:“马庄主可知究竟得罪了何人?他竟买了红色追魂令!”马正明双目有些涣散,他吞吐道:“上月1八,犬子见有人当街欺凌百姓,仗着有些拳勇便教训了那厮,没成想却牵动了他的顽疾,结果他没挨过两日便死了。仵作验尸后明言死者是病亡,再加上老夫上下打点,赶紧把人烧了后又送犬子外出避风头,这事也就算翻了篇。谁知……谁知竟遭来灭门的祸端。”狄千秋叹了口气,道:“原来如此,可惜我萧晨小师叔不在,若得他相助,雾中阁阁主亲至又如何?”
盛堡主惊呼:“纵横刀萧晨!据传他一身刀法不输贵派宗主!他在何处?能否设法邀他相助?”
狄千秋摇头道:“小师叔三日前惨遭丧母之痛,扶棺回乡去了,他与小祖师母感情深厚,此刻已是三魂去二……”
马正明无奈摇头道:“罢了,都是命,老夫下午去一趟李总兵府上吧,要是能求得几百兵士护卫,兴许把握大些。”
狄千秋摇头道:“的确,就算是面对武林中顶尖高手,有得百名甲士手搭配百名弓手便无惧。可那些杀手专修暗行之术,来去无踪防不胜防,行伍中人若非是拔尖的好手,实在无从应对。”
马正明质疑道:“照这么说,雾中阁岂不是想杀谁就杀谁?”狄千秋说道:“其实就算是李总兵,雾中阁也不是杀不了,只是他背后有朝廷,即便朝廷的兵马寻不到他们,朝廷也可以驱使各大门派将他们赶尽杀绝,他们承担不起代价。历朝以来庙堂江湖之间一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官家处理江湖事多寻江湖人相助,官家对于守规矩的名门正派也相对“法外开恩”。这回恐怕只能江湖事,江湖了了。”
“好个江湖事江湖了!鄙人也来凑个热闹!”
一个三十出头的褐衣男子迎面而来,他模样一般,身材一般,整个人都很一般,除却衣袖异常宽大有些惹眼。
盛堡主抢先说道:“好汉也是来相助四海山庄的?”那男子爽快道:“然也!”马正明却蒙了,问道:“老夫似乎不曾认得过这位好汉,您到底……”男子解释道:“庄主一生多做善事,记不得鄙人,可鄙人无论如何却要偿这份恩情!”
马正明惊喜问道:“好汉可否提点一二?”
那人却说:“二十年前,家父病危,是您康概相救。”马正明眼珠转过几圈却怎么都记不起,只得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拍了一把脑壳说道:“哦!是这么回事!想起来了,哈哈……只是忘了好汉高姓大名?”男子诚恳道:“不敢,鄙人郝士乡!”
狄千秋打量郝士乡一番,说道:“兄台侠肝义胆令人敬佩,但可知此次险恶?”郝士乡玩味一笑,突地眼神一凛,双臂一抖,那宽大袖口中落出一对兵器,原来他袖口中藏着一对卜字拐!
但见他右手一拧,单拐转动迅疾如电,随即猛然一步纵出,口中一声清啸未了,拐端倏沉,他身前一块三尺见方的石桌立刻碎为裂片!
此等力道令狄盛二人刮目相看,狄千秋说道:“雾中阁的规矩,一单生意失败三次便会放弃,有郝兄相助,合我三人之力撑过第二波杀手应是无虞,至于第三波,看命了。”
与此同时兖州东平郡中的一处茶馆中,说书人唾沫横飞的讲述的武林中的所谓秘辛轶事,只听他说道:“当今武林有七大名门,其中称尊者乃是剑宗!”
剑宗一门七强,七强中最优秀三人并称为三杰,分别是老大方洲白,号九州剑王;老四张子敬,号行云剑客;老五燕冲霄,号怒剑震江。
但是,鄙人要说的却不是他们三个。
那三杰中的张子敬乃是现今剑宗掌门,鄙人要说的正是张大侠的关门弟子洛清诗!台下有见多识广者脱口而出:“清诗仙子!”
见茶客议论纷纷,说书人抖开折扇摇着,自顾说道:“清诗仙子十三岁出道,走遍南北挑战各路高手,三个月前她更是打败了断魂刀孙千绝!那可是整个武林排得上号的高手,却被二八年华的清诗仙子战败。这位仙子人美武艺高,就是性子傲脾气冲,据说她在打败孙千绝后冲对方说道:绝世高手,不过尔尔……”
口若悬河的说书人信誓旦旦的作态,好像他亲眼目睹了那一战。
角落一名茶客闻听他越说越起劲,掩于帷帽下的眉头微皱,暗忖道:“当初说的分明是承让!”巧了,正主在此!
罢了,一百个人一百张嘴,哪里管得过来?
洛清诗失了兴致,结了茶钱离去了。
她出了城又走了半个时辰,已是午时,四下人烟稀疏,唯有一座气派的庄子耸立,门匾上刻着“四海山庄”。
她敲响大门,管事前来开门,见洛清诗掩头盖面腰悬宝剑,不由得起疑,遂探问道:“您也是庄主请来的侠客?”洛清诗答道:“我不认得你家庄主,只是四下无村无店,想来此吃顿饭,不会少你家银钱。”
管事听得出来者是名年轻女子,戒备心放下些许,他说道:“姑娘,咱们这是四海山庄,又不是四海客栈,您来错地儿啦!”说罢他便要关门。
“且慢!”
管事循声看去,原来是庄主夫人于氏,她上前说道:“你去让厨房再办一桌酒菜,我要招待这位女侠。”
管事有些费解,便道:“夫人,此人来路不明,这……”于氏不耐的挥袖打断管事,面带不悦道:“休要多言!是四海山庄容不下一个过路女子?还是我当不了这个家?”
管事闻言脸色唰的一下就白了,他垂头小声道:“小的不敢,这就去办。”见管事依言告退,她又上前小声嘱咐道:“捡好的弄,别办了事还落个寒酸!”洛清诗兀自沉默,她深知江湖险恶,没有无缘故的好。
于氏见状,猜到她的心思,和颜悦色道:“看姑娘这幅打扮就晓得是谨小慎微的性子,老身晓得你的疑虑,请先移步西厅,咱们边等边聊。”
话毕不由分说的挽住洛清诗的胳膊便走。
接过夫人亲自斟满的茶,洛清诗客套道:“岂敢劳夫人大驾?真叫晚辈受宠若惊。”于氏笑呵呵的说道:“你一定好奇我为何对你这样好,是吧?”洛清诗点头示意,于氏娓娓道来,原来她年幼时因贪玩落水,得一侠女所救,自此励志要成为一名不让须眉的女侠客,只是天下的事有几件能遂人愿?
“后来啊我就和寻常女子一样嫁人相夫教子,过着日复一日的寡淡生活,今日见到你,令我又想起未竟之梦……”
向往、欣喜、失落,看着对方的情绪变化,洛清诗宽慰道:“人入江湖便身不由己,等你倦了累了想要退出,届时发现因果缠身抽身不得。或许,平平淡淡才是真呢?”
于氏附和道:“是极,想我这半生富贵安乐,儿子孝顺,夫妻和睦,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一炷香时间的家常后,各式精美菜肴一一上桌,随着最后一道汤品呈来,这顿午餐才算齐活。
如此待遇令洛清诗有些羞愧,这桌菜肴连出身富贵的她都觉得奢华,心中对于和善的夫人又多几分好感。
洛清诗取下帷帽,准备用餐,仙颜乍现惊了于氏的眼球,她叹道:“啧啧啧!怪不得姑娘要掩盖容貌,若否不知招来多少是非,纵你武艺高强都能打发,恐也烦不胜烦。”
听腻了的褒奖,洛清诗熟练地应对道:“夫人谬赞,我看夫人年少时亦是天姿国色,如今依旧风韵不减。”
于氏显然很受用,她乐呵呵道:“姑娘真会说话,只是光景催人老啊……”洛清诗不喜唠婆娘家常,但难却于氏盛情,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聊到洛清诗婚配与否时,洛清诗肯定的表示已有婚约,来年元宵就会完婚,这让于氏非常失落。
她原想着自家儿子才貌人品出身皆是上佳,配这么个仙女般的姑娘不是正正好好?
她却不知洛清诗除却容貌,家世同样富贵显赫,亦不知清诗仙子在武林中的分量,更不知她的未婚夫乃是被尊为“一代真龙”的风玉阳。
另一边马正明听说夫人接待了一个陌生客人,以为是雾中阁来客,急匆匆的带着三个帮手来到了西厅,见夫人安好顿松一口气。
四人同时瞥见到洛清诗绝世容颜,均被惊得呼吸一滞,被洛清诗视线扫过,三名江湖人均偏过头不愿与之对视,唯有马正明干咳两声迎着目光说道:“姑娘既吃好了,便请离去吧。”
洛清诗仿若充耳不闻,自顾打量着三人中的郝士乡,自他进门她便察觉到对方身上若隐若现的杀气。
于氏则怒道:“老爷!人姑娘吃了顿饭而已,凳子都没焐热!你就这么对待我的客人?”
马正明无奈长叹一口气道:“夫人误会我了,不是我要赶姑娘走,是我四海山庄有大祸临头啊!姑娘留在山庄,恐遭牵连!”于氏茫然道:“大祸?什么大祸?”
马正明取出红色追魂令,洛清诗心中暗惊,她本想自报身份留下,但想到三人中郝士乡,她一言不发便离去了。
她走后马正明这才向夫人解释原由,于氏喃喃道:“难怪你这些时日愁闷苦脸,这可如何是好……”
盛堡主宽慰道:“夫人放心,我等豁出性命也要保山庄周全!”是夜,明月高悬如玉盘,再有片刻便是八月十五了,四海山庄内除了四个值夜犯困的家丁,其他人都早早就寝。
此时五条大汉摸近山庄,他们均身着夜行衣,为首那名负刀大汉率先纵起丈高稳稳立上墙檐,炯炯双目借着月光一眼便看见了昏昏欲睡的家丁们。
他比了个手势,随后一跃而入,手下四人即刻跟上。
脚步落地一瞬,却见三名家丁困意顿消,他三人猛的睁眼,随后飞身扑向不速之客,原来这三人正是狄千秋他们!
负刀大汉见三人杀至,右手往怀里一掏再往身外一掷,一蓬光雨暴射而出,数十道银芒带着尖锐的风声,直击三人身子方圆丈余处。
狄千秋倒窜而起凌空急转了三次,只听“叮叮”一串轻响,那一蓬银雨竟都是作弧形飞来,到最后便聚到一处,凌空互击一次,四散飞激而出,力道不绝再次击向他,狄千秋长刀出鞘,寒光闪烁间刀风激荡,终于将光雨一起震落,却是数十根细如丝线的银针。
盛堡主双掌齐挥,掌风打落不少银针,但他身形硕大敏捷稍欠,腿上和腰侧还是中了几根。
刺痛传来瞬间,他内息一沉一声闷哼,扎入皮肉的银针被震出体外,饶是如此他也觉得四肢有些酸麻,真气流转亦不畅快。
他回过头,却见郝士乡满身银针躺在地上抽搐,而他连双拐都不及亮出,至于那名一同值夜的真正家丁更加不堪,眼看就要不活了。
交手一合,己方一人负伤,一人失去战力,此等惨状令狄千秋悲从心起,他持刀戒备前方问道:“玲珑妙手,三弄梅花!这样的手法,阁下是天地人中的地字杀手?”
对方的答复是沉默和看尸体的眼神,狄千秋又小声问道:“盛堡主,你伤得如何?”
“不乐观,我已经感觉有些使不出力了。当下唯有用田忌赛马的路子了!由我这个下等马拖住那个领头的上等马,若你能在我身死之前斩杀他身后四人,那便成了一半!”
狄千秋知道另一半便是自己和负刀大汉之间的胜负,他心中迅速盘算着,若要速杀那四名大汉,自己势必负伤,若稳扎稳打,盛堡主则危矣!
即便做到速杀四人,负伤后的自己对上负刀大汉胜负又是几何?
老实讲,他没把握。
十数个吐息的时间,思虑已过万千,狄千秋额前渗出汗水,握刀的手也有些湿,一滴汗珠从他脸颊滑落,汗滴落土的瞬间异变陡生!
倒地抽搐的郝士乡和濒死的家丁不知何时竟站了起来,他们一人持双拐一人握匕首似幽灵般靠近狄盛二人,原来他们也是雾中阁的杀手!
雾中阁何以被称为天下第一杀手组织?
如此周密的布置,由此可见一斑!
狄千秋将体内真气运转到极致,他要出手了!
他身后两个索命鬼也要出手了!
就在狄盛二人即将顷命的瞬间,一剑天来,白芒如匹练划破无声的夜!
一柄宝剑直挺挺插入地面,没有金铁铮鸣,没有尘土飞扬,仿佛它刺入的不是坚硬的石板,而是柔嫩的豆腐!
偷袭的二人被这一剑震慑,当即绕过狄盛二人与那五名杀手并立,此刻雾中阁七名杀手齐聚,均凝神戒备看着一个方向。
屋上月下,响起一阵轻微的衣袂带风声,一道妙曼身姿卓然凌立,她身形高挑;她姿容艳世;她清冷如霜;她美得不似凡尘中人;她一身白衣飘飘,唯有腰带嫣红。
蓦的,她动了!
在场九人皆看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白色仙影点染一抹嫣红飘然而落。
二丈多高的屋顶,她不是“噌”的落下,而是真的飘下来,直至她莲足触地,众人才晓得何谓九天玄女落红尘。
“是你!竟还未走!”
郝士乡惊觉,眼前仙子竟是两日前短暂做客山庄的少女!
“三个地字,四个人字,阵仗不错。”
话毕洛清诗瞥向郝士乡和那假家丁又说道:“你们的无声步也不错。”狄盛二人心中一惊,难怪方才无知无觉,他们竟使用的无声步!
好恐怖的地字杀手!
好恐怖的雾中阁!
若非这仙子似的少女出手,他二人恐怕……狄千秋上前抱拳说道:“多谢女侠救命之恩,先前是我等眼拙不识泰山!神刀阙三代弟子狄千秋斗胆请教女侠名号!”
洛清诗没有睬他,而是扔出一个小瓶,对盛堡主道:“吃了它。”盛堡主不疑有他取出一枚药丸服下,片刻后便绝身子舒坦许多,他不解道:
“这解药?”
洛清诗淡淡道:“他二人被扎成了刺猬都没事,解药自然是他们的。”郝士乡闻言瞳孔猛缩,他摸向衣衽,却见褐色外衣不知何时开了个豁口,他暗道:“是方才那一剑!”
思及此处背后冷汗涔涔冒出,一剑阻敌还顺手取了解药,若是她有杀心……灭门任务被强敌干预,领头负刀大汉开口说道:“雾中阁不过是拿钱买命的生意场,从不树敌,女侠何故阻挠?还是说您与四海山庄有什么亲故?”洛清诗闻言顿生不耐,森寒杀气直逼众杀手,她冷言道:“啰嗦,滚回去告诉你们危老鬼,四海山庄洛清诗保了!”
“清诗仙子!”
在场九人异口同声惊呼!
难怪此等天人之姿!
难怪此等神乎其技!
除了清诗仙子有谁能对号入座?
尤其负刀大汉,被杀气一激,像是开了窍,此前他还以为对方不动手是有所忌惮,原来她是想彻底断了四海山庄的麻烦,所以留命给他们回去通报阁主。
负刀大汉沉思片刻后面露祈求之色说道:“仙子剑法通神,小人们万难相敌,只是国有国法,阁有阁规。雾中阁没有怯战而逃的杀手,还望成全。”洛清诗闻言若有所思的捏着下巴,须臾后说道:“好!”随即雄浑内力涌动四肢百骸,插在地上的映雪剑凭空飞回主人手心,接着洛清诗扬臂一抛,映雪剑纵上十数丈的高空,一化作七,落雷般迅疾射向七名杀手,随后七名杀手左手食指齐刷刷落地,断处均在第二处指关节。
不同的人,不同的手,同样的剑伤,洛清诗自信他们能够回去交差了,便道:“滚吧!”
负刀汉忍着断指剧痛挤出一抹微笑道:“多谢!”而后一挥手示意手下离开。
清诗仙子到底看懂了他的祈求,如此一来既能保命又能和阁主交差,毕竟阁主他老人家自己都敌不过清诗仙子,又何来立场惩罚他们?
只可惜了这好大一桩生意,若事成他作为领头可以分到一千两银子的酬劳。
就在众杀手准备退走之时,郝士乡扯下右臂一截袖管包住伤口,就是这么一个寻常举动却引来洛清诗的注意,她瞬间出现在郝士乡身侧,死死盯着他小臂上的一道伤痕。
郝士乡见状心中窃喜,暗道:“清诗仙子求敌若渴的传闻果然不假!江山如画!这次看你怎么死!”
负刀大汉见洛清诗闪身而来,顿时忐忑,他小心翼翼问道:“未知仙子还有何指教?”
而洛清诗依旧死死盯着郝士乡小臂上的伤痕。
“你的伤拜谁所赐!”
见洛清诗追问,郝士乡心中更喜,他装作茫然道:“仙子问这干嘛?”
“锵”的一声剑鸣,映雪出鞘已架在郝士乡的脖子上,洛清诗喝道:“他是谁?说!”郝士乡连忙作揖讨饶:“仙子莫怒,小人说便是了,他姓江,名山,号如画先生,剑技冠绝荆楚一带,又被称之为剑雅……”……
朝阳初生,透过竹林映下斑驳的光点,林中一男子身着青衫布履,闭目持剑负于身后,剑尖越过发冠三寸三分,毫厘不差。
他年约二十六七,面容清俊斯文,蓄着短须,散发着浓厚的书卷气息。
风来了,拂过质朴的剑身,他睁眼,剑亦出鞘。
剑光如白蛇吐信,嘶嘶破风,又如游龙穿梭,行走周身,时而轻盈如燕,时而骤如闪电。
他不像是剑客,更像是舞者,林间片片落叶受剑风牵引游离在他数丈方圆,好似在为他伴舞。
风停、剑止、舞终、竹叶不再飘动,它们静静地凝滞在男子周遭,男子又闭目纹丝不动,也不知是在构想什么。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看起来就仿佛是他周身数丈空间中的时间停止了。
突地,他灵光乍现,像是想到了什么,睁眼间剑光又起,确是截然不同的剑势,质朴铁剑似笔,漫天竹叶为彩,欲绘一页江湖!
他肆意挥洒,剑尖过处叶片停留,剑不停叶不绝,剑法变幻之中,一幅画卷凭空逐渐展开。
风又起,画亦成,画中有江有月有人,尤其是竹叶构筑的江水随着微风拂过像极了月下江面的波光粼粼。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诗声入耳如银铃清脆似春水甜美,男子循声回首,见一名带着帷帽的高挑少女拍手叫好道:“若非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世间竟有这样的剑法,果真优美如画。”
江山收剑入鞘,抱拳道:“一口道出画中意境,姑娘雅量高致,不知姑娘……”洛清诗摘下帷帽随手挂在竹上,亦拱手郑重道:“晚辈洛清诗,师承剑宗掌门张子敬,门中行末,特来领教“剑雅”前辈的高招!还望不吝赐教!”
少女现出绝美真容,江山却无心赞叹,他料不到洛清诗说话做事竟这样直接,三句话没到就表明了来意,更是连架势都摆好了。
江山性子宁静不好争斗,面对满眼战意的少女他略显尴尬的抚须客套道:“原来是行云剑客张大侠的高足,名动武林的清诗仙子,失敬失敬!”洛清诗见对方未置可否,一幅老神在在的模样,又问道:“如何?晚辈可有资格做您的对手?”
这一问无疑是把江山推到了悬崖边上,说有资格那就是接受挑战,说没资格便是狂妄自大。
他也不是怯战之人,只是家中幼子还等着他回去做饭,他面露难色道:“这……非是江某自大,若与仙子切磋,恐怕一时难见胜负,此时犬子已经起床,等着我回家弄饭呢……”
洛清诗玩味一笑,道:“令郎倒是勤勉,鸡鸣便起床读书,前辈好福气啊!”江山闻言惊道:“你是如何……”
洛清诗将鬓发绕指,自顾盘弄着,她漫不经心道:“麒麟街尾的宅子是贵府吧?那个七八岁的白净男孩想必就是令郎喽?”江山眉头一拧,生硬的蹦出几个字:“这话什么意思?”
“晚辈见令郎小小年纪读书如此刻苦,心生怜惜便买了一张油饼两个肉包予他,想来应是能吃饱。不过若有下次,就不知是不是送早饭了。”
“用犬子威胁!此举非是君子所为!你……你简直卑鄙!”见江山气的吹胡子瞪眼,面庞涨得通红,洛清诗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她心道这位剑雅倒也太雅了些,脸憋红了却只憋出卑鄙一词。
她继续挑衅道:“前辈说笑了,清诗是女子不是君子,威胁更是无稽之谈,只不过我有一个坏习惯,恐怕需要前辈包涵了。”
江山疑惑道:“什么坏习惯?”
洛清诗答道:“强人所难!”
“呼~”
江山长出了一口气,面上赤红缓缓褪去,他淡淡道:“强人所难……强人所难……看来此战是避无可避了。”
洛清诗闻言面现喜色,江山又道:“犬子可有说谢?”洛清诗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江山说的是先前给他儿子送早饭的事,读书人的想法令她费解,这样紧张的关头他竟还在意这个,她无奈解释道:“令郎并未瞧见我。”
“江某替他谢过仙子了。”
“客气。”
随后江山脱去长衫挽起袖管,洛清诗解下披风紧了紧绑腿,二人心知这种级别的较量任何细节都有可能左右成败。
一切就绪后洛清诗率先道:“晚辈在此请招了!”
话语甫落,二人同时出剑,第一招意在试探,二人的剑势并不快,他们之间的距离尚有十数丈,他们的剑锋并未接触就已开始不停变动,人移动得不快,剑锋的变动却迅疾如电,因为他们一招还未使出,就已身随心变。
这试探的第一招在旁人看来或许并不激烈更谈不上精彩,但交手双方俱是当世最强的剑客之一,他们能看出对方剑法中的变化已经到了随心所欲的境界!
也就是棋逢对手,换做旁人,他们掌中的剑每一个变化都是必杀胜利之剑!
江山心惊之下不敢大意,洛清诗窃喜之余战意更浓。
数息之后“砰”的一声巨响,双剑纵横交击,朴实无华的表象背后是数十上百次的博弈,江山身后的竹林惨遭池鱼之殃,被洛清诗挥出的剑风成片斩断。
试探过后二人默契分开。
“映雪,好一柄利剑!”
“利剑无威,剑利才是杀人器。”
“方才的变化,你的剑法毫无守势,全然不留余地。”
“破釜沉舟方可死而后生,再来!”
试探过后彼此的修为心知肚明,二人不再遮掩,江山主动抢攻,只见他周身真气鼓荡,质朴铁剑绘出西湖八景之一“断桥残雪”起手,霎时间道道白色剑气化作断桥飘雪的奇观,点点飘雪中是无限杀机!
洛清诗心道妙极,当使出师传“流云剑法”
之中的“击水三千”,磅礴剑势如浪涛,席卷过后雪融水静,又是五分平手的结局。
江山眼底闪过惊色,“断桥残雪”就这么被破了?
然,由不得他思虑,洛清诗已再度杀至,电光火石间他迅速变招,正是“南屏晚钟”!
倏闻悠悠钟鸣荡开,再见剑影盘桓,形如古朴铜钟笼罩江山全身。
洛清诗见对方守势既成,果断撤招退后,将全身真气涌入右臂,随即倾力掷出映雪,震耳音爆中,飞剑极速旋转瞬间突破十丈距离刺向江山。
一声沉闷响声过后,钟形隐约涣散,而映雪也余力渐消转速变慢。
僵持之际洛清诗飞掠而来一掌击向剑柄,钟形随即遍布裂纹,接着,破!
所有发生的一切,从第二招开始到破招仅仅只在两个呼吸之间!
洛清诗不容对手喘息,趁着破招的间隙,右掌执剑连刺江山十五道穴位,江山仓促应招,先以“平湖秋月”
迟缓映雪剑势再化“双峰插云”
招架,两式前赴后继堪堪化解对手的极端攻势。
江山握剑的手被震得酸麻,他暗叹道:好霸道的力量!
这少女到底是什么怪胎?
居然每一次攻击都能调动如此巨量的真元!
洛清诗的战意自交战初节节攀升,好似没有尽头,她平素淡漠的仙颜展露出的是近乎癫狂的神态,令对手暗自叫苦的战斗于她而言是最甜美的甘露。
反观江山,交手来多以防御,处处留有余地,可换来的确是少女愈加猛烈地进攻,他纵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了!
他心一横“三潭印月”、“平湖秋光”、“花港观鱼”三式齐出,逼退洛清诗同时再化八景中最后也是最强之招——“雷峰夕照”,只见漫天剑光化作一塔一山,观其形正是雷峰塔与夕照山!
雷峰塔困洛清诗于方丈之间,江山携夕照山镇压而下,面对避无可避的一招,交战至今洛清诗首度感受到威胁。
危急关头她凌空跃起聚气指间点向眉心,霎时间她整个人光华大作,妙曼身姿飞速旋转,全身穴道不断射出剑气,成百上千的剑气瞬间将雷峰塔彻底粉碎,夕照山被无休止的剑气冲击不断变小直到消散。
此招过后竹林满目疮痍,十数丈高的竹子成片倾倒折断,地面上大大小小的凹坑,烟尘过后两名剑者遥相对立,洛清诗的唇角挂着一抹嫣红,她捂着胸口喘着粗气,毕竟是以肉体为容器回灌内力再释放,方才那招对身体损伤不轻。
即便稍显狼狈,她面上笑意却不减,甚至有些癫狂。
刺激!
这就是逼命的刺激!
愉悦!
这就是战局未定时竞逐胜负的快感!她如是想着。
单论表象无疑是江山更狼狈,方才洛清诗的剑气对招之后尚有余力,突破了江山的护身真气,将他的贴身内衫划出十数道豁口,血已染红了小半身,但他总归受的皮外伤。
江山不解,少女何以要用如此极端方式应对?
她应该有更稳妥的方式,这样做的结果除了看起了光亮一点,实则讨不到半点好处。
两人不仅对峙提防对手的下一招,也在暗自运气回气,先前一番激烈交战已是损耗不少,难得的短暂宁静,洛清诗没由来的说了句:“明年我就要成亲了。”江山闻言一怔,登时摸不着头脑,这当口说这干嘛?
猜不透的他只得客套道:
“恭喜。”
洛清诗道:“多谢你能让我在成亲前酣畅一战。”江山不明就里,洛清诗继续说道:“成亲后我要生孩子,我要对他好,很好很好,我要他做全世界最幸福的孩儿,他的母亲要时刻看顾他,不该像只斗鸡一样到处找人比武。”
斗鸡?
这样贴切滑稽的形容,雅量如江山也忍不住发声而笑,洛清诗见状脸色一沉,握剑的手紧了紧,江山赶忙干咳两声转移注意,他道:“日子尚早,何以视做最后一战?”
洛清诗幽幽叹道:“你这样的对手太少,我没信心再能遇到。”
“无妨,择日并非不能再战。”
此话一出江山登时后悔,跟这不要命的主讲什么客气,他暗骂自己猪油蒙了心。
洛清诗却道:“翻过的山,焉有回头的道理?”自信甚至狂妄,这是洛清诗给江山的感受,当然她能这么想是再好不过了,他赶忙错开话题,道:“想要儿子还是女儿?”洛清诗面露向往神色,道:“最好是儿子,女儿总要嫁人,儿子可以永远陪在我身边”
尚未婚育的少女此刻俨然一幅慈母神态,江山甚至能感受到她散发出的母性光辉,强烈的反差令江山疑惑,眼前少女还是之前那个好战的疯子吗?
只不过她的眼神同样坚定而执着,对战斗是,对成为母亲更是。
少女深深的向往勾起江山的经年之痛,他原也有一个儿子,亲生的儿子。
八年前他还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妻子武艺虽强却因产子虚弱,为救友人遗孤他毅然选择牺牲自己的孩子,最终妻子得知真相后怀恨离去,他如今的儿子正是当初救下的遗孤。
一人对未来憧憬,一人对过去难释,时间轻擦,日已上树梢。
洛清诗道:“我好了。”
江山道:“我也好了。”
话语甫落,洛清诗手中映雪疾冲江山,银白剑身在阳光映照下熠熠生辉,只见映雪剑迸发出霞光道道笼罩江山,“剑谴立界”开!
与其同时洛清诗踏入剑界,她并指凝气,指尖赫然生出一道三尺剑芒,正是剑指神通的最终形态!
江山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论内功修为他不及洛清诗,更没有御剑和凝气成剑的手段,此刻他身处剑界,除却要应对洛清诗,还要提防那柄仿佛能够自主攻伐的映雪,似乎败局已定!
洛清诗凝剑逼近,映雪同时发难,瑰丽剑气从江山四周头顶袭来,却闻江山轻喝道:“剑抹胭脂绘红颜,西窗朱砂点绛唇。”剑锋过处,描绘出一对新婚夫妇的浓情蜜意,剑势慢而柔,像美人着妆的玉手,偏生这柔美玉手轻描淡写的拨开了道道强绝剑气,这世间应没什么事物能够阻止一个正在精心打扮的女子。
“这是什么剑法!”
“倩兮。”
“何故?”
“爱妻之名,方才初式,尚有两式,请留神。”
“剑挑秋霜冷妆凝,雨打青阶泪成行。”
语调落寞,似有无尽愁思,江山剑势已成,洛清诗看见了,深秋霜冷,一名女子泪雨成行。
剑所绘是她,剑即是她,如她一般凄绝!
若一个人哀若心死,还有什么可以战胜她?
于是映雪被击退倒飞,被洛清诗握回左手,“剑谴立界”破!
或许是被剑中意境感染,洛清诗甚至没用剑指神通合击对手,“剑谴立界”便遭瓦解,但无论如何这是她技成以来,第一次被人从正面破了“剑谴立界”,就在她错愕之间,“倩兮”
终式应声而出——“剑染愁情离歌苦,青山雪飘现白头。”但见江山一步以剑,一剑一划,苍翠山锋被白雪所覆,那名女子再现,却已是红颜白首,她在做着最后的道别,这一招是绝望过后的死寂!
那女子无喜无悲,洛清诗只能感受到一片虚无,她力虽强却无所着力,剑虽利却无所用武,她招招强横招招失利,极端的压抑激发她不服输的意志,刺激着她的精神。
极端的压抑换来极端的爆发,洛清诗一手映雪一手凝剑,不顾一切提元,然战至如今她已消耗太多气力,尤其是为了破解“倩兮”终式,她一股脑把所会的剑法使了个遍,此刻竟是连指尖“剑芒”都难以维持了。
突地她控制体内真气翻腾,随即对着凝成的剑芒呕了一口鲜血,有了鲜血作为媒介,原本即将不成型的剑芒再度稳定,随即她双手合握,没有任何招式,最单纯的直刺,最快的速度加最纯粹的力量。
一抹嫣红划破虚空,随即映入江山的眼中,洛清诗终于突破“倩兮”最终式,映雪的剑尖被江山的剑格抵住,他的质朴铁剑整个剑身碎成了齑粉,而那抹嫣红也在这最终的碰撞中散成一蓬血雾,飘散,蒸发。
“伤得重吗?”
“恐怕要修养一个月,咳咳……”
“承让!”
“客气,咳咳……”
江山剑毁伤重,败,洛清诗时年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