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氏兄妹回到贵阳,马上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宣传攻势。
田彬霏利用各种场合,愤懑不平甚至喋喋不休地大讲妹子在展家堡遇到了何等凶险,展伯雄如何的人面兽心,仿佛全然不知“家丑不可外扬”这句话的存在。
田家的遭遇向人们印证了一件事,田家真的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了,被一个二三流的土司欺侮,他们唯一能做的居然只是声讨、不断的声讨。
弱者总是受人同情的,田家以前最在乎脸面,脸面攒久了也是一份本钱。
现在他们不在乎脸面了,这就成了一股强大的“势!”
田家兄妹把声势营造得十足。
接下来,只需要等着这条消息持续发酵,直到时机成熟,让它真正发挥作用。
什么时候才是时机?
只欠一股东风而已。
这股东风,就是叶小天。
自从叶小天被任命为卧牛长官司长官,成为世袭土司,他的根基就已经定在了卧牛山,铜仁府的推官一职已经自动取消。
他来铜仁,与家人小聚期间,为华云飞和毛问智操办了盛大的婚礼后,便开始筹备贵阳之行。
叶氏势力必须要扩张,他还要阻止凝儿嫁去播州,要与田家达成公开的联盟,要完成他生苗出山的大计……这一切的一切,都要从此次贵阳之行开始,叶小天岂能不予慎重?
此去贵阳,作为新晋土司,要同各方势力接触、交流,尤其是要获得与播州杨家齐名的其他几大家族一定的支持,否则他拿什么去对抗杨应龙?
仅凭一个过气的田家远远不够!
叶小天要出发了,李秋池是他的智囊,他本就是贵阳人,熟悉当地情形,此人自然要带。
苏循天就留在卧牛岭看家,新婚不久的华云飞和毛问智随行,还有一队神殿武士做随从。
于珺婷把文傲“借给”了叶小天,还很紧张地嘱咐:“人家只是把文先生临时借给你的,等你回来可要马上把人还给我!”
李大状产生了强烈的职业危机感,于珺婷把她的师爷借给叶小天,这不是抢他生意吗?
于珺婷瞟见他的模样,不由失笑:“我把文先生借与叶大人,是给叶大人做贴身保镖的。”
“做保镖?”叶小天和李大状同时瞪起了眼睛:“文先生怎么做保镖?难道他靠一张嘴,就能把人活活说死?”
文傲见叶小天等人面露疑色,不禁微微一笑,他往身边石栏上轻轻一扣,五指倏地一收,那坚硬的汉白玉石栏被他硬生生抓下一块来。
文傲手掌一团,那石头便化成了一堆粉末。
叶小天和李秋池顿时目瞪口呆。
叶小天一行人到了贵阳,在初遇莹莹的农舍中住了下来。
安顿下来之后,便让华云飞去夏家在本地的大宅处打听消息。
华云飞去得快,回来也快,对叶小天回禀道:“大哥,莹莹姑娘的母亲被朝廷敕封为诰命夫人,进京谢恩去了。莹莹陪伴母亲同行,如今不在红枫湖。”
叶小天悠悠一声长叹,他本打算赴红枫湖提亲,只好作罢。
李大状自告奋勇打探消息去了,他在贵阳人脉甚广,要打听重要人物的动态自然不难。
叶小天来到贵阳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田妙雯的耳朵里。
田妙雯本来正在弹曲儿,一曲“汉宫秋月”铮铮咚咚如流泉飞溅。
弹得正起性儿,忽听叶小天到了贵阳,那流畅跌宕的琴曲就变成了弹棉花:“嘣~~嘣~~嘣~~~”
党延明耐心地听大小姐“调拭琴音”,过了半晌才道:“姑娘如果想见见他,属下可以……”
“不必了!”田妙雯从案边拿过一份帖子,递给党延明:“他现在也是土司中的一员了,只是还不得门径而入,你把这份帖子送给他。”
安家大公子在别院召开了一次盛会,受邀的人里有土司,但更多的是现任土司的继承人,反正统一标准是——要年轻!
这是年轻人的聚会。
田氏兄妹也在受邀之列,而田妙雯现在把这份请柬让党延明转交叶小天,显然是希望叶小天也能参加。
党延明双手接过请柬,对田妙雯道:“姑娘还有什么话对他说么?”
“嘣~~嘣~~嘣~~~”
党延明躬身退下。
……
“昆仑雅集!”叶小天看着请柬,泥金的帖子式样古朴,还有淡淡馨香。
措辞很优雅,抬头却没有署名,所以田妙雯把它转交叶小天,叶小天完全可以凭此入场。
李大状问道:“大人要去吗?”
叶小天道:“去!当然要去!醉翁之意不在酒,雅集之会不在雅,而在乎合纵之间也。我来贵阳,不就是为了在众权贵面前露露脸儿嘛?”
李秋池欣然道:“成!那学生这就去准备。”
叶小天道:“先生就不用去了,我此去是想利用这个公开场合,制造与田家结交的机会,免得叫人识破我们双方结盟的真正目的,我带文先生和云飞去就好了。”
李大状一听心中很受伤,此前的担心果然不假:叶小天麾下本有文武两班,文傲一来,自己这文班之首的宝座就不稳了。
李大状马上正色道:“大人此言差矣!大人只是预料,毕竟不曾参与其会,怎知其中就没有博学之士?万一需要斗诗拼赋,有学生助阵,大人才有机会名垂千古啊。”
叶小天知错就改,马上说道:“那先生就去好好准备吧,替我炮制几首诗词歌赋出来。到时我背熟了,万一用到就当众吟咏,也是一桩雅事,哈哈哈……”
叶小天选择了一身儒衫,腰间还佩了一把装饰性的长剑。
文傲和李秋池各穿一袭曳撒,戴网巾。
至于华云飞,则是一身青衣短打、同样戴网巾。
这三个人从服饰上便主从分明。
叶小天乘车,三人乘马,赶到了昆仑园。叶小天下车和文傲、李秋池、华云飞步行上山。
眼看将到山庄门口,前方忽然从侧边路上绕出一行人来,叶小天不禁多看了几眼。
两个青衣丫环后边,有一位妇人,高挽发髻,衣衫服饰毫不张扬。
但你看到她就有一种眼前一亮的感觉,就像一个玉匠,突然从一块石胚里打磨出了一方润泽剔透的美玉。
那种美和莹莹不一样,莹莹的美就似看到一轮红日跃腾出海平线,让你刹那间热血沸腾。
而她就像一轮明月,不及红日那般惊艳,你可以不断地看,品味、咀嚼出不同的感觉:醇酒般的味道、诗一般的韵味、谜一般的风情……
这种味道,叶小天只在两个人身上见过,一个是于珺婷,原本是淡淡的,现在越来越有风情万种的味道,那是他一手开发出来的,叶小天看在眼里,颇有一种成就感。
另一个是田妙雯,田妙雯身上这种特别的风韵尤其浓郁,即便是于珺婷和眼前这位风情万种的女子同样要逊她一筹。
而田妙雯现在还是处子之身,就已经具备这种颠倒众生的味道,这等天命尤物一旦成为人妇,又该是何等风情?着实令人期待啊!
眼前的女子款款而行,步态身姿透着优美,以至于叶小天忽略了她身后陪同的两个士人。
走近了,蒙在她风情上的“面纱”便清浅了许多,叶小天也能看得更清楚了。
这个女人应该有二十五六岁,这个年纪的女子早该嫁人生子了,从她的发髻看,显然也是做妇人打扮。
这个妇人也注意到了叶小天一行人的注目礼,不过她并没有在意,像她这样的美人儿,见过了太多男人蕴含欲望的目光,早已见惯不怪。
“啊哈!田夫人,您也来赴安公子之会啊!”另一侧有人看见那女子,急忙抱拳施礼。
叶小天忍不住又瞟了她一眼,这才举步向大门口走去。刚行没两步,便有一个年轻公子带着几个仆从傲然越过了他,大步向门口走去。
叶小天皱了皱眉,却也没有计较,只是向旁边让了一让,转身后退了一步。
他这一退一扭身,腰间的长剑先是一拨裙儿,接着一递,巧之又巧地插进了那位田夫人的臀缝儿。
“哎哟!”田夫人正仪态万千地和熟人打招呼,忽然感觉裙子被人拨弄了一下,还未及反应,剑鞘就插进了双腿之间。
田夫人羞叫一声,急忙向前抢出一步,愤愤地扭头回望。
田夫人还真没想到竟敢有人轻薄她,尤其是在安府门前,出入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就算是纨绔浪荡子也得收敛着些,谁敢做这种事?
扭头一看,正是刚才色眯眯地向她行注目礼的那个年轻人,田夫人登时柳眉一竖。
叶小天这时也知道碰到了人家,至于是怎么碰到了、碰到了哪里他却不知道,因为他也才转过身来。
叶小天赶紧施礼道:“田夫人,实在抱歉,在下方才为了避让那位……”
叶小天扭头看了一眼,他娘的,走得这么快?门口只站着安家的迎宾,那个牛气烘烘的公子哥儿已经不见了。
叶小天干笑一声,道:“方才有位公子抢先入门,在下退让了一下,又未习惯佩戴仪剑,所以……”
那位田夫人一双妙目往他脸上盈盈一转,淡淡地道:“你认识我?”
叶小天赶紧道:“不认识。不过方才这位先生称呼夫人时,在下听到了。”
田夫人恍然,眼神妩媚而冰冷:原来如此,如果他真认识自己,想必也不敢做登徒子了。
不过,做错了事就要承担责任,田夫人淡淡地吩咐道:“这是安家的地方,给安家个面子,不要见血了。折断他的手脚,弄口瓮装进去,再灌以百虫,三日不死,就饶他性命!”
田夫人这句狠毒之极的话,说得再自然不过,她身后跟随的两个士子模样的人答应一声,身形左右一闪,竟是奇快无比,显然是身具武功。
而田夫人吩咐完,向那个熟人浅浅一点头,便娉娉婷婷地向大门口走去。
晚风轻拂裙袂,显出她优美婀娜的曲线,穿裙竟然可以凸显出夸张的腰臀曲线,那身材一定火辣到极点了。
叶小天皱了皱眉,对这形神气质上佳的女子生起了厌恶感:“田夫人,我本是无心之失,也已向你郑重地道过歉了,不必动用如此手段吧?”
田夫人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径直向门口走去。
迎宾微笑着迎上来,对于门外发生的一切仿佛根本没有看见。
进了这道门就是安家的地盘,谁要在那儿闹事,不管你理由如何充分,那都是拂了安家的面子。
但是还没进这道门,却不必妄自出面,得罪这位一贯强势的田夫人。
文傲不经意地向前站了站,已经站在叶小天身侧,以一敌二,这位铜仁第一内家高手也不敢说自己一定能赢。
一个中年文士向叶小天胸口拍出一掌,文傲伸掌相接,两掌相交,发出一声沉雷般爆响。
二人衣袖顿时炸成一片碎帛,纷飞如蝴蝶。
另一个中年文士身形一转,出现在叶小天另一侧,五指如爪,向他头顶抓去。
华云飞不及文傲的眼力,看不出这两人功夫深浅,但他反应却奇快,在另一个中年文士旋转如鬼魅的时候,华云飞已霍然拔刀!
刀在空中掠过,锋利的刀刃就已砍中了中年文士的手臂。
一刀落下,对方竟然用血肉之躯挡住了他的钢刀。
文傲沉声道:“掌心雷、麒麟臂!你们是江西龙虎山的人?大人快走,属下挡他一挡!”
叶小天能往哪儿走?
文傲能否撑到他下山上马,逃之夭夭?
他要逃走,恐怕要以华云飞和文傲的性命为代价!
叶小天猛地后退了三步,握住了那口金柄银质的圆月小勾刀。
文傲大急:“大人快走,这两人我们挡不……”他刚说到这里,两个中年文士长笑一声又扑了上来。
文傲哪里还有闲暇说话,立即五指箕张,毅然决然地迎了上去。
那位田夫人对两个随从完成她的命令似乎极具信心,她始终没有回头再看上一眼,正要迈步进门,忽然看见那位迎宾面露惊讶之色。
田夫人一怔,刚想回头,一柄冰凉的圆月型小刀已经架在了她白皙如玉、优雅似天鹅的秀颈上,紧接着一只有力的臂膀便箍住了她的身子。
“叫你的人,马上停手!”身后传来的声音一片肃杀。
田夫人听到这个声音,毫不怀疑,只要自己不答应,身后这人就会毫不犹豫地动手,一刀割断她的喉管。
“你好大的胆子,敢挟持我!”田夫人脸上有股子好笑的神气,她从来不曾把自己置于如此险境,她也绝不相信对方知道她的真正身份后还敢动手,所以又好气又好笑。
“我知道,你是田家的人!”叶小天刀子一横,在田夫人娇嫩如玉的颊上“啪啪”拍了几下。
那刀锋利无比,那脸吹弹得破,只要稍有不慎就会破了她的相,叶小天竟满不在乎。
两个中年文士吓得脸都黑了,田夫人的脸却吓白了。
她终于明白,这个年青人是当真的!
就算她权倾天下,就算她是九五至尊,此时此刻也得受制于一个匹夫!
至于利用她的权力把人家锉骨扬灰,甚至满门屠灭,那只能是后来人去替她做了。如果人家横了一条心,杀她真的像是杀鸡屠狗一般容易。
眼见如此一幕,四下已有许多人围拢过来,这种事本就不常见,何况是发生在安家门前。
“放开我!”被叶小天挟持的美妇虽然俏脸发白,但依旧很镇静。
叶小天爽快地答道:“成!这场过节一笔揭开,谁也不许找后账!”
田夫人冷笑:“想得美!你立即自杀,我就放过你的家人!”
叶小天冷诮地笑了:“夫人,你被惯坏了!”
田夫人眉梢妩媚地一挑:“那又怎样?你敢动我试试!”
叶小天驴性吧唧地答了一句:“动就动!试便试!”
叶小天横在田夫人颈间的手忽地一扬,再一沉,刀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在两个中年文士的惊呼声中,“噗”地一声刺进了田夫人的大腿。
围观人群中顿时发出一阵阵“咔咔”声响,不只一人因为惊讶而下巴脱臼:“老天!他……他竟然真的敢下手?那可是杨天王的三夫人!”
滴着血的圆月弯刀重新架到了田夫人脖颈上,叶小天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容渐渐地消失,变得十分冷肃。
他向众人冷冷一扫,嘴巴慢慢凑到了田夫人那小巧玲珑的耳垂处:“要么,你先死!要么,就答应我的条件!田夫人,你决定吧!”说着,叶小天手上的刀子又一紧。
田夫人气得浑身发抖,她一向自视甚高,嫁人后身份更加高贵,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可是碰上这样一个人,她能怎么办呢?
秦王睥睨六国,碰上蔺相如跟他耍流氓不也没辙么。
田夫人紧紧咬着下唇,饱满耸挺的胸口用力起伏了几下,才压住她暴怒的心情:“好!我答应你,今日这场过节,就此罢休,事后我也决不会寻你的麻烦!”
“呵呵,你看,这样子不是很好嘛,大家一团和气……”叶小天刚刚眼神还凶得吓人,看起来像一头嗜血的独狼,就这片刻功夫脸上就已笑容可掬,天官赐福似的。
他很痛快地挪开刀,对田夫人道:“我相信以夫人的身份,一个承诺比一条腿更有价值!”叶小天方才挟持田夫人,唯恐她的保镖动手,所以全神贯注,并未听到田夫人的真正身份。
但田夫人显然不这么想,她以为叶小天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却依旧能如此镇定,倒是暗暗钦佩:“这真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一个人不怕死,什么都吓不倒他。”
田夫人性情凶狠起来却是不让须眉,面对大腿上殷殷血迹和刺骨疼痛,她丝毫不加理会,就这么昂然向昆仑园中走去,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叶小天耍了两下小刀,奈何他的水平有限,耍得实在不够潇洒,便摸出来手帕擦了擦刀,重新插回腰间:“看什么看,没见过男人打女人吗?在下叶小天,卧牛长官司第一任长官。本人一向的为人原则就是:只问是非,不问身份、性别、地位!”
叶小天一边说,一边向安家大门走去,他居然没有逃走,他居然还敢进门。
事到如今,叶小天也别无他法。
本来他就是个浑不吝的性子,今天被人逼到这份儿上了,斯文绅士是扮不成了,那就干脆展现流氓本色吧。
不管如何,要想给人留下一个深刻印象,就得有你的特色,如果太中庸,哪边都靠不上,那也就泯然众人了……
迎宾从叶小天手里接过请柬后仔细看了看,便微笑着往旁边一让。
就在安府门前发生了那样血腥的一幕,但这位迎宾先生却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是安家的人,若无必要,哪怕就是一个乞丐,他也没理由为了别的土司家族而去得罪,何况眼前这位看着就很年轻的爷还是最近刚刚受敕成为世袭土司一员的宦场新贵。
旁观叶小天走进庄园的客人们大多没有这么想,在他们看来,叶小天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此时,庄园里已有不少人知道了方才发生在外面的事情,叶小天一走进来,他们就明白,就是此人得罪了杨应龙的三夫人田雌凤,因为跟着他走进来的其他客人,都像躲瘟神似的。
叶小天环顾四方,但见人们大多都用有些怪异的眼神看着他,不禁得意地对李秋池笑道:“还不错,才一进门,我就把名声打得响亮。明日贵阳城里,只怕就要天下无人不识君了。”
李秋池干笑道:“大人的胆色,确实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杨应龙的三夫人,你说捅就捅了,而且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谁敢不佩服大人!”
叶小天听了大吃一惊:“杨应龙的三夫人?谁?在哪儿呢?”
李秋池顿时也愣在那儿,呆呆地看着叶小天,道:“刚刚……被大人你捅了一刀的那位田夫人,就是……就是杨应龙的三夫人呐!”
“啊?”这回换叶小天发愣了。
李秋池这才明白,感情这位爷方才根本没听见人群中的惊呼。
叶小天道:“杨应龙的三夫人?怎么可以随意抛头露面,还参加今晚之会?”
一架小桥凌驾水上,一个仙风道骨、步姿飘逸的道士在几个权贵子弟的簇拥下缓步走来,面上微带矜持之色,语气却很冷淡,显然对于给人卜算前程赚取卦金一类的事儿毫无兴趣。
他一抬头,忽然看见灯下站立的叶小天,那道士吓了一跳,急忙身形一转就要溜走。
“嗨!长风老道,原来是你,过来过来!”叶小天眼尖,马上叫住了他。
长风道人暗叫一声苦也,急忙扭过头,换作一脸惊喜,大步迎上来,向叶小天连连稽首,陪同他走过来的几位权贵子弟见状一时面面相觑。
这位长风真人据说是在茅山深处修行了三百年的一位活神仙,道行极其高深。
就连播州杨家真正掌握家政大权的那位三夫人田雌凤,到了贵阳拜晤这位活神仙后,都对他敬若神明,毕恭毕敬地执弟子礼。
这个年轻人是谁?
竟敢对长风仙人呼来喝去的毫无礼貌。
更叫人难以理解的是,一向超然物外,在任何人面前都不假辞色的长风真人,居然对他点头哈腰,陪笑施礼,这……这个人究竟是什么人?
长风道人一见叶小天顿时局促不安起来,叶小天瞧他神情心里便明白了,忍不住促狭地笑道:“当日你在铜仁做的那些事儿,我心里都有数,本想找你算账来着,没想到你溜得比谁都快。哈哈,没成想你到了贵阳,居然比在铜仁混得还好,莫非此地人傻钱多,更好糊弄?”
长风道人向他连连打躬作揖告饶,叶小天忽然问道:“播州杨应龙有位三夫人,姓田,你可了解此人?”
说起来杨应龙雄霸一方,田雌凤也是女中豪杰,能被一个神棍忽悠,似乎有些不可思议。
但田雌凤跟丈夫一样痴迷道术,田雌凤前不久才拜在长风道人门下为记名女弟子,长风道人当然知道她。
一听叶小天问起,长风道人登时露出了暧昧的神色:“贫道自然了解的。不过,她可是杨天王的女人啊!叶大人,常言道色字头上一把刀,杨家这口刀尤其厉害,你……”
叶小天瞪了他一眼:“亏你还是出家人,想到哪儿去了?我与此人有些梁子,总要知己知彼才好应付啊。你既了解此人情况,快快说与我知道。家世、来历,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叶小天从长风道人口中得知:田雌凤是余庆白泥这一支的人,虽是田氏族人,和田妙雯这一支并没什么走动。
田雌凤自幼芳名远播,杨应龙便纳了她做三夫人。
这田雌凤颇有心计,甚得杨应龙欢心,正妻张氏争不了宠,又不愿见她得意,干脆迁居别院,不与他们往来了。
田雌凤专宠于后宅,又把她的两个哥哥田一鹏、田飞鹏都引荐给杨应龙做了杨家的两路兵马大总管,各娶了杨应龙的一个妹妹为妻,她这两个哥哥有了女儿后又嫁给杨应龙的儿子。
如此一来,白泥田氏已经独立于思州田氏之外,成了播州杨氏麾下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了。
叶小天眉头不觉又皱了起来:如果这田雌凤只是杨应龙众多夫人中寻常的一个,问题还不大,就算和杨家交恶又怎么样?
他早晚要对付杨家,反正杨应龙也不会因此就兴兵卧牛山。
可是,这个田雌凤现在居然取代了杨家掌印夫人的位置,成了执掌杨氏王朝内政的人,那她的份量和能量就不同了,她若想报复,可以调动的资源就多了。
田彬霏和田妙雯各乘一辆牛车赶往昆仑园,路上就得知刚才发生的一幕。
什么人最可恨?
不是敌人,而是本该是你的同伴,却背叛了你,投靠你的敌人为虎作伥!
田氏兄妹眼见白泥田氏成为播州杨氏旗下的一支重要武装力量后,不是不曾想过感召她重归田氏怀抱,成为田氏复兴的力量,只是被田雌凤无情地拒绝了。
如今田雌凤吃瘪,在那么多豪门权贵面前给白泥田氏和播州杨氏丢了脸,田彬霏重重地一拍车辕扶手,大笑道:“哈哈哈,走快些,我倒要瞧瞧,她白泥雌凤现在是何等的狼狈!”
安家之筵不在厅中而在林里,叶小天带着华云飞、文傲和李大状悠游其间,见安公子还未露面,便想找些人攀谈一番,他此来贵阳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向各地权贵正式介绍自己嘛。
结果众人避之如虎,叶小天苦笑道:“我不曾踏进这个圈子,先得罪了这圈子里的风头人物,此番贵阳之行,只怕要不那么顺利了。”
文傲微笑道:“任何一个圈子里面,有拉帮结派的,就一定有与之对立的。就算安家也做不到所有土司人家齐齐拥戴,何况是到处树敌的杨家,大人不必气馁。”
叶小天几人只得独坐,眼见席上空空,叶小天见不远处树上挂着一串式样各异的彩灯,灯下站着一个绿裳丫头,头梳双髻,明眸皓齿,便对她招了招手道:“姑娘,你过来一下!”
“我?”绿裳丫头正在东张西望,忽然看见叶小天向她招手,不禁吓了一跳,左右看看,指指自己的鼻子尖儿,蠢萌蠢萌的。
叶小天好笑地点点头。
那绿裳丫头就犹犹豫豫地靠过来,一脸戒备地道:“公子……唤人家做什么?”
叶小天一抬手,那绿裳丫头立即尖叫一声,双手抱头,连声叫道:“别打我,别打我,公子饶命。”
叶小天郁闷地道:“谁要打你了?我是想让你给我们这一席送些酒水、烤肉来。”
绿裳丫头放下双手,怀疑地看着叶小天,脚后跟踮起来,一副随时准备逃命的样子,怯生生地道:“公子真……真的不是要打我么?”
叶小天无奈地道:“无缘无故的,我为什么要打你?”
绿裳丫头眨眨眼睛,回答道:“人家刚刚听说,公子你特别喜欢打女人,不但喜欢打,还喜欢拿刀子捅,刚刚在大门口就把一个女人捅得血刺呼啦的,人家……人家有点儿害怕……”
叶小天大窘:“我刚才动武是有原因的。你看我这副样貌多么和气,像穷凶极恶之辈么?”
绿裳丫头天真地道:“人不可貌相啊。公子你看我清纯伶俐,眉眼如画,像小丫环么?公子你看着不像坏人,不代表你真的不是坏人……”
叶小天郁闷地道:“你这丫头,简直跟大亨一样不着调。你快去吧,我懒得跟你斗嘴。”
绿裳丫头“喔”了一声,举步要走,忽又停住,怯怯地问叶小天:“那公子还要不要酒水和吃的呢?”
叶小天无奈地道:“如果有,当然最好。如果没有,其实我也不太饿。”
绿裳丫头松了口气,嫣然道:“公子这么好说话,一点都不凶。”
叶小天开心了:“是吧,你终于知道我是好人了。”
绿裳丫头用力摇摇头:“不是啊,人家只是说公子你好说话,看着一点儿都不凶。有个吃人心肝的土司,绰号还叫活菩萨呢。”
叶小天瞪着她,实在是说不出话了。
绿裳丫头被他一瞪,又害怕起来,急忙退了两步,怯怯地道:“你……你要干什么?”
叶小天恨恨地道:“我正琢磨,把你烤熟了,从哪一块开始吃!”
绿裳丫头吓得尖叫一声,撒腿就跑。
她一转身,正好撞进一个人怀里,那人吃她一撞,居然稳稳地站在那儿一动没动,倒是大手一抬,按在她的削肩之上,帮她稳住了身子。
绿裳丫头连忙向那人打躬作揖:“实在对不住,踩痛了你没有?人家身子好轻好轻的,应该没有。”
叶小天听到这里,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安家这个小俏婢,还真是个活宝,这边向人道歉,紧接着就把自己的责任摘清了。
被踩了一脚的那个男子身材颀长,年纪只有二十五六,显得既年轻又剽悍。
他周身上下并没有什么华丽的装饰,除了衣衫质料明显不俗。
他瞪了小丫环两眼,无可奈何地挥了挥手,转向刚刚笑出声来的叶小天,看了看他,不甚确定地道:“叶小天?”
叶小天颔首道:“正是在下!”
那人又道:“卧牛司长官叶小天?”
叶小天笑了:“贵阳难道还有第二个叶小天?”
绿裳丫头忍不住插嘴道:“那可不一定,同名同姓的人总是有的。叶小天这个名字又不是多么的别致罕见,挺一般的嘛。”
“快去取酒肉来!”叶小天和那青年人忍不住了,异口同声地对她吼道。
只是这小丫环虽没眼力见儿,说话也蠢蠢的,长相却实在是甜美清纯,两人语气虽重,却不至于恶语相向。
绿裳丫头吓了一跳,赶紧慌慌张张地逃开了。
青年人转向叶小天,哈哈一笑,拱手道:“在下水东宋天刀!”
叶小天之前做的功课总算是派上了用场,一听宋天刀之名,顿时一惊:宋氏长房嫡子,未来的继承人?
叶小天赶紧起身,向他抱拳还礼:“原来是水东宋兄,久仰,久仰。”
宋天刀哈哈一笑,走过来抓住叶小天的手臂用力摇了摇,瞟了文傲和李秋池等人一眼,说道:“若是几位不嫌打扰的话,可否让宋某同席呢?”
叶小天喜道:“这几位都是在下的幕僚从属,不碍的,天刀兄请坐。”
周围的人见他居然主动攀交那个有今日没明天的卧牛司长官,待得知他是宋天刀,众人便释然了。
宋家正跟杨家死磕,叶小天捅了杨应龙的三夫人,宋家心里自然高兴得很。
宋天刀是个爽朗汉子,又因叶小天整治了杨应龙的三夫人田雌凤,宋天刀对他更增好感。
两人坐下相谈甚欢,席上不时传出宋天刀爽朗的大笑声。
忽然间,林中一下子安静起来。
宋天刀抬头一看,正有一行人姗姗行来,与沿途所遇各席上的宾客们一一打着招呼。
笑吟吟地拱手施礼者乃是安大公子,傍在他旁边的却正是那只杨家媚狐田雌凤!
难怪林中忽然静了,仇人相遇,只怕又要出事。
大家都……好期待啊……
此时田雌凤应该静养伤势,继续出来走动对伤口愈合显然没有好处,但她依然在人前露面了,并且努力维持着她的高傲与美艳,步伐虽慢,却连蹒跚的感觉都不明显。
为了迎接新任巡抚叶梦熊,各地权贵纷纷赶赴贵阳。
杨应龙胸怀大志,田雌凤一清二楚,为了帮助丈夫完成大业,她此来贵阳,负有交接各地豪强的重要使命,当然不会就此消失。
安公子择席让田雌凤落座后,徐徐转身,看向叶小天。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这里是安家,田雌凤是安家的贵客,叶小天在安家门口伤了田雌凤,安公子必然很不悦。
宋天刀脸色忽然凝重起来,踏前一步,沉声道:“安兄,叶小天是我的朋友!”
宋家长公子现在要替叶小天撑腰,对阵杨家三夫人,安家就该头痛了。
可惜正牌田家还没露面,也不知田家是会偏帮自己的支房子弟,还是站在叶小天一边。
如果安宋田杨四大家凑在一块儿,这戏就好看了。
人群中,石阡司长官曹瑞希和展家大首领展伯雄又是仇恨又是欢喜地看着叶小天。
对于叶小天,他们又恨又怕。
但现在叶小天不开眼,竟然触怒了田夫人,这就让他们大为欢喜了。
安公子没有理会宋天刀,大步走向叶小天。
众看客精神一振,正要看安公子如何出手,就见他突然换了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对叶小天道:“我说小天贤弟,你这既驴且疯的性子,就不能改改吗?”
一句话出口,众人登时跌落了一地的眼珠子,这神情、这口吻、这等的幽怨,这是谴责吗?
安公子说着,取过两杯酒,一杯端在手里,一杯递与叶小天,道:“本公子做个中人,给我个面子,你向田夫人道个歉吧。”
叶小天道:“该赔的礼我已经赔过,不该赔的礼我是不会赔的。”
田夫人也冷冷道:“此事已经了结,我也不会再追究,公子就不必强出头了,他肯赔礼我也不受的!”作为最亲密的枕边人,田夫人知道杨应龙纵容叶小天壮大,然后把他的势力攫为己有的计划,所以在弄清楚叶小天的身份后,她虽恨之入骨,也暂时压下了报复的念头。
叶小天摊手道:“你看,小弟其实是个很讲道理的人,一向以德服人……”
藏在人后的曹瑞希此时不禁有点着急了,意料中的大冲突没有爆发,必须得添一把柴、加一瓢油!
曹瑞希和展伯雄对视一眼,心意相通,曹瑞希立即朗声一笑,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曹瑞希击掌道:“田夫人宽宏大量,曹某人却要抱打不平了!你叶小天硬生生抢了铜仁张氏的地盘,立足未稳就越过水银山,吞并了石阡杨氏!你扶立一个小丫头为土司,谁还不明白你的狼子野心?”
展伯雄紧跟着跳出来,怒气冲冲地吼叫道:“你叶小天以德服人?当真是天大的笑话!对田夫人你竟悍然下此毒手,由此便可见你的凶残!”
叶小天见他们出现,先是有点儿意外,但随即也就明白了:这两人现在的境况都不怎么样,有这样一个交结其他权贵兼且巴结新任巡抚的机会,他们怎么可能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