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悍然斩

叶小天回到刑厅,立即提审三里庄轮暴一案的嫌犯。

被村民扭送来的这个歹徒叫御尘,是州判御龙的亲侄子,当日曾参与对那民女施暴。

叶小天把他提上大堂审问,这御尘是跋扈惯了的人,根本不把叶小天这个外来的流官当回事,竟然供认不讳。

他还挑衅似地供出了当日参与施暴的同伙:吴辰亮、张纮、项飞羽,以及主谋张道蕴。

其中,吴辰亮是流官之子,张纮是张氏家族的偏房旁支,项飞羽则是大商贾的儿子,而主谋张道蕴却是张家嫡房子孙。

御尘供出这些人,只道叶小天根本不敢处治,存心要他难看。

叶小天叫他签字画押,他也满不在乎,大大咧咧地签了字并按了手印。

叶小天见他画押,马上脸色一沉,吩咐人把他押在班房。

随即,叶小天签发了三份牌票,命华云飞、苏循天和毛问智各带一队捕快前去抓吴辰亮、张纮和项飞羽到案,又命江经历立即带人赶往三里庄,提此案受害的女子洛青青到案。

叶小天亲自去抓张道蕴,这个主犯是土舍张雨寒的儿子。张雨寒是张家的嫡系,与知府张铎之子张雨桐同辈,但是论岁数,却与张铎相差无几。

张雨寒知道张大胖子刚刚吃了于监州的大亏,如今叶推官敢公然到他家拿人,难保不是于监州的授意,所以没敢为难叶小天。

儿子被带走后,张雨寒急忙去府衙找张铎,若依常例,不过是破财消灾罢了,如果这背后有于监州的影子,只怕就不是花点钱便能解决的麻烦了。

傍晚时分,一众嫌犯全部抓到,江经历也从三里庄赶了回来,将那饱受摧残、伤心欲绝、已绝食三日的洛青青姑娘和她的父母家人都带了来。

府衙后宅,张雨桐把刑厅抓捕张道蕴等人的事情告诉了张知府,请示道:“父亲,你看此事该如何处理?”

张铎迟疑道:“叶小天……哪有这么大的胆子?莫非是于俊亭那个小贱人授意他做的?”

张雨桐道:“土司人家享有豁免之权,于俊亭一定不会坏了规矩,与所有土司为难。很可能她只是借题发挥,想让我们低声下气地去求她,利用此事,胁迫父亲让出知府之位。”

张铎眼睛一亮:“不错!她一定打的这个主意。”

张雨桐道:“所以我们根本不需要理会她,叫雨寒哥几位向刑厅表示,愿意用赎金买罪,到那时为难的就是她了。治罪,则会触犯所有土司的利益。如果不敢治罪,最终只罚款了事,搞出偌大的阵仗却不了了之,丢了颜面的人就是她了。”

张铎点点头道:“不错!你就这么告诉他们几个人吧。”

吴家、项家和张家的人赶到府衙,听张雨桐向他们转述了张知府的意见,只得遵命离去。

翌日一早,他们几人便赶到刑厅,这一次连御龙也赶来了,不管需不需要为侄儿出头,必要的态度还是要有的。

府衙门前,不知何时已聚拢了无数的百姓。

叶推官派人抓了五个轮暴民女的恶少,其中家世背景最强大的一个还是叶推官亲自带人上门抓来的,这件事已经传遍全城。

“威~~~武~~~”水火棍击打着地面。叶小天从屏风后走出来,步伐稳定地上了公堂,往公案后面一站,堂上顿时肃静下来。

叶小天从来就不是一个合格的执法者,他做事率性、随性,只遵循他自己的道德标准。

五恶少的罪恶行径、洛家人的凄惨下场,已经激起了他的愤怒。

张道蕴、御尘、吴辰亮、张纮还有项飞羽五人被带上了大堂,他们忽然看见站在侧厢的父兄亲人,立即激动地乱喊乱叫。

叶小天重重地一拍惊堂木,沉声道:“再有咆哮公堂者,给我打!”

几个恶少被这种威势一吓,登时安静下来。

这些恶少都是权贵人家子弟,上了公堂也是立而不跪。

叶小天也懒得在这件事上与他们纠缠,只是厌恶地扫了他们一眼,便吩咐道:“带苦主上堂!”

洛青青的父母相互扶持着颤巍巍地上了堂,在他们身后,洛家两个堂兄弟用一块门板抬着一位姑娘,那姑娘脸色灰白,双目紧闭,眼角犹有未干的泪痕。

洛青青的父母一上堂便跪下了,叶小天对他们和颜悦色地道:“洛氏夫妇,闯入你家,轮暴你女的,可是眼前这五个人,你们看清楚些!”

洛父一看张道蕴五人,登时目眦欲裂:“大老爷,草民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他们五个人酒气冲天地闯进我家,将我夫妻打晕,强暴了我的女儿!对了,就是他带头的!”

洛父指着张道蕴咬牙切齿地说着,洛母也指着吴辰亮叫道:“就是他!民妇挣扎反抗时,还曾挠伤了他的脖子,大老爷一验便知。”

吴辰亮下意识地捂住了脖子,转念一想,又冷笑着放下手。在他心中,因为这些小民的指控而有所掩饰,那是胆怯的表现,会被人取笑的。

叶小天沉声道:“苏班头上前查过!”

苏循天走到吴辰亮身边,吴辰亮挺胸昂头,睨着他冷笑。

苏循天仔细看了看,回身抱拳道:“大人,疑犯吴辰亮颈上确有几道尚未痊愈的指痕。”

洛青青渐渐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身处公堂之上,她的眼神动了动,忽地看到站在一旁的张道蕴等人,登时尖叫一声,躲进母亲怀抱。

叶小天道:“你不用怕,本官问你,是否这几个歹人坏你名节?”

洛青青垂泪道:“大老爷,就是他们几个!求大人为民女做主!”

叶小天追问道:“你看清楚了?确实无误!”

洛青青咬牙切齿地道:“民女绝不会看错,这些畜牲……就是化成灰,民女也认得他们!他……”

洛青青指着张道蕴道:“这个恶人,他闯进我家行凶,对我……强行不轨。民女誓死反抗之时抓伤了他的下体,大老爷验过便知。”

叶小天一挥手,喝道:“苏班头,把张道蕴带下去验伤。”

“不用了!”张道蕴哪肯让人脱了他的衣服,赤条条地检查他的身体,他不耐烦地道:“没错!这件事,就是我们几个做下的。你待如何,尽管划下道儿来便是!”

吴辰亮紧张地道:“道蕴兄……”

张道蕴摆摆手,不屑地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赔她点钱嘛!”

张道蕴睨了洛氏父女一眼,邪笑道:“小爷嫖女人,还从没赖过账。如果不是她不识相,还能差了她的银钱?便赏她一点银两又算什么!不过,这女人还真挺够味儿,哈哈哈……”

张道蕴狂恣之态不加掩饰,身在公堂之上,亲口承认自己犯了强暴罪,居然肆无忌惮。其他四人也胆气顿壮,负手冷笑不语。

这边审问,一旁自有书记运笔如飞,记下双方供词。

叶小天道:“你等既已认罪,当场画押签字吧!”

张道蕴接过供词簿册,冷笑着看了叶小天一眼,毫无忌惮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又蘸印油画了押。

等到几人画押已毕,叶小天把惊堂木一拍,杀气腾腾地喝道:“依《大明律》,强奸者,绞!尔等强闯民宅,轮暴妇人,更是罪大恶极!张道蕴,吴辰亮、张纮、项飞羽、御尘,俱判绞刑!押下去!”

在唐律和宋律里,通奸判刑一年半,如果是有丈夫的妇人要判刑两年,强奸则罪加一等。

但是到了明朝,对强奸罪的处罚就更严厉了,但凡强奸罪,朱元璋老爷子就是一个字:“死!”这五人是强闯民宅,轮奸妇人,更是罪加一等,当然更加该死。

张道蕴听了叶小天的判词先是一惊,继而一声怪笑,道:“你敢!张某是土司人家子弟,可以赎金抵罪,谁能杀我?谁敢杀我!”

吴辰亮等人的父亲们愤怒地喝道:“叶推官,你的威风也耍够了,还待怎样?想杀我儿,老夫可不答应!”

叶小天双眼微微一眯,冷笑道:“怎么,你们还要强闯公堂,干涉本官问案不成?”

李秋池忙出面打圆场道:“各位大人,搅闹公堂万万不可,你们如有异议,向知府大人申诉便是!”

在李秋池想来,叶小天只是装模作样,想把这场清官戏演得更逼真些,只需他们向上面申诉,便会顺坡下驴,依例以罚金代罪。

张雨寒冷冷地喝道:“你们够了!什么推官,不过就是一条替人咬人的狗罢了。要解决此事,唯有咱们那位代知府于大人点头,走罢!”

说罢,张雨寒不屑地瞪了叶小天一眼,昂然离去。

其他几人互相看看,也都随着他向外走。

反正叶小天就算是判了,还需要知府和监州署名,并报朝廷,由皇帝勾决,于秋后行刑,并不急于一时。

于俊亭今日一到衙门,就吩咐戴同知替她关注此案。

听到叶小天判了张道蕴等人死罪,戴崇华在双方争执的时候就已离开,匆匆赶去向于俊亭汇报。

于俊亭闻听后,愕然道:“他……当真判了那五个纨绔死刑?”惊叹之余,似乎语气里还有一些钦佩的意味。

戴崇华哂笑道:“依我看,这是他会做人罢了。他扮黑脸,却把这个人情送给监州大人,等着监州大人你法外施恩,以收买人心。我想,张雨寒等人马上就会来向监州大人求恳……”

戴同知话犹未了,张雨寒等五人就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

张雨寒一见于俊亭,便脸色难看地道:“于监州,土司人家触犯律法,可以罚金代罪,这是天家赐予土司的特权。于监州也是土司,难道要带头破坏规矩吗?”

于俊亭瞪着张雨寒,她本来想等叶小天碰了硬钉子,乖乖地求她出面替他收拾乱摊子。

谁知道这些人不去寻叶小天的麻烦,反而认定此事是她背后捣鬼,这是从何说起?

于俊亭怒道:“你们以为是本官授意叶小天如此吗?谁不知道这个姓叶的像一条疯狗,只要被他咬住了,就休想让他松口,关于某什么事?”

张雨寒等人只当这是她的托辞,哪里肯信?

御尘又出面道:“于监州,如今叶小天执意要将我侄儿处死。如果当真闹上朝廷,你我的脸面都不好看,还请监州大人出面斡旋。”

于俊亭郁闷地道:“我于俊亭敢作敢当,如果此事真是于某授意,你道于某便不敢认吗?罢了,我就替你们出面说项,不过你们那些儿子也实在应该好生管教一下了。不要以为你们是权贵之家就可以为所欲为,真要激起民变,大家都要遭殃!”

于俊亭说完,对一旁的师爷文傲道:“你去,把那块粪坑里的石头给我请来!”

于俊亭让人把张雨寒等人暂且带到小客厅听信儿,自与戴同知在厅中等候。

叶小天来到后,问道:“监州大人召见下官,可是要为张土舍、御州判等人做说客?”

于俊亭眉锋一立,怒道:“说客?叶推官竟敢对本官如此不敬,你以为你是谁?”

戴同知赶紧转圜道:“叶大人,实不相瞒,监州大人召见,确是为了今日这桩案子,却并非是为张道蕴等人做说客,实是出于对你的关爱呐。叶大人,张道蕴等人确实犯下了大罪,叶大人要依法治他们的罪,理所应当!不过,律法同样规定,土司对治下土民享有生杀大权,即便无故杀人,也可以赎金代罪。‘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说法在这儿是行不通的。”

叶小天掷地有声地道:“叶某身为刑官,自当为民伸张正义,维护律法尊严!”

戴崇华摇头道:“如果你就此罢手,保全几位大人的颜面,我相信,叫他们多拿些金银充作赎金也非难事。你想想,那女子已经遭人施暴,难道还能令时光倒流?现如今,她名节已坏,恐也难嫁个好人家;她上有老父老母,只此一女,别无所依,今后该如何过活?如果有了五家缴纳的赎银,她一家人从此也就衣食无忧了。如果你执意问罪,不但徒劳无功,以后也绝难在此立足。那时又该有多少你本有能力为他们主持公道的百姓,痛失一方青天?叶大人,你这么做,对受害的民女真的有一丝好处吗?还是……只为满足你扬名的渴望?”

戴崇华站在受害人立场上的劝说,打动了叶小天的心:是啊,无论如何,此案已经发生,有些事已经无可挽回。

况且报上朝廷,也只是让五家权贵丢了颜面,皇帝会勾决吗?

在天子眼中,是众土司的忠心重要,还是为一户小民申冤重要?

何况,就凭张、项等几家人权势,真把五个恶少关进牢里,他们也吃不到苦头……

叶小天终于松了口风,缓缓道:“戴同知所言也有道理,并非叶某不肯通融,只是此事我还需问过洛家人的意见。如果他们情愿放弃起诉接受赎金,叶某自然不会强作恶人!”

叶小天回到刑厅,在门板旁蹲了下来。

洛青青躺在门板上,似醒非醒的,察觉有人靠近,睁开眼睛一看,立即感激地唤道:“叶大人!”挣扎着坐起来。

叶小天沉吟了一下,道:“姑娘今后有何打算?”

洛青青惨然一笑,幽幽地道:“奴家一个清白女子,受此奇耻大辱,如何还能厚颜苟活于世?奴家已存死志,只是心疼爹娘今后无依无靠……”

明朝时,程朱理学深入民心。

海瑞此时尚健在,当年女儿才五岁时,因为吃了别人送的一块糕饼,海瑞便勃然大怒:“女子岂容漫受僮饵?能即饿死,方称吾女!”为了男女大防,到底把一个年方五岁的女儿活活饿死了事,由此可见当时风气。

叶小天略一思忖,压低声音道:“姑娘,你一死了之,倒是清净。可是撇下痛失爱女的爹娘,你让他们如何过活?叶某这里倒是有一个办法,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洛青青扬起双眸,疑惑地看向叶小天。

叶小天道:“姑娘,本官虽然抓了张道蕴等人,可惜他却是土司家的子弟,有以金赎罪的特权。纵然本官判他们死刑,只怕朝廷也不会勾决。若姑娘愿意撤诉,本官可为你争取最大的好处,让五家权贵交出一笔可观的赎金。你一家人拿了这笔钱远走他乡,也能安居乐业,将来再招一个知心合意的上门女婿,岂不是好?”

“奴家不需要!”洛青青红着眼睛,猛地站了起来:“有钱,就能把我们穷人当牲口看么?奴家若是收了他们的钱,那奴家成了什么人?奴家是平民百姓,命如草芥,可奴家的清白却也和他们贵人家的女子一样高贵!推官老爷,你是好官,可惜你帮不了我,就连皇帝都不能!在这人世间,奴家求不到公道……只有到那里诉冤屈……”洛青青说到这里,忽地一声大吼,一头撞向旁边的堂柱。

叶小天大骇,伸手一拉,却没扯住她。就听“砰”地一声响,洛青青重重地撞在堂柱上,登时血如泉涌,身子一软,便向地上栽去。

堂上的皂隶慌忙围过来,眼见洛青青的脸色苍白如纸,一个皂隶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不禁惊慌地叫了起来:“推官老爷,不好了,青青姑娘……已经死了。”

叶小天呆呆地站在旁边,心乱如麻。他痛恨自己的无能,这一刻,他宁愿自己不是官,而是一个以武犯禁的游侠儿。

这时,洛父忽然仰天大笑:“死得好,死得好啊!我洛家是清清白白的人家,我洛家的闺女也是自尊自爱的好闺女!”洛父一边说一边笑,笑着笑着,浑浊的老泪便滚滚而落……

叶小天的眼珠子慢慢地红了,他握紧了洛姑娘的手,低沉地道:“洛姑娘,你安心去吧!就算皇帝肯宽赦他们,法律肯放过他们,我也不饶!你英魂不远,看我为你伸张正义!”

刑厅内发生的一切,府衙外的百姓也都知悉。

当叶小天做出“绞刑”判决的消息传出来,府衙前面万众欢呼。

此刻,这些平民百姓的生命和尊严与那些权贵人家划上了等号,这是对他们的一种承认,以前从未有过。

紧接着,一个新的消息传了出来:推官大人迫于监州大人的压力,准备向权贵们妥协;洛家姑娘以死明志,撞死在刑厅。

府衙前顿时一片死寂,而那些权贵子弟们则喜形于色,鄙夷地看着那些如丧考妣的百姓:一帮泥腿子,生来就是贱人,也配享有和我们同等的权利?

简直是痴心妄想!

戴同知匆匆回转通判厅,告知于俊亭刑厅发生的一切,颓然道:“这等状况,已不可能调停了,不如就此袖手吧。叶小天要判他们绞刑,由得他去,反正判决递到京城,还是要被天子特赦的,不致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于俊亭叹了口气,意兴索然地道:“本官有些不舒服,你去说与他们几人知道吧。”

……

“东翁?”李秋池看着叶小天铁青的可怕的脸色,担心地唤了一句。

叶小天握紧的双拳慢慢放松开来,沉声道:“李先生,你是贵州第一大状,你告诉我,这等案子,按照常理,应该如何判决?”

李秋池苦着脸道:“按理自然该判绞刑。学生记得,弘治年间,曾经发生过类似的案子,而且就发生在天子脚下……皇帝批复:马纪强闯民宅、奸淫妇女,蔑视法度之至,即斩之;马纪家人行贿,统统枷锁发边卫充军,永不赦还;马聪等人作为胁从判处绞刑,秋后问斩。”

叶小天两眼登时放出凶光,李秋池赶紧补充道:“可是东翁你要知道,中原的官宦人家,哪怕是皇室子弟,也没有特赦之权,而土司人家是有的。土司人家对治下土民如有不法之事,可以赎金代罪,这是洪武皇帝时便定下的规矩。”

叶小天凶狠地道:“治下土民?那洛氏一家可是汉人,是迁居此地的汉人!”

李秋池摊手道:“可谁叫他们定居在土司地面上?三里庄是张氏辖地,依常理,居其地,即为其民。就像番邦外人,居我中国之地,便要受我朝律法约束。”

叶小天冷笑道:“常理?当初洪武皇帝与土司们的约定,是对其治下土民享有赎金抵罪之权,不是么?洪武皇帝并未注明异地百姓迁居其地,便是其治下土民,不是么?张家治下土民不用向朝廷纳税,而洛家却是要向朝廷纳税的,所以,洛家根本不算张氏土民,不是么?”

叶小天一连三个“不是么”,问得一向牙尖嘴利的李秋池张口结舌,只能讷讷辩解道:“可……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啊。东翁坏了规矩,便是与所有人为敌,介时东翁该如何自处?死者已矣,何必自找麻烦?再说东翁方才也问学生,依照常理该当如何判决,而此案的人犯恰恰不在常理之中……”

叶小天怒道:“常理?老子今天跟那些不讲道理的贵人,就是不想讲常理了,又怎么样!”此时的叶小天像极了疯狂的赌徒,可赌徒是为了不甘和那一丝渺茫的希望,他又为了什么?

叶小天转身便走,李秋池追上两步,问道:“东翁欲待如何?”

叶小天道:“我欲效弘治天子!”

张道蕴等五人被苏循天带人押回班房,等着司狱官接手。

张道蕴见其他几人垂头丧气,不禁斥责道:“瞧你们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没出息!你们以为他叶小天真能奈何得了咱们?”

张纮有气无力地道:“那个姓叶的判了咱们死罪,等特赦要两三个月,我不想坐牢。”

御尘“嗤”地一声冷笑:“你真是白痴!就算他把咱们关到狱里,你以为咱们就能遭罪?照样吃香的喝辣的,你就是想叫两个女人进来快活快活也不成问题。”

项飞羽苦着脸道:“我认床啊,换了地方会睡不好觉。”

张道蕴“呸”了他一口:“你们也不想想,那监牢是谁家开的?是我们张家!那司狱官任忆冰,就是我们张家的姑爷子。你想蹲大狱那你去罢,反正我今晚是要回家吃饭的。”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正说着,华云飞突然带了几个帛隶过来,把他们又提了出去。

张道蕴瞪着华云飞,一脸乖张地道:“我认得你,你是那个姓叶的走狗。等小爷出去,你们一个都跑不了,小爷不把你们整治得死去活来就不姓张!”

华云飞冷冷地道:“等你出去再胡吹大气吧,带走!”

公堂前,花经历、江经历带着一班衙役帛隶齐刷刷跪了一地,一个个体若筛糠。

花经历满头大汗地道:“大人,使不得啊!处决人犯须得朝廷同意,没有御笔朱批,谁敢擅杀人犯?”

洛父洛母也惊恐地看着叶小天,他们根本不敢相信,叶推官竟要立即处死那五个畜牲。

坦率地说,叶小天能判决那五人死刑,对他们来说就已经是不敢想象的意外之喜了。

叶小天对花经历等人冷然道:“你们只管听命行事,一切后果,本官承担!”

推官老爷疯了,花经历他们可没疯,谁会陪着一个疯子一起疯?花经历他们连连摇头,坚决不肯从命!

叶小天眉头一皱,复又舒展。

他早知道这五个恶少的家族在本地势力根深蒂固,如今他要严惩这五个败类,就必须得快刀斩乱麻。

否则只要让这五个人离开刑厅,便不再受他控制,再想予以严惩也不可能了。

幸好叶小天的六名贴身侍卫现在就是捕快身份,只要是叶小天的命令,他们就会执行,根本不会顾忌任何后果,就是皇帝老子他们也不在乎。

眼见刑厅所属已不听驱使了,叶小天回首向六个侍卫递了个眼色,便步出大厅,在廊下站定。

张道蕴等五人被押了回来,他们虽是重犯,却未上枷,也未佩挂脚镣,只是象征性地用牛筋绑了双手拇指。

一见叶小天站在阶上,张道蕴愤然大叫道:“姓叶的,你又把我等带回来做什么?”

叶小天昂然而立,沉声喝道:“查张道蕴、御尘、项飞羽、吴辰亮、张纮五人强闯民宅、奸淫妇女,凶恶异常,蔑视法度之至。本官循弘治天子旧例,判:斩立决!”

“什么?”张道蕴瞪大双眼看着叶小天,有些不敢相信。

斩立决?

这也太荒诞了吧?

我可不是普通百姓啊!

放眼整个贵州,大概只有四大天王才敢悍然下此命令。

叶小天,凭什么?

不管他信不信,叶小天一声令下,他的六名侍卫立即分出五人,持刀杀向张道蕴五人。

张道蕴眼见一口锋利的长刀劈面而来,吓得他怪叫一声,下意识地举臂去迎。

刀光匹练般一卷,一道血光迸现,张道蕴惨叫一声,双手齐腕而断,血淋淋地落在地上,痛得他几乎晕过去。

但是刀光紧接着再一闪,他的惨呼声便戛然而止,一腔热血冲宵而起。

……

张雨寒翘着二郎腿儿坐在通判府小客厅内,刚刚对其他几人夸下海口,说于监州绝不至于同时得罪他们五家,一会儿他们的子侄就能安然脱困。

不想等了许久,才见戴同知进来,有气无力地道:“于监州和本同知已经尽力了,奈何那苦主当堂自尽,因此恼了叶推官,那个疯子执意要判你五人的子侄绞刑。本官实在不好再出言相劝,我看,你们还是等待朝廷特赦吧。不过,本官还要重申,此案确非于监州授意,希望你们能明辨是非,莫要因此怨怼监州大人。”

张雨寒登时把脸一沉:“既然在于监州心里,我等的面子一文不值。那我们各自带些家丁下人,去刑厅把人抢回来便是。想让我儿坐牢,真是天大的笑话!”

戴同知赶紧道:“张土舍息怒,你去刑厅抢人,知府大人面上也不好看。不如等司狱官把这五人接回大牢,你们几位再把各自子侄接走,暂时送到别业下庄暂住,不必急于露面。何必公然冲突,闹得大家都下不来台呢?”

御龙怒气冲冲地道:“闹得大家下不来台的是你们!姓戴的,你别以为跟在于俊亭那个臭女人身后摇头摆尾的很神气,来日有你后悔的时候,咱们走!”

五人推开戴同知,怒气冲冲而去。

戴崇华望着五人背影,苦笑连连:若此事真是于监州策划也就罢了,明明不是于监州所为,这笔账却偏偏被人算在了她的头上,这可如何分辨?

张雨寒等五人带了家丁下人,气势汹汹地赶到刑厅。

刚进院子,就听叶小天声音朗朗:“洛姑娘,你英灵未远,便在天上看着,本官今日为你斩了这五个奸邪之徒,让你安心地去!”

五人大骇,驻足定睛向厅中一看,就见吴辰亮、张纮等人狼奔豕突,正满院逃窜,后边有几个持刀的捕快穷追不舍。

一见他们赶来,吴辰亮大喜过望,放声大呼道:“父亲救我!这推官疯……啊!”

他乍见父亲赶来,脚下不由一缓,紧蹑其后的山苗侍卫哪肯怠慢,抢步上前,一刀递出,雪亮的刀锋便自他背后刺入前胸透出。

吴辰亮惨叫一声,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父亲,嘴巴张了两下,背后那侍卫一抽刀,他就软软地倒下。

“亮儿!”吴父眼见儿子竟然死在他的眼前,只觉心中一痛,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倒,项父和御龙急忙把他扶住。

这时张纮见父亲走来,狂叫着跑了过来,眼看只有几步之遥的时候,却被追上来的生苗侍卫一刀斫中小腿,几乎将他的腿硬生生斩断。

张父大呼道:“刀下留人!刀下……”

张纮惨叫着倒地翻滚,只滚了两匝,那生苗侍卫便猛冲过来。

张父等人配有刀剑,身后更是跟着大把的家丁侍卫,他竟看也不看,狞笑一声,便扬起了手中刀。

“不要……”张父惨呼一声。

就见那生苗侍卫身子下蹲,一式“力劈华山”,“噗”地一声便斩断了张纮的脖子,一颗人头轱辘辘地滚到张父脚下,依旧双眼大张,满面惊骇之色。

张父闷哼一声,仰面便倒。

于俊亭批阅了几份公文,忽然觉得心思有些烦乱。

张道蕴等人该不该杀?

该杀!

她也是女人,面对五个轮奸民女、毁其一生名节的奸恶之徒,她恨不得把他们统统绞死。

可事到临头,那个一向不被她放在眼里的叶小天舍得一身剐,不惜得罪五个权贵,硬是判他们绞刑。

而她呢,反而要做他们的帮凶助纣为虐。

为什么?

只因……她不是快意恩仇的山大王,而是一家之主,是于氏族人的支柱。

这种选择,让于俊亭深深地产生了一种耻辱感,可是她的理智又强迫着她必须这样做。

于俊亭叹了口气,搁下笔想要出去走走,刚起身,就听戴同知急吼吼地道:“监州大人,出事了!”

于俊亭眯着眼睛退了两步,惑然道:“戴同知何故如此慌张?”

戴崇华气喘吁吁地道:“叶……叶……叶小天……”

于俊亭俏脸一紧,追问道:“叶小天怎样?可是张雨寒等人殴伤了他?”

于俊亭说着,脸上已露出愠色。

她知道一向跋扈惯了的五位权贵绝不会就这么忍气吞声,可把人抢走也就算了,怎可以殴打朝廷命官?

看戴同知慌张的样子,恐怕他们打得还不轻。

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如今铜仁府是我当家,他们竟然毫不顾忌地把我的属官殴伤?

就听戴崇华又道:“不是!是叶小天啊,叶小天疯了,他把张……张道蕴等五人全给杀了!人头乱滚,血溅刑厅啊!”

“啊?”于俊亭的小嘴倏然张开,成了一个小巧玲珑的“O ”型。

此时张雨寒等五人已经率领随从对叶小天发起了攻击,整个府衙都震动了。

百姓们站在门外,眼见胥吏衙役在衙中仓惶地奔走,有人大声呼喊着:“糟了,刑厅打起来了,张土舍围了大堂,要杀光刑厅的人,快去报告知府大人!”

府前静默一片,百姓们为这个肯为民做主的好官揪着心,但他们没有勇气站出来。

如今虽知刑厅危急,他们的青天大老爷危急,虽然府衙门前聚集了数千号人,只要有人振臂一呼,只要大家肯冲衙,根本没人挡得住他们,但所有的人都选择了沉默。

“快!快退回大堂!”知事章彬怪叫一声,逃向大堂。

他的官帽已被削掉一翅,只留下另一半的桃叶翅还在呼扇呼扇跳跃着,要不是他躲得快,就被张雨寒一刀直接把脑袋劈开了。

五个恶少都被杀了,而且是当着他们亲生父亲的面。

五位权贵顿时全都疯了,带着手下不要命地冲上来。

一开始知事章彬以及众胥吏、书办和帛隶还有些张皇失措,左右为难。

但疯了心的五位权贵下达“杀光刑厅的人!”的命令后,他们已经别无选择。

可一则对方人多,再则他们这些帛隶大多用的是水火棍,不是刀枪,武器上吃亏,是以节节败退。

“砰!”大堂的门被重重地关上了,好在这是大堂,门也厚重,被外边人撞得吱嘎乱响,一时也还支撑得住。

“大人,这可怎么办?”章彬急得团团乱转,仿佛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叶小天也是心口怦怦乱跳,他很清楚此举必然激怒那五个权贵,但他本以为对方会怀恨在心,用种种明枪暗箭的方式对他施加报复,却未想到对方竟然如此跋扈,公然扮起了强盗,直接叫嚣要屠了刑厅。

叶小天和于俊亭打过几回交道,知道此女个性之强,哪怕她现在杀了自己的心都有,也不会坐视五位权贵真把刑厅拆了杀光刑厅的人。

现在是她坐镇铜仁府,这么做就是打她的脸。

所以叶小天现在只能寄望于于俊亭的干涉,至于杀人的后果,他当时就没想过,现在又何必去想?

他只知道,刚才杀得很痛快!

人总有一死,憋憋屈屈地活着,不如痛痛快快地死。

后宅里,正在安卧养病的张胖子听说叶小天悍然杀掉五恶少,五人家族要屠光刑厅所属,登时气得发晕,捶榻大骂:“这个该死的叶小天,竟敢如此欺我!我不会饶了他,绝不饶他!”

张雨桐眼珠一转,凑上前去对张胖子道:“父亲稍安勿躁,死的可不只是咱们张家的人,还有项家、御家、吴家。那姓叶的不过是一个没根基的流官,哪来的熊心豹胆,敢一举杀掉五个家族的人?此事十有八九是于俊亭背后主使,就算不是……咱们也可以让别人觉得是!”

张胖子憬然领悟:“不错!这对我们张家确是好事。为父本来担心那小贱人软硬兼施,会把忠于我张家的权贵全都收买了,现在,至少吴家、项家和御家是死心塌地要追随于我了。”

张雨桐欣然道:“正是!所以,任由他们闹去,我们只需静观其变。只要我们实力犹在,一俟逮到机会,还怕不能扳回局面?”

……

刑厅正堂外面,一群家丁取来许多引火之物。知事章彬惊慌地叫起来:“不好了,他们要放火烧房子啦!”

堂上众人顿时乱作一团。

叶小天见于俊亭迟迟未露面,不禁也对自己先前的判断产生了怀疑,眼见火势将起,到时大家势必死作一团,不禁黯然叹道:“是我连累了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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