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今夕明夕 怜花几度

张天师赤裸了上身跪在地上,两根荆条在背后绑缚得尖刺都扎进肉里,一身鲜血淋漓。

他垂头丧气,目光不时抬起向门外一扫,颇显自责又慌乱。

邵承安在他身前身后不停地踱着步,来来回回,往往复复,边走边搓着手心沙沙作响。

嘴里的唉声叹气与责备地啧啧声更是片刻没停过。

“我说小邵,你今日走的路,只怕够从江州到紫陵城再来一趟了吧?你要再不消停,老娘一耳光过去可不会留手。”章大娘原本面无表情,想是此刻再也无法忍耐,一脸的横肉跳动冷冷哼道。

“啧。大娘,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能不能别和我计较了?”邵承安大是不满,居然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呵呵,老娘的事早已办妥,鬼道士的办不成难不成赖到我头上?一副死人脸,看着就来气。”章大娘虽口吐恶言,居然真的不曾计较太多,不仅没有抽响老大的耳光,还瞥了眼张天师,颇有些同病相怜的郁闷。

“你办妥的那个最简单,主人疼惜你而已。”张天师忍不住嘀咕了一声,却不敢和章大娘对视,微微偏过了头。

“主人怜我丑怪又残废,怎么,你不服气么?嗯嗯,难的你来办。你不是夸了海口么?人呢?”章大娘也不动怒,笑得小眼眯成了一条缝道:“主人请放心,属下亲赴必手到擒来,短则五六日,长则半月,请主人稍待。”

一句话被她捏着嗓子模仿起来,活像是行将断气的母鸡嘶鸣,却让张天师面色灰败了下去,道:“罢了,罢了,待主人来责罚便罢了。误了主人要事,这条命老道是不想要了。可恨,可恨!”

忙完了公务已是黄昏时分,吴征在大街上徒步回府。

他左手提了盏制作精巧的宫灯,那是路上碰巧遇见,只觉无论款式花纹,还是掌上灯之后的明暗都是顾盼所喜,顺手便买了下来。

晨间顾盼面色不郁,自打来了紫陵城后她便少言寡语,与从前的活泼大不相同。

吴征对此心知肚明,几回腆着脸前去讨好,都换来刻意的冷落与疏远。

之前他待顾盼多少有些躲躲闪闪,如今也是报应不爽。

吴征不愿再去触怒顾盼,尤其是现今她的心灵正脆弱的当口。

可有时身不由己,与玉茏烟共过的患难,还有她脑中的《毒经》,无论哪一样,都没有再拖延下去的理由。

将心比心,吴征自问若与顾盼掉个个儿,只怕已气得疯了。

“你就不能低调一点?非得这么大喇喇地走在路上么?”韩铁衣有些不太习惯行人注视的目光与指指点点,无奈道:“有马车不坐,我简直怀疑你是不是喜欢活受罪。”

“我自行我的,管别人干什么?”吴征背着双手走得颇为沉稳,还左右张望着寻找些有趣的小物件。

“你自己是什么身份难道不知么?”韩铁衣摇头叹息道:“年轻多金生得俊俏就罢了,还做得一手销魂的诗词,烧得女孩子都喜欢的好菜。越是年轻的怀春少女,就越喜欢这种人。这种人若是喜欢了某个女子,那是谁也抵挡不住的,你说对不对?”

“对,都对。”吴征撇了撇嘴,被挖苦得心头有些火气,道:“而且我还很会说话,很会讨女孩子的欢心,又风流的很。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是无法拒绝。”

“既然你都知道,就自作自受,找我发什么脾气。”韩铁衣摊了摊手,道:“你的名声,想怎么搞坏,搞得有多坏,都不关我的事。”

吴征买下两支开得又艳又香的芍药,随手送给路边两位悄悄打量着他,也是眼睛最大最亮的少女,惹得两位少女面泛红霞,接过鲜花飞也似的逃了去。

紫陵城里渐渐传开了这位昆仑掌门的事迹,少女的情怀,谁又不想见一见这位传说中的少年英杰?

若能得他青眼看顾,或许也会有一段一生难忘的浪漫邂逅。

不想这位倒真的风流,乃至于有些孟浪。

随手送出鲜花就罢了,两朵分送两人,大喇喇地丝毫不知避忌,传扬出去,少不得要被骂一句下流。

吴征其实不太记得那两位少女的模样,送完花便收了手,自言自语道:“一天败坏一点,也就可以了,操之过急反显刻意。嘿嘿,你以帅哥自居,固然要洁身自好不留恶评,我就没那么多顾忌,最好市井里把我骂得越狠越好。”

“啧啧,当真也不易。”韩铁衣点了点头,不知佩服的是吴征这副城墙厚的脸皮,还是拿的起放的下的胸怀。

“陛下不介意,自会有人介意。他日燕国来讨人,说不得我的身份要大白天下,届时有一份骂名,陛下面临的责难也轻一些。”吴征背着双手加快了步伐,频频摇头道:“就不知道盼儿听见了,肯不肯让我解释两句。”

吴府大开中门,以一番喜庆之姿欢迎主人回府。

“老爷回来了。”祝雅瞳在先,左右随着冷月玦与韩归雁。

一句话说得吴征哑然失笑,也说得她自己暗暗发窘。

“回来了。”吴征忍俊不禁地应道,祝雅瞳半低头躲开他的目光,又不敢真正偏头,以免叫身后的二女发觉异样。

这副罕见的模样娇羞无限,吴征贪看不足,只盼再多看几眼。

祝雅瞳暗自恼怒怎地鬼使神差地冒出这一句,略微不适之后,很快调整如常道:“府中事情可不少,征儿是先用膳,还是先做事?”

吴征看看天色,将宫灯在一旁放好道:“时候尚早,还是先做事罢。”

“好。”花厅里祝雅瞳铺陈开一本本小册子给吴征过目,道:“陆仙子心细如发,府内事有她助我,条理清晰不说,对老……爷于外也大有裨益。倒不是雁儿不好,她忙得不可开交,着实也管不过来。”

韩归雁吐了吐舌头不敢辩驳,心中倒是甜甜的。

祝雅瞳原本待她要冷淡许多,隐约也能感觉到自己并不讨她喜欢。

从前不知祝雅瞳的身份,对此嗤之以鼻。

自打在桃花山里隔世再逢之后,祝雅瞳待她就变了个样,不仅亲近得很,处处还为她说话。

譬如这位内宅之主可从未有工夫管过宅中之事,祝雅瞳也是分说得明明白白。

“师姑一贯如此。娘,小师姑那边今日如何?”吴征一边翻阅一边问道。

“和前些日子无甚不同,看不出什么不妥,可就是不太对劲,有些郁郁寡欢,又有些强打精神……”

“嗯……”吴征默然了片刻,道:“晚些我再去看她。”

“不必太过担忧,你师娘比我们想象的都要坚强许多。”祝雅瞳抿了抿嘴,揶揄笑道:“分明想去看她,被骂了一顿都不敢太早去了。”

“可比幼时习武之时严厉多了。”吴征抬头一时恍神,林锦儿从前待自己可谓宠溺有加,什么事都护着自己。

如今成了昆仑掌门,慈母一般的师娘变得十分严苛,连探望时去得早了,都要被训责一番。

母子俩一路边商议边聊天,冷月玦与韩归雁不时附和两句。

冰娃娃在府里不显山露水,甚少说些什么,若还是从前,她自可只管修行,现下天阴门根基已毁,门人死伤惨重。

她虽未接任掌门之位,也与吴征一般,需扛起整个门派的重责来。

两人说到贴心处,相视一笑,只觉眼下有一步千钧之难,可总算相互扶持,个中滋味亦苦亦甜,也自有一番美妙。

“天阴门这里我们都在用心,只是没有掌门师姐首肯,我们拿不了主意。”

“无妨,该做的先做,于门派有好处,她总不至于来反对。”吴征本该深恨柔惜雪当年泄露他的秘密,不下死手已属宽宏大量。

可现今他不仅对天阴门的事情说得上用心,对柔惜雪也不做为难。

除了祝雅瞳与冷月玦的面子之外,总还是有几分私心在的。

“师尊仍是浑浑噩噩,我就怕她说一个不字……”冷月玦扁了扁嘴道:“也不知师尊何时才能回过神来。”

“玦儿放心,她叫柔惜雪啊!”吴征抬头,向她露出个意味深长的微笑道:“”

祝雅瞳抿嘴一笑,道:“那为娘就先代玦儿谢过了。对了,陛下送了些礼物来,还有手书一封,无甚要事,征儿看看如何回复的好。”

[闻吴兄新得白玉美人,可喜可贺,特精选丝金牡丹同心珮一对,衔珠桃蕊碧玉钗一支,聊表心意。锡山白凤蜜桃个大汁多,可惜今年雨水过盛日照不足,不及往年的甜。不过香味扑鼻,仍是夏季的上佳贡果,吴兄与家眷都尝尝,若觉味美,宫里还有的是。]

吴征掂了掂信笺,随手毁去,道:“陛下的处事得当,生平仅见。我越发坚定来盛国是一条最好的道路。”

“年轻有为,又不为陈规所限,真圣主也。我们家本也有一位真龙,可惜他自己不喜。嘻嘻……”祝雅瞳吐了吐舌头,压低了声音道。

“世界很大,大到难以想象。中原也不过是一方土地而已,把目光放得再大些,更远些,在不在中原称王称霸,根本就不算什么。娘,那件事您去办了吧?”

“当然。三只船向北,到了冀州后转向东行,至连片的大陆后绘制地图方回。

另三只顺海岸往南,后折而西向,依样绘图而归。都是你吩咐的。”

“嗯。那就好,那就好。”吴征点了点头,叹息一声道:“娘,您数度欲言又止,好似有满腹心事要说,到底是什么?我看玦儿不在意,雁儿是已然憋坏了……再这么忍着,莫把咱们母子俩一同给憋坏了。”

韩归雁香腮微鼓,锋眉暗蹙,半愠半嗔的模样在她英气勃勃的面上,平添几分可爱与娇憨。

吴征看在眼里,心下甚爱,也知女将若是这副模样,多半心中正飞醋横生,用坛子都接不过来。

“咳咳……有件事要与征儿相商!”祝雅瞳挺直了背,清了清嗓子道:“听闻你近日来刻意败坏自己的名声,可有此事?”

“不得已而为之。孩儿是燕国皇子的身份迟早隐瞒不住,这又是重建昆仑派,又是组建兵马的,陛下要受到诘难不会少,咱们家居心叵测的名声也是跑不了。

听闻那位本该登基的殿下暗中动作频频,就等着陛下犯错。我先把名声搞坏了,陛下肩上的压力也轻一些。呵呵,名声这种东西,值几个钱?”吴征自嘲一笑,想起在大秦国时自己名声素著,深得百姓爱戴,下场却没好到哪里去。

“嗯,这些我们都知晓。只是我们在盛国算得上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许多事陛下心里再怎么千肯万肯,明面上未必能表现出来,光靠着咱们这些外来人力有不逮。想在紫陵城里更快地站稳脚跟,少不得要有些迎来送往的礼节。这些你想过没有?”祝雅瞳本就长袖善舞,以她的如花容颜与绝世风姿,做起这些来也比常人要容易许多。

不过事关吴府上下,身份又如此地敏感,光靠嘴上功夫是万万不成的。

“尚未想过。”吴征一愣,喃喃道:“之前想着吴府里有什么事,只消娘与菲菲一同出马,还不手到擒来?这么一说,倒是想的过于简单,小瞧了盛国英豪来着。”

“所以呀,要寻着合适的盟友,不仅他们得在朝中说得上话,也得信任咱们吴府。这事儿拖不得,最快的方式莫过于联姻。快刀斩乱麻,只消下了定便是自家人,今后有什么事都好商量。征儿你看呢?”

怪道韩归雁又打翻了醋坛子!

吴征忍不住伸出手去,抚了抚她额顶的青丝,笑道:“一定要这么着急么?”

“当然,刻不容缓。外事自有你们操心,内府有这等大事,自然要为娘的亲自做主。”

“也对。”祝雅瞳显然经过深思熟虑,哪一点都没有辩驳的余地,也确是对吴府乃至于昆仑派上下最好的选择。

身为外来人,想要融入本就不易。

何况像昆仑派这样的百年传承,背后还跟着诸多豪族。

不论有意无意,必然会惊动盛国原有的豪族,一不留神便会触犯了他人的利益。

若是吴府自己都站不稳脚跟,又谈何照应陆家,顾家,杨家这样的族群?

吴征一点就透,看韩归雁的模样虽是醋意满满,倒半点都不反对,所不满的只是又要有人来分了一块去,着实有些不爽。

“你可有中意的人家?娘选个黄道吉日,自会上门去说亲。”祝雅瞳笑得意味深长,颇见揶揄,吴征来了紫陵城后几无空闲,又哪来的什么中意人家?

还不是由祝雅瞳拿主意。

“孩儿还有得选择么?”吴征早已猜到祝雅瞳心中所想,哭笑不得道。

“果然心有灵犀,知子莫若母。知道征儿定然是肯,今日晨间,娘已和雁儿一道上了人家的门,把心中属意说了个清楚。依为娘看,人家心中也是愿意的。”

祝雅瞳一席话说得吴征抽了抽嘴角!

从前也算泡妞若干,向来是手到擒来。

不过一个个都是小火慢炖,循序渐进,待火候足了,香味满溢之时才行采摘。

哪有像祝雅瞳这么火急火燎,半逼半骗的……且听她的口气,不仅见了人,连对方家人都已见了,至少未曾被反对,否则也不敢这么夸海口。

“这么着急的么?”吴征哭笑不得,抹了把额头冷汗,暗思近日来无论如何不能夜宿韩归雁的小院里。

否则腰上的肉怕是保不住了。

“急不急,为娘说了不算。”祝雅瞳慢条斯理地道:“现下倒有件急事,张百龄也失了手,正和小邵,章大娘在等你责罚。征儿你看是急还是不急呢?”

吴征再次抽了抽嘴角。

张百龄当年行走江湖的时候绰号[搜魂天师],寻人拿物也是响当当的一把好手。

被祝雅瞳收服之后修身养性,武功也越发精进。

他临行前几乎立下了军令状可不是胡吹大气,就连吴征也以为是手到擒来。

“白玉美人看来不好得呀……”张圣杰先前恭喜他新纳白玉美人,原本就语带双关。

白玉美人四字近来可是频频在吴征眼前出现。

即将到来的燕盛之战,盛国弱势得实在太多。

即使吴征开启僖宗遗藏补充了军器,又有韩家两兄妹驰援,两国的战斗力仍然差距甚远。

想要取胜,就必须出奇制胜!

吴征来了盛国,除了伸手要宅子,要昆仑大学堂的地皮之外,还问张圣杰要了一份名单——盛国境内所有奇人异士,尤其是什么自诩为侠盗,义匪之流。

天下三分,连年征战不休。

市井间即使为了有一分自保之力,修习武功者也大有人在,三国莫不如是。

所谓侠以武犯禁,就像吴征记忆中的前世,刚学会开车时总忍不住手痒,这个世界也一样,修习了武功,总想着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震动震动天下什么的。

于是这类[劫富济贫]的山大王,[取不义之财以资贫困]的侠盗便如雨后春笋一样,除之不尽。

吴征在成都城里牛刀小试,利用祝家残余的力量,以精细到极点的布置,在禁令之下的成都城组织了一场暴动,闹得满城风雨,连皇城都被烧了一把燎天大火。

那只是临时拼凑的数十人。

若是高手们聚在一起,训练成军,这支军伍便可聚可散,聚可摧城拔寨,化作大军里无坚不摧之刃;散可隐藏行踪,甚至连食水都可自行解决不必操心,灵活机动到了极点。

吴征完全有信心能在战场上发挥巨大的作用!

至于人数,吴征设定为三百人。

盛国积弱多年,想要在短时间里增强战力,唯一的途经便是唯才是举。

这些身具过人之能的侠盗,山大王,就成了吴征收服的目标。

“陛下试想,自诩侠与义者多少有侠义之心,若能善加引导,必能为国出力!

这些人若似往常投之于军,至多是个武功高强的士兵,在战场上无用!唯聚沙成塔……”吴征随手在地上抓起一把泥土,双手连搓做出座宝塔道:“再强的精兵,也不过是七级浮屠,咱们这一支纯以高手组成的军伍,可是玲珑宝塔,外镶璎珞珍珠,内嵌真佛舍利……”

张圣杰听得热血涌上脑门。

吴征的想法从未在这个世上出现过,可说异想天开,细细想来,却又全无破绽。

璎珞珍珠,正是聚在一起的高手们,相映生辉。

真佛舍利,便是这支强军的军魂。

于是这一份名单很快就送到了吴征手中。

有些已是下在牢里,有些则是难以抓捕。

吴征甄别筛选,摒除了大奸大恶之辈后,便一一点名。

譬如在清溪山上称王称霸多年,还竖起[替天行道]大旗的大盗云满天。

这人本性不坏,占山为王多年也没干太过伤天害理的坏事,能安然无恙地混了那么多年,说明本事也不小。

原本他还能安安稳稳地在清溪山里过上许多年逍遥日子,可惜他遇到了章大娘。

章大娘就这么膝行着跪走进清溪寨,用她铜浇铁铸般的膝盖一膝将他顶下了三丈高的悬崖。

云满天摔得七荤八素还没回过神来,就被小鸡仔一样提了起来,一双蒲扇般的大粗手噼里啪啦就是十余个耳光,险些打掉他满嘴牙。

总算脑子还没摔坏,登时就明白眼前这个满脸横肉的悍妇不是自己能匹敌的。

他人本硬气,但是不傻,知道强行反抗无用,也就闭上了嘴一言不发认了栽,被封了穴道后章大娘指东不敢往西,一路被带回了紫陵城,扔进一处军营里。

军营里的人日渐一日多了起来,吴征设定的是三百之数,来的却不止三百人。

优胜劣汰,到哪都是如此。

一位年轻的学究样男子一一给他们登记落款,另一位铁塔般的汉子便把他们分门别类地安排住所,只需不离开军营,任由他们自便,算是半囚禁了起来。

在军营里关着的可都是江湖上享有字号的人物,且手底下或多或少都不太干净,莫名其妙地全数被抓了来聚集在此处,可说军营里有些愁云惨雾,人人有时日无多的感慨。

吴征事情大多顺遂,可也有例外。

张百龄听见脚步声,跪地背缚的身躯也抖了一抖,不知是怕的,还是羞愧的。

吴征见他这副模样,眉头微不可查地一皱。

邵承安跪在了地上,章大娘只要不坐在椅子上,随时随地都是跪着的。

“苦着个脸干什么?都起来。”

张百龄又是一抖,他负荆请罪,荆棘已刺进肉里,一旦起身只会刺得更深。

可主人有令不能不从,只能咬了咬牙强忍着疼痛要起。

不想吴征拍了拍他肩头以示安慰,顺手还把绑缚的绳索解了下来,身上的荆条也是应声而落。

“属下办事不力失了手,误了主人大事,请主人责罚。”张百龄羞愧更甚,虽已起身,却低着头不敢看。

“究竟是怎么回事?是如何失了手?”吴征不喜不怒地问道。

从前祝雅瞳御下极严,但相比起来,以覆灭暗香零落为终极目标的吴征,自然会与霍永宁采用相反的路子。

霍永宁用恶人,他就用义士,霍永宁待人以苛,吴征便待人以宽。

相比起朝张百龄发怒,他更感兴趣这个让两大高手都束手无策的家伙,究竟是怎么躲过了这一回。

“回禀主人,其实也说不上失手……属下自始至终都没摸着他的影子,这人就像消失了一般……”张百龄越说越怒,想来也是憋屈得很了。

“额……”吴征也又好气又好笑。

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就是有种奇怪的本能,总能预见到未知的危险。

这一系列的抓捕计划十分周密,根本不可能走漏风声。

邵承安此前虽失手,也仅仅是跟丢失了踪迹。

待得张百龄出马,居然连人影都没瞧见,可见对方已察觉出了危险。

[闻君有白玉美人,妙手雕成,媚及绝色。今欲踏月来取,君家境殷实,料必不使我空手而归。若有不舍,君子不夺人所好,但求纹银二百两以充途资,则深感恩惠。]

吴征第一回见着江枫璃所犯的案子,光看这封“告示”,前半段自我感觉十分良好,颇有潇洒出尘的仙气,吴征差点以为自己遇着了盗帅楚留香。

不过后半段价值连城的白玉美人变成了纹银二百……突然骤降的逼格,差点没把吴征给气出一口老血。

冷静下来之后,吴征倒是暗暗点头。

江枫璃的名声着实不坏,甚至可说得上极好,劫富济贫四字在他身上可半点不差。

此人不干抢劫盗窃的恶事,干的是逼迫富庶人家做好事的恶事。

白玉美人一案流传最广,江枫璃留了书信在吴中富户刘家。

这家人颇为吝啬,自然是白玉美人不给,二百两纹银也不给。

江枫璃颇有手段,会提前留下书信,想来也是个好面子的家伙。

两边争执起来,江枫璃夺了二百两纹银算是说到做到,免不了还伤了几个人。

也因此犯了事被官府画影图形,连年通缉。

这人能耐当真不小,多年来始终未曾归案,对分寸的拿捏似乎也十分恰当,二百两纹银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官府无可奈何之下就行搁置,久而久之便被人渐渐遗忘。

若不是被吴征相中了这份能耐,这人现下只怕逍遥得紧。

“属下的追踪之术是高人所授,祝夫人也曾提点过。姓江的蟊贼躲了起来,还查不着半点线索,这份本事属下倒有些佩服。此人可用,主人要责罚,该责罚属下才是。”张百龄垂头丧气,分明想把江枫璃狠揍一顿,又忍不住为他求情,算得上大公无私。

“我不喜欢一开始就责罚,更喜欢戴罪立功。待拿回了江枫璃,就让天师好好地操演他即可。”吴征悠悠出神,喃喃道:“天师的事儿没办成,暂且记下,以一年之期为限,有了功劳相抵,若过了期限还不能抵过再行严惩便是。这条规矩从今日起,都依着办。”

“谢主人宽宏大量,属下定尽全力抵消罪过。”张百龄感念谢过之后,又道:“江枫璃音讯全无,天下之大想寻一个人,和大海捞针无异……”

“越难的说明越是有本事,这人我有大用,拿是一定要拿的。”吴征打断道:“只要还在世上就有蛛丝马迹,总能捉来的。”

张百龄面露难色,狠狠咬了咬牙道:“属下请主人再委重任,这一回定要拿他来主人面前,由主人处置。”祝家的高手里,就以他追踪的本事最高,这事儿也只能落在他身上,即使希望渺茫,也不得不请缨。

“你?哈哈,不用了。”吴征笑道:“明日天师就算去扶老妪过马路也比去寻人白费气力的好。无妨,正有一位能人可捉江枫璃。”

“何人?”张百龄,邵承安,章大娘一同吃了一惊,问道:“请主人明示,属下等即刻前去延请高人出手。”

“不必了,待天明之后你们就去军营,筹备相关事宜。这位高人我得亲自去请,你们就不用再管了。”吴征向外打量了一番天色,只见刚入夜的天空飘来几片浓云,正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他沉吟一番道:“你们谁的字好?”

邵承安挺了挺胸,忙躬身道:“回主人,属下略懂书法,请为主人执笔。”

“嗯。我念,你来写在这里。”……

紫陵城作为盛国国都,不仅住满了达官贵人,且文风极盛的国度里,也是文豪聚集之所。

城中几乎家家户户都对书画诗词有所研究,连三岁小儿也能随口吟哦几句。

但论起其中的佼佼者,既在文坛负有盛名,又于朝中受帝君宠信者,非倪畅文莫属。

这位盛国十五位博士之首,昭文殿首席大学士出则起草诏令,入则参议奏章,乃是天子的贴身近臣。

不仅如此,倪畅文还娶了当朝国师费鸿曦之女费欣娥为妻。

夫妻之间门当户对,恩爱甚笃,费家作为盛国第一豪族,自也让倪家发展得好生兴旺。

倪府坐落于白若湖畔,府中不具奢华,倒是栽种得林木成荫。

伴着湖水的山川之气潮起潮生,让这座府邸看上去洋溢着钟灵毓秀。

在刚入夜的如丝小雨笼罩下,更是如此。

吴征递了拜帖,倪府的管家见这位到来,也吓了一跳。

吴征身份敏感又特殊,管家不敢怠慢,忙要请他入花厅稍坐。

不过吴征拒绝了好意,道:“冒昧前来,怎敢打扰倪大学士?请管家将拜帖送与倪仙子,吴某在此等候便是。”

“得罪,得罪。”管家不敢强求,忙唤人搬来条长凳请吴征稍坐,飞也似地跑着报与倪妙筠去了。

吴征不坐,只将一把油纸伞负手在背,抬眼见倪府大门外一副楹联,上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下联人情练达即文章。

吴征见了不由眉目一挑,看来倪大学士并非古板拘泥的老学究。

能写出这么一副对联来,还大喇喇地张于府苑门外以明志,定然是学以致用的大能人。

难怪费鸿曦会把女儿嫁给他,盛皇也会对他亲信有加。

张圣杰什么都能答应吴征,唯独想讨要个博士的封号抖抖威风时,他身为帝皇之尊也不愿绕过倪畅文,贸然答应。

也唯有这样的人家,才养得出倪妙筠这等识恩知德,重情重义的好女儿来。

吴征左右观望约有小半时辰,正感慨间,脚步声由远及近。

细碎的步伐在大门拐角处减缓,略作停步,似乎心生犹豫,左右为难了一阵才下定决心继续向前。

娉婷的人影刚出现在转角,便让吴征眼前一亮。

倪妙筠初至成都时就有惊艳之感,堪与一干绝色美人相提并论。

尤其是行步时两条玉腿高抬,像只仙鹤般优雅,过目难忘。

今日她做仕女打扮,梳着垂髻,耳边戴了支钗花。

上着鹅黄短襦,交叉的领口与腰系的丝带将一对儿丰美胸乳紧紧包裹,但高高撑起的衣衫又令人浮想联翩。

一袭粉色碎花长裙掩至足胫,亦难掩去她身段的修长苗条。

胯边别着的禁步行走间环佩叮当,清脆悦耳。

相比起在大秦时她鲜少露面,沉默寡言得甚至有些阴沉,今日稍作打扮,又见心情也佳,一眼望去便让人生起干净清爽之感。

“倪仙子有礼。”吴征弓身抱拳,笑吟吟道:“晚间叨扰,不知倪仙子是否有雅兴雨中夜游?”

“你拜帖里都写明了的,何必再问,卖弄文采么?”倪妙筠见状板起了脸,双颊微染嫣红,不假辞色道。

还是这副有话直说的爽快劲儿,倒是得她评价一句“卖弄文采”已是难能。

吴征心中暗笑,从背后旋出油纸伞撑开,手臂一抬道:“倪仙子请。”

纸伞上绘着幅湖光山色图,烟柳垂入的湖中,一叶扁舟停于湖心,舟中人正闲逸垂钓,一看就不是凡品。

盛国文风极盛,连油纸伞上也得以绘画装饰一番。

以倪妙筠的眼力,这幅画自然算不得什么,倒是被扁舟之上的小诗吸引了目光。

“斜风细雨不须归……这人的文采当真了不得。”倪妙筠心中暗叹,将手臂拢在袖中步入伞下,与吴征一同行进雨幕里。

罕见的烟雨,不似夏季当有的雨急风骤,倒像早春时分的细微连绵。

雨夜里街上行人稀少,伞下笼罩着甜腻清爽的女儿香,比起和风细雨送来的清香更加醉人。

两人并肩一时多少有些尴尬,吴征几回张口欲言,忽觉就这么走下去也别有一番滋味,便信步前行,不做多想。

“这首诗是刚做的?”还是倪妙筠终究憋不住,率先打破了沉寂。

这笔字墨迹尤新,依她的眼力自然看得出来。

“从前抄来记下的,今夜细雨朦胧,又想着约你出游,一时记了起来。可惜我的字写得不好,只得让邵承安来写。”

倪妙筠忽然停步,明眸向吴征看了片刻,淡淡道:“这些字句哪处能抄的来,不必这样与我说话。无论如何,我都要谢谢你愿意来盛国,初来乍到,又立刻献了好几份大礼。所以你……娘亲今日登门说起些事情,我没有拒绝她,也想要答应她,就算是对你的恩惠略作报偿吧。”

祝雅瞳上门提亲,换作旁的女子无论肯与不肯,只怕早已羞不可抑。

吴征登门邀约哪敢应承?

更别说还敢这么当面提起。

这一份爽快与直接,让吴征觉得有趣之外,也有一份坦诚相见的安然。

“好好的一件事情,为何要说得像是生意一样。”吴征心中忽起怜惜之意。

这女子身份尊崇,却始终未曾替自己考虑。

好不容易返回故里,身为大学士的爱女本该享受荣华富贵,却仍想着为盛国再尽一份力,即使献出自己也在所不惜。

家国天下,忠信礼义,倪家良好的家教也自幼时起就在她身上套了一具无形的枷锁,

“这世上多的便是生意与交换。做生意有来有往,挺好,我也不喜欢欠别人的。”倪妙筠叹息着又道:“盛国若能熬过这一回难关,其实我还欠你的。”

两人一时陷入沉默。

转过街角来到白若湖,倪妙筠才遥指湖岸道:“从前岸边种了长长的一排青杨,固然林木成荫,不过我不喜欢。尤其一到春天,湖面上飘的全是杨絮。看着好看,其实恼人得很。”

见倪妙筠升起感慨,吴征将纸伞向她身旁侧了一侧,遮挡住湖面微风吹来的斜斜雨丝。

倪妙筠心中一动,此情此景,不由又望向那句[斜风细雨不须归]来。

“从那时起,我便知道好看的东西未必有用。”倪妙筠收回目光,却把玉手伸出伞沿,任由雨丝亲吻着掌心。

与吴征说不上有什么感情,甚至说不上熟识。

可是忽然之间,吴征成了自己最为亲近的男子之一。

他能来到盛国,是盛国之幸。

他还是祝雅瞳珍逾性命的儿子,甚至在桃花山谷底,自己还亲眼看见了那一场难以形容的不伦。

母子两人如胶似漆地贴在一起,她一向打从心眼里敬重与佩服的祝雅瞳,以无限的柔媚与亲昵侍奉着吴征。

这一幕还时常在倪妙筠眼前重映,比起初时的难以想象,如今渐能理解祝雅瞳,也为两人之间分明行着隐私之事,却极具美感的动作而深深震撼。

只有全天下最蠢最蠢的笨蛋,才会与这家人为敌。

倪妙筠暗叹一句,牵绊已多,或许是命中注定,她认命般道:“你们初来盛国有许多不易,师姐的心意我明白。直接找费家太过显眼,倪家在盛国颇有薄名,我外公也不会袖手旁观,明里暗里多少都能帮些忙。两家联姻之后,你也能更好地照顾身边人,他们从大秦远道而来,都会很艰难……我自己猜的,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倪妙筠半说心事,半是自言自语,说完后略觉羞涩,还是坦然偏头望向吴征。

斜向的纸伞偏着自己所在的一边,即使只是一场联姻,吴府里有不少旧识,对于自己而言也算是个不错的归宿。

命运让她成了盛国重臣家里的一员,又是女儿身,联姻便是迟早都要走的道路,倪妙筠很小就已清清楚楚。

吴征的反应大出倪妙筠意料之外,他正瞠目结舌地一脸痴呆相,惹得佳人蹙眉,微觉不满。

这人一向聪明,又会说话,偏偏此刻半点都不合时宜道:“你们女人是不是都这么自我感觉良好的?”

“嗯?”倪妙筠正在感慨之中,吴征这句讥讽之言一瞬间就激起她的火气,不免愠怒道:“你这是何意?”

吴征摊了摊手道:“整个盛国我就没认识几名女子,偏巧你又是最漂亮的那一个。我眼睛又不瞎,不选你还选谁?哪来那么多的弯弯绕绕,想七想八的?”

“你……”倪妙筠吃了一顿道理充分得简单明了的抢白,愠怒更甚,可又反驳不出来。

她自是不会被两句话就骗得对吴征动心,可细细回味,却觉这几句话开始受用起来。

至少比起硬梆梆的生意与利益交换,或是什么报偿之类的无聊与无助,不选你还选谁居然十分动听。

“话糙理不糙,我可没乱说。”吴征挺了挺胸,说得义正词严,忽然又略略弯腰低头,柔声道:“何况这世上好看的东西的确未必有用,但有许多东西不仅好看,还很有用。我不喜强迫自己的朋友,你也不欠我的什么,若是不喜不愿,全然不必强求。人生于世,总要为自己活着的,否则这百年时光本就短暂,还要无趣得很了。唉,你别和我犟,这世上哪有许多非黑即白?可兼顾的事情多了去了。”

倪妙筠身材苗条修长,吴征低头之后的轻柔话语几在耳边响起,还挠得耳根发痒。

她气鼓鼓地别过头去,闷声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要我帮忙么?”

日间祝雅瞳登门,晚上吴征又来,自不会是单纯为了夜游紫陵城那么简单。

倪妙筠未曾拒绝,一来知道吴征不会无理取闹,二来也是想表明自己并不反对这门亲事的态度。

“因白玉美人难得,邵承安与张百龄相继失了手,我是无能为力,只好来求你出马了。”吴征也不矫情,对直接的人,就说直接的话。

“江枫璃么?你那支军伍对盛国大有裨益,既然拿不来人我就会去,不用求我。事不宜迟,我明日就动身。”

“你什么时候能把这份固执改一改?你是倪妙筠,你不是件工具!”吴征笑着摇头,道:“等你回来了,我亲自下厨请你吃饭。”

送了倪妙筠回府,吴征心神一振。

今夜算得上收获颇多,与倪家联姻势在必行,本也是一场政治婚姻。

不过在吴征的眼里,只要是一场姻缘,就得有足够的乐趣与情意。

若只是为了随处可取的利益,何必损人不利己,争如不要。

倪妙筠看起来对自己并不反感,算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吴征背手踱着步,念及倪妙筠苗条修长的身姿,还有足胫上方那只栩栩如生的翠鸟,不由心中一荡。

正心生旖旎,忽见邵承安急匆匆地跑来,跪地道:“禀主人,顾小姐午后留下书信离了府,至今未归。据尾随的兄弟说,顾小姐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不准备回府,还请主人视下。”

吴征面色一沉,好心情荡然无存,焦躁道:“盼儿去了哪里?”

邵承安还是第一次听见吴征冷若冰霜的寒声,低头道:“去了西城募军处,以行军大夫的身份应征,加入了陷阵营。”

吴征惊道:“陷阵营?”旋即脑中一阵晕眩,忙伸手扶墙才稳住身形,喃喃道:“是天意么?”

“主人若是不允,属下即刻去请顾小姐回府。”

“且慢,且慢。”吴征定了定神,道:“先送我回府吧……菲菲一定难受得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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